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阵狂风刮起，直教人睁不开眼。小乞丐拽着我的胳膊猫腰窜到大门前，大黄狗“呼”的一声扑起来，我吓得倒在地上，暗夜下大黄狗的眼如铜铃，发出蓝光，两只耳朵如利剑竖起来，张口一吼，一股腥气扑面而来，牙如尖刀，舌头吐外，口中恶涎倒垂三尺，真有一口将我吞下之势。我心里苦不堪言：这家伙也不放过我，死定了！
　　 “喏，喏，喏……”我听到小乞丐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大黄狗马上停止了暴躁，温和下来，原来这畜生认识小乞丐。我试着爬上围栏，伸开双手还错好大一段距离，就是我们二人加起来都够不着。小乞丐拉着我跑起来，我不知道他拉我到哪里，但我懂得他是为了我。他拉得我踉踉跄跄，到了一堆垃圾面前，他双手猛然刨起来，不一会，刨出几块砖块。我懂了，弯下腰一起刨起来，一块、两块、三块……我们一起刨了二十多块搬到围墙下。开始垒起来，垒完了砖块，他架起了人梯让我逃出去，我实在不好意思满裤管污迹的双腿踩在他的头上，我拒绝。他明白我的意思，干脆脱下他的裤子让我穿上，他下身赤裸，加之狂风大作，我发现他身子瑟瑟发抖。但他就像一位面临战场的战士，勇敢地踩上砖块，蹲下身子让我踩上他的肩头。他一寸一寸长高，用胸口紧紧顶着墙壁，呼哧呼哧喘着气。我紧紧抓住铁栏上方，抬起右腿做跨出状，用力，用力，再用力！不好，我感觉他撑不住了，左右摇晃。
　　 “扑咚”一声，好像两只小猴子先后树上掉下了地。我们二人重重摔在地上了，我随即压在了他的身上。我赶忙扶起他：“你没事吧？”他脖子一梗一梗的，像一只米卡喉咙的鸡，嘴巴里咕噜咕噜的响。我吓坏了，正要问他碰疼了哪里？他赶忙跳起来，在我胸口击了一拳就跑……
　　
　　 五
　　 风声好像要停下来了，旷野急促的秋蝉声“啾啾啾”彷佛在暗示什么？
　　 小乞丐又跑了好几个回合在垃圾堆刨出几十块砖，稳稳当当垒好了碉堡，我开始二次逃命。
　　 这次，他双手举在双肩上，让我踩在双手上，身子慢慢贴紧墙壁，一鼓作气腾起，我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力气，双手力挺千斤之势向上伸展，托起的我一下子抓紧铁栏顶端，用力跨出右腿，我的手和腿感觉刀片在划，疼得专心。但我顾不了这些，再跨出左腿，双手抓住铁栏。“嗖”一声，双腿一弹，我就像一片树叶落地了。可我没有树叶落地那么幸运，我被摔得头破血流，摸一把脑门，手上沾满了粘乎乎的东西，我的身上全是血。我会不会死去？我好怕，怕也没有要，不过，我可以逃命了。能有逃命的机会是那个小乞丐给的，多少被拐卖的儿童能有这样的机会？遇上了就是幸运。我睁大双眼，恨不得有穿墙术，拯救那个小乞丐，可我只能对着里面的他深深鞠上三躬！
　　 我不知到我眼睛里流出的是泪水还是血水，它们都包含着感激与希望。
　　 风停了，月亮慢慢扒开云雾探出了脑袋，地面上可以看清
　　 一些物体的轮廓。原来我所在之地是一片荒野树地。我真的想象不到自己的任性会弄到这种地步？不去想这些了，快逃离这儿吧！我双手托在地上，支撑自己站起来，手臂上的筋突突跳着，疼得抽在一起。我的两条腿就像灌了水泥浆似的，拖都拖不动。小乞丐救我一命，难道老天要收回去？我感觉自己飘在空荡荡的带有血腥味的空气中，似乎是生命最后的挣扎；似乎也是临死前的信号。我想到小乞丐一定要遭到一顿暴打，想到我的家人夜不能寐，泪眼婆娑寻找我，我必须活下去，活下去！
