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徽州茶礼(散文)
一
茶,是一种地方文化的有趣载体,绵绵入口,味润心田,也是持久不衰的一种人生滋味。于是,因茶而生礼仪,因礼仪而使茶韵更厚,在徽州,茶礼如此。
茶为国饮,因黄山出茗茶,故徽州茶礼文化而源远流长。通常晚辈对长辈礼仪称“敬茶”,持敬之意尽在茶中,不必言说得透,却透得分明。年轻夫妇,新婚燕尔,迎亲嫁娶之时,都会向双方父母跪拜敬茶,在徽州,就有了“谢恩莫若一杯茶”之说。过年了,亲朋热聚,礼茶表意,将肚子里的话儿都付诸一杯水,客人来,请“吃三茶”。茶道沉淀着徽州的古文化,文化又使得茶道走向丰富深厚。
《茶疏》说:“茶不移本,植必子生。古人结婚,必以茶为礼,取其不移植之意也。”例如,“黄山毛尖”,置于泰山而不能成“毛尖”,一地茗茶,不可夺名夺秀。怪不得《红楼梦》里,风辣子说,既然茶也到家吃了,那说合就成,没有反悔的。原来茶的不可移植的品性,喻婚姻之应从是这般贴切啊,容不得吃茶的人说半个不字了。
这种民俗一直传承,在我看来除了隐喻着婚姻忠贞不移,多子多孙的愿景外,更多地融入了感恩的文化情结。肯于吃一方家中的茶,那就是默认了对方家中的烟火气了,嫁娶都以茶来暗示。茶,历经春夏秋冬,凌寒凝香,逢春吐芳,如果一碗茶芽的汤清嫩蕊、满屋飘香,象征着年轻夫妇的情感相撞,茶嫩,经不住沸水一滚,就析出了茶香,年轻的日子就是这样。美好的心愿,不必言说清晰,茶做了注解。秋日落叶,茶注满了时光的厚味,则更似年迈的父母。季节轮回中,人们抓住了某个季节,将长着时光的茶叶掐下来,再让一碗茶汤入口,品味什么叫“人在草木中”的味道,老人们多喜欢铁观音,清纯与厚道,韵味就这样矛盾地存在着。这是关于“茶”的说文解字。
大年初一,新上门的媳妇,总会为公公婆婆泡碗茶双手敬上,以显长幼有序。从此,新媳妇开始接替操劳一家的生机。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把日子过得滋润起来,不能不说茶在生活里有着特别的意义。一个好媳妇总得学会操持家务、孝敬双亲、培育儿女,而家的礼仪,都由徽州女人一代代传承着,敬茶,甚至可以将一些哀怨和不敬都打消了。现在的徽州女人,连自己也说自己了不得。在儒家文化熏陶下,女人们早已浸染了墨香,虽居穷乡僻壤却极具素养,在教导孩童们礼仪时总能引经据典,深入浅出。粗野远离了她们,可以说茶道发挥着不小的作用。而我也对文化产生了一些思考,这女人读书的多寡,似乎与文化没有绝对的关系,在提倡多读书的同时,挖掘习俗文化里的有益成分,则是塑造一个人的营养。文化是一代代人的积淀,是人情世故和生存的智慧。
大年初二,老家对前来拜年的亲朋们,用要枣栗茶、鸡蛋茶、清茶招待,俗称“吃三茶”,礼要过三,方显主人诚意,这种礼仪迎接客人是隆重而热烈的,这些并非是靠语言的喧哗而表达出来,要的是实打实。枣栗茶是用蜜枣或红枣煮。枣是甜的,象征新一年日子的甜甜蜜蜜,感觉应当是苦难岁月里,对幸福生活的期望,这种礼仪也让美好时光被拉长,以至镌刻了我们的记忆。而鸡蛋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也是奢侈品。过年了,老家的鸡蛋为了煮出厚重的色香味,通常会加入老笋片、茶叶,煮到外壳发黑,香气扑鼻、入口味爽。待人诚不诚,看鸡蛋的茶色正不正。请人吃鸡蛋时,通常会说,请客人喝茶。在徽州,街面上的茶蛋也是这样来的,小吃里都浸润着故乡的茶道文化。诚信不是靠说的,看看卖的茶蛋颜色就知道做工用不用心了。
客人上门,口渴了,一口茶都不曾喝怎么行?不显得主人不懂礼数?这样很自然地把客人请上座,说是喝茶,泡一壶好茶自然可以显出主人家的诚意和热情,再用双手捧上,用这个机会来表达对亲朋的敬意,这捧的动作,可包含着很多的礼数的,尤其是,过去如果有什么疙瘩不快,此时都可以解开了。吃茶叶蛋,可不管客人吃饱了没有,客人说刚出来的,肚子是饱的,吃不下啊。那也不行。主人会巧言道,这是茶,垫个肚呢,走这么多路饿了,饭还没烧呢……那好吧,就吃一个,好了好了不要再剥了。主人说,好事成双,再吃个添,至少吃两个,说话间两个鸡蛋早剥好了,盛情难却啊,你来我往的客气礼貌中,不知不觉两枚鸡蛋下肚了。
