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做了全面检查，拍了胸片，一切正常，可以回家了。回到家里，爷爷的病好了一半，奶奶一通数落：“都是那些狼吃娃们嚼舌根，我大孙子不要信，我大孙子最听话，再不玩游戏了，好好念书，奶奶还等着你考大学。你爸爸只上了高中就下地劳动，那时候家里穷，一年的口粮下来就够糊嘴巴子，哪有念书的钱。”奶奶笑着说着，眼泪闪闪，特别激动，当然激动了，我这个大孙子没死在外面回来了。
　　 “奶奶，您老糊涂了吧，我爸爸还光荣地参加过人民解放军哩？”
　　 “咳，咳，咳……”是爷爷盯着奶奶，伸长脖子不住地咳嗽，好像暗示什么？
　　 “对，对，你爸爸当过兵，奶奶老糊涂了，老糊涂了。”奶奶说完又在摸眼泪。
　　 我已经十五岁了，这些年来，习惯了家人的神神秘秘的暗示，有时候话说半句留半句，有时候半句不到。我只是锁锁眉，摇摇头，再就是玩游戏。今儿我有点儿神魂不定，爸爸讲到一半的“故事”，让我意识到我这个捡来的弃婴还有着什么秘密比这更为秘密？
　　 “爸爸？”
　　 “爸爸对不起你……”
　　 又是这句，重复的语句中可以断定在爸爸心中这个秘密永远不愿意说破，藏在他心中最深处的地方，一直严严实实层层包裹着，再埋入心的最深处。那只是属于他自己的秘密，我想，如果真有六道轮回，爸爸愿意带着这个秘密转世投胎。
　　 在我哀求的目光下，还是血淋淋地剥开了这个秘密：
　　 十月，暮色已近，快要落下去的太阳还在黑黝黝的森林边缘绝望地徘徊，天空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扯起一块褐色帷幕盖下来。月亮探头探脑张望几下，林荫道旁的树木和恍如幽灵的雕像在其间投下忽长忽短的、忽明忽暗的影子。清莲河水款款地向上泛着银光，为这即将来临的暗夜增添一丝丝光亮。
　　 “咚咚咚……”爸爸出租房的门不断有人敲，下班回家的爸爸正要放水洗澡，被敲门声打断手上的活，赶忙去开门。爸爸一下子想到就是李哥来了，上次借钱到现在已经半年多了，自己忙的没时间去看看他的儿子，只在电话里问个平安。这次来一定是报喜讯。
　　 爸爸真猜对了，在打开门的刹那，李哥高兴地在爸爸肩头又是一拳。爸爸回击一拳：“看你小子高兴劲，一定是你儿子没事了？”
　　 李哥握住爸爸的手，目光闪过一丝泪花，激动的泪花，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忠实，谢谢你，要不是你的帮助我真不知道一下子哪里弄那么多手术费。”李哥说着掏出一沓钱放在爸爸手里。“也得谢谢党的好政策，免减了不少费用。剩下的还给你。”爸爸推回去，“我们谁跟谁啊，孩子还得后续费用，服用强心、利尿、营养心肌的药物都需要钱。”爸爸这么一说，李哥紧紧抱住了爸爸，一个大男人忍不住眼眶酸涩起来，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都说朋友是前世的兄弟，他们的感情仿佛是前世的延续。打小光屁股滚在一起长大，他们彼此有着深厚的感情，他们的感情世界里只有明净的湛蓝的天空，丝毫没有令人窒息的阴霾。
　　 “好了，好了，一个大男人怎么变得娘们似的。”爸爸说这话的时候，自己的鼻子涩涩的。他吸了吸鼻子，为了缓和气氛，拍了拍李哥：“好了，好了，我们啥都别说了，瞧你满身臭汗味，一起洗个澡吧！”
　　 哗啦啦的水声中，二人说说笑笑，说到农村落后，对洗澡二字特别陌生。李哥羡慕城里人的生活，太阳能热水器洗澡特别方便，不像农村顶多就是过年的时候打一盆水洗洗脚。
　　 “忠实，还是城里条件好，我啥时候能考取消防证也到城里生活，给我儿子打好基础。”
　　 “也容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到时候我们一起并肩作战。”
