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恒】【流年】残画(小说)
一
当接到妈妈病危的消息,正值A国漫天的暴风雨。狂风扯碎一片片水幕洒下来,就像末日来临,到处一片汪洋,街上的车和建筑像刚从海底漂上来。所有航班被迫取消,改签,一再推迟。我不断跟爸爸通电话。妈妈没能等到我回去。最后一次通话,爸爸说,让你妈妈早早入土为安吧!不要心急,隔家远,我顾不上你,照顾好自己。
二十多天后,航班恢复正常,我回国。
回到家,我抱着妈妈的照片来到卧室,呜呜地哭泣。整整一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有几次,爸爸敲门说些安慰话,我仍旧陷在悲伤里不能自拔。为了不让爸爸过于担心,我哽咽着说,爸,我自个儿静静就会好的。
二
第二天早上,我从房间里走出来,浑身虚脱,走路没有根基,像在地上漂浮。
爸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用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我。这几天,他显然没有休息好,好像一夜之间,变得更加苍老了。眼睛里布满血丝,眼袋垂下来,脸上深深的皱褶里好像埋藏着世间所有的沧桑。
茶几上,已摆好早餐。我最爱吃的小笼蒸包,一碟老虎菜,一碗小米粥。
他拍了拍沙发,招呼我坐下,说,快吃点饭,吃完饭和你说一下你妈妈的遗言,她叮嘱你要做些事情的。你若不好好吃饭,怎么有力气完成她的遗愿。
我最爱吃小笼包,拿起一个塞进嘴里含混地嚼着。妈妈的味道!我眼泪流下来,伴随着几声啜泣大声咳嗽着。
爸爸轻轻拍着我的后背,说,小阳,这是你妈妈早包好的,冷冻在冰箱里,等你回来蒸给你吃的。
吃完饭,待我情绪平复些,爸爸说,你妈临终前,让我把一些话交代给你。她说,让你学成回国工作。不图你有经世的才能,只希望你踏踏实实做点实事。
我强忍着悲痛,嗯嗯地应着。
爸爸在一所中学当教师,妈妈在县纪委信访室上班,干信访室主任多年,手里查结了数不清的信访案件,为上访人的心里一次次扫去阴霾。
妈妈是肺癌去世的。前两年发现时是早期,做过手术,很成功。这次复发,已是晚期,癌细胞扩散到全身。为了不影响我在国外的学业,妈妈这次犯病住院,家人都瞒着我,直到妈妈病危。
对了,你妈妈画了一幅画交给你。爸爸走进书房,将一个卷轴拿出来,将茶几上的饭碟端到厨房,折身回来将卷轴缓缓展开摊在茶几上。
这幅画仿佛有什么魔力,我的目光紧紧盯着画面。妈妈业余时间一直画画,画的不好,用她的话叫自娱自乐。她教会了我画画,说我画的比她好。
这是半幅画。画的是一个破败的农村院落。院子一侧是稀稀的几行麦田,麦苗卷起了身子。房屋只剩下半拉子,散发着破败腐烂的气息。只画了靠近麦田一侧的院墙,坍塌的剩下三个垛子。房屋后边是一片水,水少得像个小水洼,被涂抹成浑浊的灰色。一座山像硬生生砍去半截,留下一小块山坡,零零星星长着几棵干巴巴的小树。整幅画风,残败,凄凉,寂寥。
我没有言语,定定看了好一阵,说,爸,这幅画怎么只是半幅?
你妈妈说,另外半幅画,要让你自己找到并续上。让这幅画圆满起来,她就安息了。
我找遍了妈妈留下的遗物,可能隐藏秘密的角角落落,都没找到另外半幅画。
另外半幅画像一个灯盏,找到将它点燃,才能见到光明。
三
两年后的夏天,我毕业回国。
这两年,妈妈留下的半幅画,我一直妥善保存在身边,不止一次企图破解画中的密码,却一次次失望。
我始终没有放弃。妈妈一定会在画的那头等着我。
回国后,第一件事要找工作。
妈妈是老党员,一辈子与法律打交道,处理信访,还人清白。受妈妈言传身教的影响,我在国外学的也是法律。妈妈说,法能让人明理,也能让人生威。法能让坏人遭到报应,也能救好人于水火。
我自信,法律专业是不难找到工作的。
正当我到处寻找工作之时,一个电话找上我。
来电话的是个女人,操着一口浓浓的女中音问,你是郭明阳吗?