　　 擦一把模糊的双目，望去整个树林，挺拔温顺的树木仿佛张开双臂的春天，拥抱万水千山，显得那么温和可亲。
　　 我沉重的身体继续一下一下往前爬，身下的落叶“沙沙”响，眼里的泪滴“砰砰”掉在树叶上。我的身体就像一株复活的小草，等待春的到来。
　　 一下，两下……我走得非常沉重，两只脚相互磕碰，倒下了再咬牙爬起来，坚持，坚持！猛然，随着一阵风我听到山下好像传来滚动着警笛声。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侧耳细听“呜啦，呜啦……”是警笛声，我一下子来了勇气，跌跌绊绊飞奔起来，我在满山树木密集的山头之上；我爬上悬崖峭壁挤出奇形怪石：“警察叔叔，坏人在这儿……”我用力将石头推下山崖，山坡上发出“轰隆隆”的巨响……
　　
　　 六
　　 当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两个警察叔叔和爸爸坐在我身边。警察叔叔拉着我的手说：“孩子，好样的，是你的警示让我们找到犯罪窝点。”又对着爸爸说，“好好陪孩子，我们会随时来看你们的。”警察叔叔对着我们一个深深的敬礼，要离开。我赶忙喊住，猛然想起小乞丐，掏出兜里小乞丐留给我的纸条：“警察叔叔，这是小乞丐留给我的，你们一定要帮他找到他的爸爸妈妈。”警察叔叔看了看纸条，笑着说：“放心吧，我们已经把他们解救出来了，都会把他们送回家。”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最开心，仿佛一下子懂事了！
　　 白色中的药水味包围我父子。我偷偷瞟了爸爸一眼，爸爸正对着我，我的心猛然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爸爸，对不起，爷爷还好吗？”爸爸俯下身，搂着我的脸：“春生，爷爷还好。别说对不起，是爸爸对不起你，爸爸应该早早告诉你……”我发现爸爸两串泪珠汹涌滂沱淹没他的面颊。
　　 小时候体弱多病，药不离口，记得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一次，早上忘了吃药，爷爷追来了。发现我正和一个男同学打架，我根本打不过对方，让人家打得不敢动手，坐在地上口不饶人：“你才是捡来的，我不是，不是……”爷爷立刻明白打架的原因，二话不说，“哗哗”扇了那个同学两个耳掴子。这下惹祸了，家长找到学校不依不饶。老师也批评爷爷：“都是孩子，本来打打闹闹会过去的，您动手就说不过去了，老人家，您一大把年纪还那么冲动？”爷爷让老师说的有点羞愧，觉得确实不该动手打一个孩子。他蹲在办公室地上，头垂在怀里。谁知一旁气鼓鼓的女家长来劲了：“你这老头，你家孩子捡来的你心疼，我家亲生的让你打了不心疼？赔钱！”爷爷“呼”的站起来了，又要抡起大手扇女人，老师眼疾手快挡在面前，后来学校保安才拦着爷爷。爷爷气得瞪起眼睛指着女家长大骂：“再敢说我孙子捡来的，我见一次打一次，你信不信？”
　　 我痴痴地看着爷爷，“捡来的”三个字仿佛爷爷中枢神经的神秘按钮，一经触碰就能让他彻底崩溃。
　　 我和爷爷闯的祸都是爸爸出面处理，爷爷两个耳掴子扇出了爸爸半个月的工资。
　　 “爸爸，我是不是捡来的？”
