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人间值得】二舅,我服你(征文·散文)
“我喝起!”二舅一边微微笑着说,一边端起酒杯。酒杯里还有半杯酒,约有一两半。“喝起”,在我家乡的方言里,就是喝干的意思。
“二舅,少喝点儿!”我们几个外甥纷纷婉言劝二舅。
“爸爸,少喝点儿!”二舅的三个儿子——我的表弟也都劝说。
二舅却在他的外甥和儿子的劝阻声里,“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一场晚宴下来,二舅又喝了将近半斤。
二舅生在上世纪1938年,今年已经八十三。
我大表弟说,“你二舅,过去,一天至少一斤酒。就算从二十岁开始吧,到八十岁,六十年,一年三百六十五或者三百六十六斤酒,仔细算算,就得将近二十二吨酒。二十二吨啊,要用小皮卡装,也得装二十多辆车吧?”
不算不知道,一算,还真是吓一跳。
过去,只要家庭经济条件允许,二舅经常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最近两年,年纪大了,酒肉的量都减了。二舅说:“现在,午饭和晚饭,还少不了二两酒,一碟肉。”
二舅年轻时,喝酒更豪爽。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家在农村的四姨夫,带着一布袋红薯干进城,换了五斤红薯干酒。然后,到我姥爷家,找我二舅,要喝二两。二舅就陪着他喝。
俩人都是好酒量,喝来喝去,五斤五十二度的白酒,喝得一干二净。喝得四姨夫一出我姥爷家门,就栽进小路边的水沟里,二舅,愣是嘛事儿没有。
到了九十年代初。有一次,二舅和我另外一个远房舅舅到我家,我拿出我家里放了不少天的一瓶五十二度深咖啡色瓷瓶西凤酒,让两个舅舅喝。远房舅舅,喝了也就一两多,剩下的,都让我二舅喝了。
二舅喝了一杯又一杯。一边喝,一边还赞叹,“西凤酒,早就是八大名酒,这瓶酒,度数高,过瘾!”
喝到一多半的时候,远房舅舅劝他说:“二哥,别喝了!”
二舅说:“俺俊明不喝酒,这么好的酒,喝不完,他还得放着,放得时间长了,跑了味儿,搭(方言,意为浪费)了!”一直把那一瓶酒喝得一滴不剩,才罢休。
酒喝完了,二舅脸色红润润的,精气神更好,却没有一点醉意。出了我家门,骑上自行车,昂扬而去。
各位读者,您别以为我二舅仅仅是个瘾君子,平日生活里,二舅可是个待人彬彬有礼的谦谦君子。
二舅是小县城里赫赫有名的老中医,退休后,还一直在自家开的门诊部里坐诊,病号多的时候,一晌就得接诊四五十个病号。不管来者何人,二舅一律笑脸相迎。
二舅是个美男子,一米七多的个子,白净脸膛,浓眉大眼,爱笑,一笑俩酒窝,特别有魅力。二舅说话,从来不急不躁,和风细雨,不笑不说话,所以,找他就诊的病号,都感觉他特别亲和。
有一次,我去二舅门诊部,碰见一个和二舅年龄相仿的老前辈,找二舅看病。他看见我,笑着对我说:“我这一辈子,有了病,就找你二舅看,开几副中药,很快就好利索了。药便宜,你二舅又待人亲切,我就喜欢找他。”
找二舅看病的,婴幼儿也很多。前些年,婴幼儿得了病,找别的医生看,动不动就输液,二舅,只要不是太严重的病,望闻问切之后,只开点儿西药片儿,价格也就是十几块二十几块。然后,对孩子的父母说,“连喝三天,不好再来。”
三天以后,很少有再回来的。孩子的病很快就好,不再受病魔折腾。大人也少花钱。
二舅对我说过:“当医生得有医德,治病救人是第一,不能把赚钱放在头里。”
也许有人会问,你二舅不是老中医吗?怎么还会开西药?那我就得告诉你,二舅是中西医兼精。
本来,民国时期,姥爷就是小县城里有名的中医,自家开着中药铺,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更是县医院里中医的第一把好手。十年动乱时,批斗姥爷,曾经给姥爷扣一顶“反动医学权威”的帽子。二舅和大舅,都是跟着我“医学权威”的姥爷,在自家药铺里学的中医。1949年以后,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姥爷和两个舅舅,都在自己家里坐诊,病号一个接一个,爷仨,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后来,才各自到公家医院当医生。
姥爷曾经告诉我,“你大舅,中医精通。你二舅,肯学习,中西医都通。”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到县新华书店后院订购图书的专门房间里去,要订购自己喜欢的图书,没想到,邂逅了二舅。二舅是来拿自己订购的西医书的。一套七八本的西医学丛书,包括《西医基础理论》、《人体解剖生理学》和《西医临床医学》等,大概得二十多元钱。那时候,人的工资还很低,二舅也就是四五十块钱。那一套书,得花掉我二舅半个月的工资,二舅却毫不吝惜,舍得花这笔钱。
二舅对我说:“现在很多人喜欢吃西药,我订这一套书,好好读读,系统学学西医。在单位,我过去参加过短期西医培训班,学得太少。”二舅的西医,主要就是靠自学学来的。
二舅待人和善,面对坎坷,却又极其坚韧。
十年动乱初期,姥爷、大舅、二舅,都被从单位里赶了出来,停止工作,赋闲在家。姥爷一家,四世同堂。三个顶梁柱都在家里闲着,又加上刚刚被强迫拆迁,又盖了新房,家里的经济便捉襟见肘,一大家子人,吃都成了问题。
二舅,不愿憋在家里,就动了脑筋。有一次,在田野里溜达,看见满地的茅草和莎草(我们家乡方言叫“地地林”),就想,茅草根可以入药,莎草根叫香附子,更是极好的中药。刨出来,弄干净,晒干,卖到医药公司,不可以卖点儿钱吗?