我说,是的。
我是你妈妈的同事李玉梅,听说你从国外回来,正在找工作。明年春天市纪委通过公务员平台,招考工作人员。报名人员需具有法律或财务特长,你爸说你学的是法律,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先别急于回答,慎重考虑一下。一会儿我有个会要去参加,明天联系,有事跟你说。
沿着妈妈走过的路去闯,我从来没有想过。怕一旦碰开心门,思念会像洪水,夹杂着心底伤口流出的脓液将我吞没。
当天晚上,窗外乌云吞吃了月亮,天黑得透透的。我和爸爸坐在客厅里,将李玉梅的话告诉了他,想听听他的意见。
爸爸沉思片刻,说,这些年你玉梅阿姨对我们全家一直很关照,特别是你妈妈生病期间,帮了很多忙。前几天,来电话很关心你的情况,把你的联系方式要了去,说有事会及时联系你。
我“哦“了一声,没有打断爸爸说话。
小阳,有一次我带你妈妈到省里的医院看病,大夫听我们说话带着乡音,说,你们是千关县来的吧,你们那里得这个病的特别多。
污染严重,我们无语啊。
这些话或许是触痛了爸爸心口的伤痕,他沉淀一下情绪,接着说,你妈妈生前,一直在努力查处违法乱纪的事情。咱们这里之所以污染得厉害,是有人坏了国家的规矩,破坏安安生生的环境,不顾老百姓的死活呀。我说这些,不是劝你沿着妈妈的路继续向前走,是想让你明白些道理。至于你干什么工作,我不会干涉。要记得,你是学法律的,千万别埋没自己所学的知识,别糟践自己的才华。
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黑沉的天空,想起妈妈短暂的一生,想起爸爸说的话,烙饼似的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刚刚洗漱完,手机铃响起来,玉梅阿姨打来的。她说,小阳,你今天来我单位一趟,有事找你,可要注意保密哦!
我借故外出找工作,开车前往千关县纪委所在地。
这是一桩八十年代末建设的办公楼,经过翻修,将门窗,内外墙和楼内设施更新换代,用作县纪委的办公楼。从正门上方那颗用水泥制成的厚重的红五星,依稀能看到当年的影子。
经过门卫指引,来到二楼县纪委信访室。我刚踏入门口,说了“请问”两个字,一个打扮干净利落,留一头短发,身形苗条的女子,从座位上站起迎上来说,你是郭明阳,小阳吧?
熟悉的浓浓的女中音。我赶紧说,李阿姨,我是小阳。她说,你比照片里清瘦些。我看过你的照片。
寒暄过后,她领着我来到一间接待室。关上门,让我坐到她身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说,你先看看这封信。
信没有密封,看来这封信对玉梅阿姨是不用保密的。厚厚的一沓。当我读完这些信,眼睛潮湿了。一共是两封信,我仔仔细细读完,有些地方反复读了好几遍。
等我读完,想把信交还玉梅阿姨。她却说,不用给我,你保存好,千万不要对别人说。
在这间接待室里,玉梅阿姨跟我谈了一上午。我离开时,已如释重负。
玉梅阿姨送到我楼下,轻声说,记得我跟你说的话。我点点头。
四
银杏茶楼。我和一个男子坐在雅间里喝茶。这个茶楼地处城乡结合部,来的人很少。这是我特意挑选的地方。
这个男人是我约来的,为了一起实名举报。当我作了自我介绍并说明来意,这个男人起初是不相信的,担心我套路他。当我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张盖有千关县纪委信访室印章的公函,他还是半信半疑。我拿出跟妈妈的合影,指着照片说,这是我妈妈,你应该认识的。他看看照片,又看看我,说了一句,你俩长的真像。
当知道我妈妈去世,他有些难过,又有些歉意,说,郑桂英主任为我的事情操心受累,我不理解不说,有时还朝她发泄怨愤,想想太不应该了。
玉梅阿姨跟我说起过这个男人。他叫牛梨,木云镇门生村人,一个多年的老上访户,状告木云镇政府乱作为,强行将自己的房屋拆掉,建起一个化工厂,偷排污水,污染环境。我妈在的时候,多次调查过,阻力重重,直到去世也没调查清楚。这是妈妈生前的一桩遗憾。
未等我发问,牛梨便迫不及待开始讲述,一些话在他心里憋得太久,肚子里的苦水急着往外倒。
自始至终,我只是一个倾听者,没有打断他。
听他的叙述,会了解一个老上访人的心路历程。这么多年,委屈,无奈,刺痛,怨愤,多种情绪掺杂在一起,无时无刻不折磨着这个男人。
镇上想在我的房子那块地上建化工厂,他们找我,说给补偿,让我签订拆除协议,把房子拆了。可怜巴巴的那点钱能顶啥用!我不同意。他们说让我考虑几天,一天一通电话,问我想清楚了没有。我说补偿太少不合理。
小郭,这可是祖宅啊,是我们的命根,我家世世代代住在这里。叫我怎么能随随便便把它卖了。我没有签订拆除协议。他们把补偿款打到我的账户上,我没有动一分钱。我不认!