　　 一天夜里，我偷偷瞧了瞧爷爷已经睡了，我进了爸爸的卧室。
　　 “怎么又问这个问题？”我问的很小心，生怕爷爷听到。
　　 “爸爸，周涛（同学的名字）说我是捡来的？”我的话让爸爸起先一怔，后来平静下来，“你们这个年龄正是顽皮的时候，说的都是玩笑话，儿子，不当真。”
　　 “他妈妈当着爷爷的面也说我是捡来的？”
　　 爸爸看我一眼，“儿子……”欲言又止，爸爸在犹豫，该不该告诉我。眼角的皱纹在灯光下显得特别密集，上有老下有小，加之工作的特殊，爸爸未老先衰。
　　 “是这样说的嘛？你认为爸爸不够爱你？你干嘛追着不放呢？追问下去对你有啥意义？”
　　 我的心情在刹那抑郁起来，爸爸的推诿说明我就是捡来的，我为啥被亲生父母丢弃？
　　 “捡来的”三个字想起来就像一张黑色罗网，罩住我童年的快乐。尽管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爱我，关心我，我还是把自己封闭在小小的蚌壳里。心灵的触角又常常不经意间伸出来，小心翼翼的触摸自己的真实来历。
　　 “儿子！”爸爸摸着我的脸，就像扒洋葱一样层层扒开我的身世之谜，我按着爸爸的嘴：“爸爸，您就是我的亲爸爸！什么都不要说了。”
　　 我这一句话让爸爸痛哭流涕，双手合十，对着苍天：“李哥，你儿子找到了，苍天有眼啊！呜……”一个大男人不顾形象呲牙咧嘴哭起来。爸爸和叫李哥的到底什么关系？这到底怎么回事？还等爸爸揭开谜底：
　　 爸爸出生在一个偏僻山区，山多是这儿的主要特征，出门就是山，翻过山还是山。感叹一句就是“怎一个山字了得；惊回首，离天三尺三”。年轻姑娘嫁出了山，年轻小伙留成了山汉。爸爸高中毕业光荣参军，三年义务兵复员回村，做了一名消防员。和爸爸发小的李哥特羡慕爸爸的职业，常常和爸爸在一起学防火、救火知识，爸爸笑着说：“你小子村主任干得不过瘾了，想当消防员？”原来，李哥担任山村的村主任，口碑特别好。他带领村里的劳力在适合种地的地方，就地取材用石头围起了梯田，阻止水土流失。不适合种的地方种上相宜的植物，那就是退耕还林，控制石漠化。
　　 村委会主任，要是在发达地区肯定有人抢着当的，可在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李哥一当就是六年。不过，李哥跟着这个职称也沾光了，起码娶到了老婆。成家的李哥好几年不见老婆肚子有动静，老爹老妈催着要抱大孙子，可就是没动静。老妈暗地里骂：“一只不下蛋的母鸡，养着何用。”老婆也和老妈翻了脸，摔盆子打碗。每每这个时候李哥就跑到城里找爸爸诉苦。“我老婆真是一只不下蛋的母鸡。”爸爸开玩笑说：“你老婆是不是阴阳人？”李哥说生理正常，不可能。那是什么原因？爸爸好像发现新大陆，指着李哥的鼻子：“那，那就是你的毛病，你去看看医生。”爸爸一出口，李哥满脸通红，歪着脖子嘟嚷：“你才有毛病，去去去！”后来，李哥独自偷偷到了医院，检查结果让他苦不堪言。
　　 半年后的一个春天，李哥发来请帖，邀请爸爸去参加他儿子的满月酒。爸爸台前说了许多恭喜的话，祝福的话。台后拉着爸爸问：“怎么回事，你可别犯浑啊，你是村干部，买卖儿童是犯法的。”李哥甩开爸爸：“拉倒吧，我还用你提醒，我儿子就是我儿子。”爸爸穷追不舍，“哄骗三岁小孩吧？半年前你和我说过你老婆是不下蛋的母鸡，怎么半年后下大蛋了，就是会下也得等到十月怀胎吧？”
　　 李哥在爸爸胸口狠狠击了一拳……