　　 卫生间蒸汽弥漫，有一股淡淡的沐浴清香，李哥把水朝胸脯上，脖子上撩，湿润皮肉，搓上边的污垢。爸爸帮李哥搓后背，从上到下，李哥就像一个小妇人，犹抱琵琶半遮面，穿着裤头就是不脱。爸爸从后腰一只手抱着李哥，一只手撕扯，“脱，快脱……”李哥笑着反抗，爸爸抱着的手用力后拽，“还不老实，要不要摔一跤？”李哥笑得喘不过气来，“我脱，我脱，我可不是你的对手。”两人都“哈哈哈……”一串笑声从两个北方大汉胸壑间滚出来，把临夜而归的几只麻雀惊得扑棱棱飞起来。
　　 突然间，爸爸的电话爆响，爸爸接起是上级打来的，命令赶快集合救火。救火地点山坡上一砖木结构牧民房。爸爸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好衣服到了集合点。
　　 初冬的夜晚，空气带着凉意，天空中漂移着几朵白云，一轮弯月在白云中时隐时现，钻出钻进。仿佛一个迷途的羔羊，找不到回家的路。小城的人们已经入睡，火警警报声划破夜空，偶尔有狗的狂吠声。爸爸身穿橙色衣服和消防员叔叔从消防车上跳下，他们飞一般的爬上车顶，用高压水枪的水管对准起火点猛射，一股强大的水注喷射出去。最担心的是突然起风，对救火造成困难。怕什么来什么，几分钟后，北风呼呼吹来，即将消失的浓烟又复活起来，烟雾弥漫，红色火苗就像魔鬼张开血盆大口，吐噬整个牧民房。
　　 消防员叔叔联合群众疏散被控人员，爸爸听到窗口传出呼救声，他立刻冲进去，随后跟来一个人，喊了一声：“忠实，注意安全！”爸爸发现是李哥，扯开嗓子喊，“回去，你怎么来了，回去！”爸爸大声呵斥。“救人要紧，快！”李哥也听到了呼救声，二人用力撞开门冲了进去，烟雾中只能用声音辨别被控人员的方位，发现一老人躲在墙角发出断断续续的呼救声。屋子里燃烧的物品噼噼啪啦的，就像燃放鞭炮。爸爸背起老人，老人嘴里不断嘟嚷：“救，救我老伴……”李哥听到屋子里还有被困人员，扯开嗓子喊：“还有人吗？”这时候爸爸把被困的老爷爷背出去，又要闯进来，听到李哥喊：“忠实，在这儿，快！”李哥话音未落，后面突然一根大柱子排山倒海之势压过来：“不好！李哥，李哥——”爸爸呼喊，李哥断断续续，“别管我，快，快救……”话音未落，轰隆隆”的声音过后，整座木房塌陷在火海中。
　　 爸爸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他有片刻的迷惘，任由120将他放在一张推车上，但他很快惊醒，“李哥，李哥！”急迫地去找李哥。战友告诉他李哥已经走了！找到他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
　　 爸爸听到这个消息发觉自己已经无法支配自己，那种巨大的悲痛，铺天盖地而来：“李哥，我怎么向你的孩子父母交代，李哥……”
　　 四周都是忙碌的白影，有人在他胳膊上扎针。他依稀看到李哥的烧焦的脸，很模糊，像是风中的影子。他看到那张黑焦的脸挂着泪水：“我走了，忠实，我本来不想走，可我不能见死不救，我的儿子和父母就交给你了……不，不要告诉他，是，是捡来的，是，是我……”他说的还是那么认真。“回来，回来！”爸爸伸出手乱抓，队长和战友看到他完全醒过来了，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
　　 灾难发生的令人措手不及！
　　 ……
　　 层层扒开的“故事”让我一下子变得成熟了，叛逆二字在我的心里被打到十八层地狱。我庆幸自己是一个多么幸运的弃婴，庆幸生命中遇到两个了不起的爸爸！
　　 又是一年春草绿，临窗而望，伟岸的高山仿佛穿上了草绿色的军装。俨然一位伟大的父亲！
　　 “爸爸，我们上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