
【看点】岭岗有片甘蔗林(小说)
第一章
农历八月十五那天中午,到渡舟粮站交完公粮回来的路上,在路过黄家岭岗那片斑竹林时,孙袁和担着两个空箩筐,右手握着扁担的一头,突然对何子惠说,他喜欢她。
何子惠眺望着不远处鸡冠寺那匹山崖,沉默一会,把话说得很委婉。
“我俩的岁数还小呢。婚姻法规定男子不得早于二十二岁结婚,女子不得早于二十周岁结婚,如果你这么早就想和我耍朋友,那得花你家多少钱啊?
咱俩耍朋友后,每年你得给我置几身衣裳吧?赶场去玩,你得请我吃饭吧?还有,耍出感情来了,你把我睡了,如果怀上了孩子怎么办?
如今提倡计划生育,如果把孩子生下来,听说要罚款几千呢,你家有那么多钱吗?如果怀上了孩子,去做流产手术,把身体弄坏了以后生不出孩子怎么办?
所以,现在我们是不能耍朋友的。”
何子惠这样说,等于委婉地拒绝了他,可孙袁和听到她的话后,反而感到了高兴。何子惠明白,他之所以这样,是在她的话里看到了希望。
从黄家岭岗到鸡冠寺那匹山崖,有一条铺有石板的田埂路。站在岭岗上,那条路上的白石板在梯田中蜿蜒曲折浮现出来,在明媚的阳光下,像画一样。那些见缝插针种在一条条田坎上的十月豆,一簇簇发黄的叶子,就像盛开的花。
鸡冠寺那个石门洞悬崖下面,斜坡到底就是袁家湾;从右往左,座落在山腰漫坡上的是和尚湾;村委会所在地、鲁家老湾在山崖左边的末端,山坡到了那里矮成了一个小山丘。鲁家老湾就座落在山丘的前面。
“后天梓潼赶场,我一早过来砍甘蔗帮你担到场上去吧。”孙袁和双手抓住箩筐的四根吊绳,把箩筐当玩具一样前后摇摆着。“甘蔗只有赶场天才好卖。”
“那你后天早点过来,如果去晚了,卖不完,还得担回来。”
“今天晚上,我们家要蒸菜包,你过来吃吧。”
“不了,今晚是一家人团圆的日子,”何子惠说。“我家也会蒸菜包的,不过蒸的是素菜包。”
想到晚上要吃菜包了,她心中就满满的期待,从小到大,每年的这天晚上都是要吃的。为了在这天晚上吃上菜包,前几天,家里已经用今年新产糯谷打出来的米、用石磨子磨成了汤圆面;昨天下午到坡上去打猪草,她便摘了不少橙子叶回来备用。
孙袁和只要感到高兴,就会唱电影《洪湖赤卫队》中那首名叫“洪湖水浪打浪”的歌。在那田坎上,他翻来复去唱着那首歌。听着他到高音部分唱不上去了,何子惠就会顺着他的歌声唱上几句,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而她也宁愿他是快乐的,他为她家付出了那么多,除了不能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他手里以外,她似乎什么都舍得给他。
到了袁家湾,何子惠从孙袁和肩上接过担子,让他回家去了。担着两个空箩筐,在回家之前,她都换了好几次肩膀。倒不是那两个箩筐重了,而是她很少挑过担子,总是把握不好平衡——一会儿前面的箩筐落到了地上,后面的箩筐翘得老高,要不就是后面的箩筐掉到地上,前面的又翘起来了。
回到家里,搁好箩筐扁担,她妈就背着一背篓菜叶子回来了。
“割猪草的人多,坡上都没啥猪草了,我到地里扯了些青菜叶子回来。”
何子惠双手提着背篓,她妈侧身卸开了背带。
“妈,我先去睡一会,包菜包时你再叫我。”
“中午饭你吃了?”
“在场上啃了个馒头。”
“我和你爸还没吃呢。”
“那你们弄了吃吧。”何子惠打了个哈欠,“今天走了那么多的路,真累了。”
在床上躺下后,听到猪儿“嗷嗷”地叫,她就知道早上没喂猪。
“妈!你还是先把猪儿喂了,吵得我睡不着觉!”
妈没吭声,她爸却在隔壁咳嗽起来。这段时间,他那病反反复复的,起床走路都感到累,可家里就这个条件,医院是住不起的,平时只有在赤脚医生那里拿药了。前段时间,也找过草药医生抓过中药,吃了几副一点效果都没有。何子惠琢磨着把岭岗上那些甘蔗卖成钱后,再带着他到医院去看看。甘蔗只有赶场天才好卖,赶一次场最多能卖两捆。离家最近的场只有渡舟、八颗、梓潼场,一个星期能赶三次场,要把那些甘蔗卖完,也是一个月后的事了。她爸的病,是老毛病了,这几年,年年都发,只不过今年发病的时间比往年都要长,再拖个把月只要不断药,应该没多大问题的……
何子惠是在睡梦中、闻到菜包上那橙子叶的香味醒来的。闻到那幽香味道,她就直往肚里咽口水。那还是一种儿时的味道,时间越长,味道越淳。当她意识到这种味道,真的是从灶房传进来的,一阵欣喜。
从寝室出来,看到蒸笼冒着热气,她对母亲说:“妈,包的时候怎么不叫我啊?”