　　 一个家庭真正的快乐就是孩子，孩子是夫妻生活的纽带，也是一个家庭的希望。家庭只要有了孩子，房间小又何妨，笑声来填充，粗茶淡饭又何妨，家庭圆满最重要。李哥看着儿子就开心，做起了奶爸，半夜三更妻子呼呼大睡，他起来给儿子喂奶，凉了怕拉肚子，烫了怕烧坏儿子，每次都小心翼翼地在手心试温度，不凉不烫方才夹在腋下，双腿圈回。儿子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那高兴劲儿甭提了。
　　 伟人说过：一个儿子的诞生，随着也诞生一位伟大的父亲，李哥对儿子的呵护村里人有目共睹。村民都知道他的秘密，当然，屁大的村庄谁家碗大匙小一清二楚。他为人厚道，加之任职村干部，也就没人嚼舌根。小家庭的生活幸福美满，劳动一天之后，儿子稚嫩的“爸爸”声驱赶一天的疲惫；慈爱的父母和贤惠的老婆、可爱的儿子；人间幸福一家子！
　　 好景不长，幸福让李哥儿子这个小不点打破了……
　　
　　 七
　　 一个秋天的晚上，劳累一天的爸爸刚刚睡下，出租房的门被敲得“咚咚”响。爸爸披衣起床，打开门看到是发小李哥站在门外，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爸爸，就是不说话。要是以前他们见面总是开玩笑：是你啊，我以为是谁哩，嗨嗨，你怎么半夜三更丢下老婆跑我这儿，不怕嫂子有人暖被窝。李哥会说：放心，你嫂子小眼睛大嘴，罗圈腿，说话嘴角一串房檐水，典型的放心女人。倒是说说你，你以为哪家大姑娘走错了门，给你暖被窝了，哈哈哈，你小子想好事。他们会嘻嘻哈哈一番，说些男人之间的私密话。可这次爸爸发现李哥有点异常，问一句：“这是怎么啦，快进来。”爸爸一把拉进李哥，拉来一把椅子让他坐下。李哥坐在椅子上，就像霜打了的茄子，爸爸给他倒了一杯水，他推开摇摇头。他们对视着，好长时间没说话，爸爸站在李哥身后，那股热烘烘的混杂着药水味道，汗渍味道，一起一伏，随着李哥的喘息窜入爸爸的嗅觉：“你是医院跑来的，你爹病了？”李哥摇摇头，“你妈妈病了？”还是摇头。爸爸彻底忍不住了，“你倒是说话啊，到底谁病了？”爸爸说着，摸摸李哥的手，掌心汗水浸透，冰凉冰凉的。
　　 “是，是我儿子病了……”
　　 “啥病？”
　　 “先天性心脏病！”
　　 爸爸脑门“轰”的一下子大了，这次是爸爸在李哥胸口击了一拳，在地上转了一圈。爸爸本想说：我说嘛，这“蛋”是颗带刺的“蛋”，好好的谁家愿意丢了，这下让你摊上了吧！
　　 爸爸看着李哥无助，哀怜，这些话压回去了，“缺钱？哥们，钱不是问题，我们共同想办法给孩子治，现在医学发达，这些病不是啥大病。”
　　 那一瞬间，李哥的泪水在眼眶里晃，晃着晃着，扑簌簌往下淌……
　　 我仿佛在听一个千年故事，神秘故事。爸爸说到这儿，眼泪也在往下淌，进门的妈妈制止，“别说了，说这些有啥用啊，都是过去的事了，孩子没事就好。”
　　 “不，我早该告诉孩子，我不该瞒着他这么多年，都是我的错！”
　　 父母的话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事？
　　 爸爸一段“故事”没到收尾，我的体内已经滴入两大瓶液体。妈妈让我睡一会，我起床穿衣，妈妈按都按不住，我不能睡，真的不能睡，我担心爷爷奶奶着急，“爸爸，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