说干就干,二舅带了把铁锨,一个大布袋,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专拣茅草和莎草多的地方去。刨出茅草根和莎草根,择干净,带回家,再洗干净,晾晒一段时间。晾晒好了,积少成多,带到医药公司,卖了不少钱,贴补家用。
刨着茅草根和莎草根,又有了新发现。有一次,刨到了一个老鼠洞,露出金黄色的玉米和大豆,还有颗粒饱满的花生角,还都很新鲜。二舅就刨出来,带回家,让家里人洗干净,晾晒干。
大豆和玉米,打成面,大豆蒸馍,玉米熬粥,喷香。花生,剥掉壳,吃起来,照样很香,而且,还能打油。家里粮油紧张的问题,就大大缓解。
也许有人会说,吃老鼠洞里刨出来的东西,不怕染病菌啊?那时候,人整天吃不饱肚子,没这么多讲究。家里三个名医,也照吃不误。其他人吃了,也确实嘛事儿没有。
那时候,我经常在地里看见二舅,手拿一把铁锨,弓着腰,忙活着刨地。
生产队里的大人们,大多都找二舅看过病,有人就对二舅说:“你看病的一把好手,被逼着干这个,忒亏了!”
二舅哈哈哈笑着说:“亏啥,刨点儿茅草根,香附子,可以卖钱。掏掏老鼠洞,刨点儿粮食,可以填肚子。一举两得呢。”
二舅身体倍棒,几乎没有得过什么大病。前年,大概因为长期伏案给病人写药方,得了一种怪病,眼部神经麻痹,睁不开眼。几个表弟带着他去济南、北京,都看不透病。最后,到上海,看透了病,吃了两三个月的药,才渐渐好转。
因为眼病,二舅也自然暂时停止了给别人看病。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每年春节期间,几个外甥和几个表弟,都要和二舅聚会一次,每一次,二舅都是喝酒喝得最多又毫无醉意的一个。
前年春节前,我们又聚会,本来,大家都觉得二舅的病还没有好利索,大概不会再来了。没想到,在表弟的搀扶下,二舅又走进来。坐下后,二舅照样喝酒,喝了三四两,在大家的极力劝阻下,才悻悻作罢。
去年,再聚会,二舅的状态就好多了,虽然上眼皮还稍微有些下垂,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来。那次聚会之前,几个外甥和表弟们商量着,劝劝二舅,别再坐诊看病了。坐下之后,我就率先劝二舅:“您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好,是不是关了门诊部,多陪陪二妗子?顺便,多锻炼锻炼身体,享受一下老年人悠悠闲闲过日子的乐趣?”表弟们也纷纷附和。
二妗子五十岁刚过的时候,因为脑疾,落下半身不遂,除了躺在床上,就是坐着。平时,都是二舅做饭,这么些年,二舅家里虽然雇了保姆,但是,二妗子还是喜欢吃二舅做的饭,二舅从门诊部下了班,还得给二妗子做饭。而且,有些细微处,二妗子还非得二舅照顾不可,其他人代替不了。所以,直到八十多岁,二舅除了给人看病,还得照顾二妗子。其中忙碌,可想而知。
我提这个理由,觉得十分正当。
二舅却婉言谢绝:“我这一辈子,忙碌惯了,要真闲下来,还真不适应。这不,歇这两三个月,把我憋坏了。再说,病号老是找我,门诊找不到,就找到家里,照样还得给人家看病。就不如去门诊坐诊了。”
二舅这一说,我们都没了话。
一个表弟就说,“还是遂你们二舅的心愿,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想一想,也对。二舅,一辈子,忙碌惯了,他忙得高兴,忙得顺心,真强迫他闲着,未必是好事儿。大家就不再提这个话题。
春节过去不久,二舅就重新坐了诊,门诊部里,依然门庭若市,病号络绎不绝。
今年再聚会,八十三周岁的二舅,昂首挺胸,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自己大踏步走入餐厅。坐下来,笑意盈盈,侃侃而谈,而且,不等人劝酒,自己端起酒杯就喝起来。一场聚会下来,又喝了将近四两,在晚辈们一再劝阻之下,才放下酒杯。
二舅哈哈笑着说,“我没事儿,壮实着呢!我还准备跟你们一起,再坐他个二三十年呢,不!五六十年!”
一众晚辈,便纷纷迎合二舅,“好好好,再坐五六十年!”
这样的二舅,想不服,都不行!
向老哥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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