“我看你睡得香。”
何子惠看了看手表,时针已经指到六点了。
“哎呀,我睡了这么久啊,回来的时候才两点多钟……妈,是不是好了?”
“还得蒸几分钟。”
到了中秋,尽管天气还没凉下来,可到了六点半,天就会黑下来。而夏天,晚上要八点半才会黑的。站在灶房门口,能看到鸡冠寺那道梁子。太阳已经落山了,天际线上,被阳光照得通透的云彩,已被黛色浸染。对面高兴文家的鸭子在猪圈屋“嘎嘎”地叫着,他家的堂屋大门总是关着的,从小到大,何子惠都没去过他家。对何子惠来说,这家人就是一种神秘的存在,他们家基本上和村里人都没什么来往。具体原因,何子惠也不甚明了。她曾经问过自己的父母,他们说这家人独来独往惯了,老的如此,被他们教育出来的后代也就如此了。她还记得在她的儿时,当时的生产队长带着队上的人在他们家的灶台前堆柴火的地方,挖出来一个地柜,里面装满了谷子。至于那些谷子是哪里来的,她已记不清了。从那以后,他家里人就很少和村里人说话了。
这几天从他家外墙路过,她常常听到里面有收音机在响,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买的。小时候,他爸也买有一台收音机,用了两年就坏了,家里就再也没有买过。
母亲把锅里的蒸笼端到灶台上时,何子惠进寝室把父亲扶了出来。手里能感受到他温暖的体温,短短几步路,他都咳嗽不止,胸腔像风箱似的,何子惠感到了悲伤。有什么办法呢?家里的经济就这个样子,这么多年来,谁有个小病小痛都拖着不治,拖着拖着病就好了,像父亲的肺气肿算是大病了,拖着不行,就只能打针吃药,慢慢拖,拖久了自然就好了。往年他病发时,就是这样拖好的。
扶着父亲在桌边坐好后,看到母亲在脸盆里洗青菜,何子惠就上灶台把锅里的水舀了出来,再添了两瓢干净水进去,然后,她坐在柴灶前,往里面添了一把柴。灶堂里还未熄灭的零星火苗,遇到新加进去的柴,又燃了起来。
锅里的水烧沸后,母亲抓了一大把青菜放了进去,然后往锅里倒了一碗搅和过的鸡蛋,冲成了蛋花,再加盐加一些菜油就起锅了,一人一碗。
这个中秋节,虽然因为父亲的病笼罩着一种莫名的忧伤,但一家人仍旧像往年那样,在一盏悬挂在房梁下的白炽灯下,围坐在一张陈旧的八仙桌上,喝着滚烫的青菜蛋花汤,围着一笼热气腾腾又白又圆的菜包,何子惠仍然感到了过节的欢欣。
吃着菜包,父亲的鼻孔流出了鼻涕,他急忙用手掌擦了,尴尬地笑了笑,胡子拉碴的样子甚是可爱。母亲虽是个女人,额头却光亮浑圆,近五十岁的人了,脸上却没有一丝皱纹。何子惠觉得自己跟他们两个人都不像,身高也比他们高,可自己就是他们生出来的呀,这一点,常常让她感到了疑惑。
一年又一年,这个节气,她们家这天晚上都是这样度过的,每年在这天能重逢就意味着幸福。她向父母讲了到渡舟粮站交公粮的见闻,说那里的地磅称粮食不准,她家的粮食称了两次,头一次多了,第二次又少了,后来还是按在家用杆秤称的那个数量收的。
她又说到岭岗上的那些甘蔗,已经和孙袁和讲好了,赶场天他来帮忙担到场上去卖……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个家的事情都是她在安排打理了,这或许跟她父母随遇而安、懦弱的性格有关吧。“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从古传到今天的这句民间俗语,绝不是妄论。
吃罢饭,何子惠到岭岗的路上来回走了几趟,两边的甘蔗林就像两堵黑色的幕墙,而月亮就像一支神奇的笔,把近在眼前的甘蔗,在墙上一支支地画了出来。在浩瀚无垠的天空上,群星璀璨,一轮明月悬挂在了头顶上空。有风吹来,道路两旁的甘蔗梢头发出轻轻的声音,从岭岗外的田野里传来的蛙鸣和蛐蛐的鸣叫声汇聚在一起,让何子惠感到自己也成了大自然的一部分。
她好像听到了甘蔗林里有甘蔗折断的声音,就大喊了一声:“是谁?”