文化艺术在民风改善方面,有着无可替代的作用。民俗对于礼仪的形成与延续有着潜移默化的意义。徽州人认为,茶蛋形状如心,吃茶蛋就是交心了。这些民俗里的讲究,一直是茶蛋不衰的理由。
二
曾几何时,吃鸡蛋也成了喝茶的序幕,徽州人把好东西敬客人总那么轻描淡写,一碗面招待客人,总会在底下埋两个鸡蛋,客人吃完面看见还有鸡蛋,总不好意思退回去,而如果把鸡蛋放明面上,客人动筷之前,会不好意思吃。这种待宝客之道,骨子里是内敛。在贫困的日子里,能拿出鸡蛋招待客人,也太不简单。宁可自己饿着肚皮,亏了自己的嘴,也有给客人吃。这种让人分享的精神,一直是民俗里默认的东西。
孩童间玩耍,不小心把人家弄破皮了,父母一看不得了,赶紧滚水煮两鸡蛋给人家小孩吃,作为赔礼。自家小孩往往觉得吃亏了,明明是人家先打我的,我就还手了。哭诉也没有用。孩子闹腾了,出了事故,那就不能去分对与错,和好才是目的。鸡蛋就这样又一次充当了邻里之间调和矛盾的角色,细细想来,这也是一种处世的智慧。特别是在没有民间调解组织的时候,这个办法是太有用了,就两个鸡蛋,可以亮出一片晴朗的天。
徽州人过年迎客,桌子上还有一个盒子,里面隔了几个格子,盛满了各种零食,花生、瓜子,葵花籽,最中间摆上几包顶市酥,顶市酥也叫麻酥糖,是用红纸包的,也有人叫红包,象征日子红红火火。而这盒子通常也被漆成了红色,一看就很喜庆,徽州人尊称它为“茶盒”。而今的春节过年,物质生活极大丰富,各种吃的如松子、开心果、葡萄干都可往里放,装着人们喜欢的口福,而那些有着浓郁乡村情结喜欢怀旧的人,总不忘在盒中仍然放几盒顶市酥,装点着年的喜庆。邻里之间串门,亲戚们吃完三茶,主人就用这礼茶盒招待宾客。如果坐在坑头,就推来推去,仿佛是传递着彼此间的问候,无需言语,一个眼神就把尊重和温暖传达过去。
顶市酥,是徽州地方特有的糕点,是将芝麻、糖面粉分别炒熟,加入绵白糖拌匀,麻成粉,过筛成酥屑。包成像火柴盒大小的小红包,一个个小红包排成几排,填上几层,包成一个大大的红包。大人孩子们拜年就要拿着这样的小包包,叫裹籽包,包里包裹了好多籽儿,象征着人丁兴旺。过年道喜庆的话都在小包包里,无需赘言,意义丰满。
后来,人们的生活有了改善,这茶盒中的酥糖,不见了踪影,拜年的裹籽也被昂贵的名烟、名酒替代。但无论怎样,茶盒的形式一种还在,将一种传承延续了下来。
如果仅仅把徽州的茶礼理解为与茶道有关的礼仪,那就偏狭了。茶礼往往借着以往的乡俗形式,而不断更换内容,“茶礼”的名称也就保留了下来。
一代代人感叹年味越来越淡时候,徽州人总在寻找着心灵回归的方式,保留着曾经的礼俗。穷了几千年的乡民们,当物质生活一下子丰富多彩,似乎怀旧的色彩也被抹去,年却越来越显得淡薄,似乎幸福感远没有艰苦岁月里的更浓烈。这种反差,突显了精神上的缺失,我们这一代人不想让传统的礼俗错身而过,总是在家中搞一点旧俗,希望留住曾经岁月的味道。顶市酥作为传承千年的民俗文化的精品,又悄然在一些村庄火红起来,家家户户都喜欢制作红包拿来送人,装点自家茶盒,也丰富着乡村的年味。而近年徽州府城桃源糕点,更是迎合了一代人的乡愁情怀,销售也就异常火爆。当顶市酥再次走进待客的礼盒时,人们就自觉地认同了自己是徽州人,灵魂也就有了亲切的乡愁归宿。
茶的礼仪走进寻常百姓家,承载着一代代人的乡愁。乡俗的存在,还有一种意义,那就是唤醒外出游子的故乡情怀,希望像磁场一样吸引着他们的味蕾,牵动着他们的灵魂。
文化不一定写在纸页上,在我的老家徽州,很多是写在一份礼盒上的。日子是新鲜的好,乡俗是旧的有味。
2021年2月23日首发江山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