他们说项目等着上马,镇政府给我下达了限期拆除通知书。到期我没有拆。他们等不及,便强行拆除了我的房子。
说到拆房子,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脸上满含愤怒和忧惧。
那些日子,知道他们早晚要拆我的房子,我白天黑夜的住在里边。他们趁着晚上拆了我的房子。天黑黑的,去了好大一帮人,开着一辆推土机。有两个人把我从房子里“搀”出来,其余人从房子里将我的家什往外搬,没多长时间房子搬空了。推土机开上去,几下将房子铲倒了。我喊着,你们这是伤天害理,还有没有王法?
我的话没有人听,铲车声将我的声音淹没得像气息一样微弱。
我在县城里有套两居室的房子,二手的,有点破旧,九十年代建的,那是我这些年在外打工挣的钱买的。我有地方住,去告他们,只为争口气。小郭,你知道树没了根会死,人没了根会怎样?
未等我回答,他说,人没了根像丢了魂魄一样。末了人死了,会像野鬼一样到处游荡。
我到处上访,能找理的地儿都去了,甚至极端的手段我都用过,记得有一次,我举着一个写着“不还我公道我就自焚”的横幅去县政府门前,脖子上挂着一个汽油瓶子。让警察拘留了七天。
两年过去,化工厂开始生产,偷着排放污染物,我更加生气了。小郭,物有所值你懂吗?祖祖辈辈生活的房子换来的却是害人的勾当,我能不生气嘛?怕有一天到了地下,老祖宗不认我这个不肖子。化工厂没有安装环保净化设备,环保局责令他们停工整顿,可他们晚上偷着干。每次环保夜查都会扑空,你说怪不怪。
吸取前面的教训,我上访开始讲究章法。你可能会说,一个农民能懂什么章法。我请教懂行的人,说通过法院起诉,只要认定拆除违法,自然讨回公道。这次我学乖了,他们不给解决,我越级访,逐级批转要上报结果。这个结果真是难产,我去问法官,他们说,耐心等,有消息告诉你。等来等去没有回音。
后来,我明白了,这里边有门道。这是和镇政府打官司,属于民告官,自古以来这样的官司难打呀。若法院判政府输,政府的脸面往哪里搁?当官的乌纱帽保不保得住都难说。官官相护,能给咱老百姓什么好果子吃。我多次找你妈妈,她说跟领导汇报过,说着说着就叹气。我知道她官小,为难呀。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说,上访到了这种地步,不知道以后的路怎么走。
他有些迷茫,好像找不到自己的家。
我对他说,牛大哥,别泄气,我是学法律的,相信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你要耐得住性子,好吗?
最终,我和牛大哥达成了默契。让他先回去,有事会及时联系他。
来见牛梨之前,我认真研究玉梅阿姨交给我的那封举报信,查阅大量法规,终于找到了木云镇政府在这次拆除中的软肋。
案件到了这个地步,官司赢输固然重要,把案件背后的势力挖出来同样不容忽视,只有这样案件才算真正告结。
我的这些想法,没有告诉牛梨,是怕他沉不住气,坏了全盘计划,让事情陷入更加被动的境地。
我对木云镇做了深入了解。木云镇是县里的经济强镇,每年贡献全县近四分之一的财政收入。这几年有个不成文的惯例,木云镇的党委书记由县委常委兼任。政治经济地位在全县举足轻重。
我电话约玉梅阿姨在银杏茶楼见面,将我的计划和盘托出。她听后很满意,又和我商量了一些计划的细节,确保万无一失。
玉梅阿姨说,我回去汇报一下,你等我电话。
第二天上午,玉梅阿姨来电话,让我迅速赶到到体育场的篮球馆。
篮球馆内,站着五个人。玉梅阿姨,两个高大的男人,一个瘦小的男人,一个四十岁出头微胖的女人。
玉梅阿姨逐个进行介绍。微胖的女人是市纪委负责这起信访案件的领导,陈主任。瘦小的男人是县纪委信访室干部,小王。其他两名男人是从外区县临时抽调过来的环保工作人员。
陈主任说,为了保密,安排在这里我们开个短会。事先,玉梅跟明阳拿了一个方案,跟我汇报之后,我觉得可行。玉梅,你把方案跟大家说一下。
待玉梅阿姨把方案说完,我们又对方案进行了讨论补充,决定分两个小组行动。我自己一组,负责木云镇政府强拆案。玉梅阿姨,小王,两位环保工作人员作为一个小组,负责门生村化工厂非法排污查访工作,掌握非法排污第一手证据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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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生活底蕴深厚,层层剥蚀着残画迷局,厚重的文笔勾勒着权与法的较量之严峻,让读者最终看到了正义的力量。小说中刻画的未出场的主人公郑桂英,让人心生敬意,她与她的同事以及儿子为正义而战,不顾自身安危的举动,令人动容。
读了你的文,我和鸟儿说,潍坊两颗文学之星在冉冉升起,照亮了流年,也将照亮文坛。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云泥厉害啊,小说语言老练得紧,情节架构有序合理。膜拜并学习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