她凝神静听了好一会儿,里边再也没有了声响,莫不是自己的耳朵产生了幻听?
风越来越大了,黑压压成片的甘蔗叶子交集在一起,汇聚成了“唰唰”的声音。何子惠这时才感到了形影孤单,一种恐惧感涌上心头。她迈开脚步,返回了家里。村里家家户户都种有甘蔗,即使有人图方便想吃甘蔗、就近到她家地里拿一根两根回家里去吃,也没啥的。一根甘蔗也值不了多少钱,如果有人悄悄来偷甘蔗,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了,免得伤了和气。
回到家时,父母已经上床睡了,何子惠关好灶房门,提来开水瓶往脸盆里倒了一些开水,洗洗就睡了。
她是在半夜三更被吵醒的。被吵醒的还有猪圈屋的猪,它在猪圈里呼哧呼哧转圈圈;被吵醒的还有家里那几只还能下蛋的母鸡,“咯咯”地叫着。
“抓强盗了!抓强盗啊!”
声音是从湾中传来的,就像一道闪电划破了黑夜。何子惠翻了个身,倾听着。
“抓强盗啊!抓强盗!”
又一道闪电划破了夜空,万物都好像在倾听。隔了一会儿,岭岗上传来了不少人嘈杂的声音。
“狗日的,躲到甘蔗林去了。”
“管他的,进去把他抓出来!
“丘二,电筒!电筒!”
“狗日的是袁二棍!就是他!他手中有刀……”
……
“狗日的!这回看你往哪里跑!”
“把他绑到村中的树上,等天亮了再说!”
“哎哟!哎哟……”
“你娃还晓得痛啊?狗日的!”
“哎哟!哎哟……”
“狗日的,才几天,就穿得像个叫花子了!”
“哎哟哟……”
“别打了,谨防打死了!”
“走!快走!”
随着闹哄哄的声音逐渐远去,猪圈屋的猪和母鸡也安静下来。何子惠又翻了个身,闭上了眼睛。后半夜,她翻来覆去都没睡着。到天亮了,瞌睡反而来了,在床上赖了好一会才起的床。
在村子中央,有一棵年年开花的老槐树。还没出门,何子惠就猜到袁二棍被绑在了那棵树上。还没走到那里,她就看到槐树旁边围了一大堆人。
被捆在树干上的袁二根,垂头丧气,嘴唇都肿起来了,眼脸乌青,下巴上还残留着一丝乌黑的血迹。
看到她后,袁二棍仿佛来了精神。
“何子惠!早晓得老子会被捉了,昨晚上,老子就把你睡了!”
看到不少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何子惠大起胆子说道:“昨晚上,躲在甘蔗林里,偷我家甘蔗的,原来是你啊?”
“要不是老子想杀了王水牛全家,你就是老子身下的风流鬼了……”
“你这个畜牲,我看你还没变成人!”
“何子惠,你跟这种人说这么多干啥?”孙袁和那张黝黑的脸,在人群里那一张张泛黄的脸中格外醒目。“他是要坐牢的人了。”
“就是坐牢,老子也值了!”袁二棍说着又哈哈一笑。“你们想不想听?想听,老子都告诉你们……”
“袁二棍!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那老子就说啦……张三!张三呢?”
“老子在这里!”
张三住在袁家湾,没想到这么早,他也跑到罗家湾来看稀奇来了。
“你回去问问你老婆,问你那个娃儿到底是不是你的……哈哈!你老婆小肚皮上是不是有颗痣?哈哈……”
“狗日的!看老子不打死你……”
张三想冲过去打他,却被罗丘二拦腰抱住了。“打不得!打不得,他现在就是想拉个垫背的……”
“哈哈!来呀?来打我呀……”袁二棍张大嘴巴喘着粗气,哈哈笑着,面目狰狞。“李四呢?李四!”
“你叫老子啥事?”
“哈哈……你回去问问你家嫁出去那个闺女,到底怀的是谁的娃儿?”
“当然是我女婿的了!”
“哈哈!你错了!是我的……”
“看老子不打死你……”
这个李四又被罗三拦腰抱住了。“你想垫背啊?”
“王麻子呢?王麻子……”
王麻子个头小,也在人堆里,但他没出声,他从人群中钻出来跑走了。
“哈哈!跑了……既然他跑了,他家的事我就不说了……”这时,袁二根咳了两声,然后用目光在人群内外中寻找着什么。“高兴文!你躲那么远干啥?过来啊……哈哈,你们看,他也跑了。”
听袁二棍这样说,何子惠还真看到了高兴文朝岭岗走去的背影了。
“走了老子也要说,你们晓得不?他家就是个贼窝,你莫看他是梁平那边修水库搬迁过来的……他可是个江洋大盗啊!赶场就是去摸包的……老的会摸包,小的也摸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