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云里雾里(小说)
我“哦”了声。
我理解他的艰难与辛酸,说,你先别急,你们把事情先认真地捋一捋,看看到底都存在些什么问题和漏洞,然后再弥补完善。如果问题大,咱就主动自首,争取从轻处理。
说完,我就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来。我能说些什么呢?唯有沉默。窗外,雨仍然在下,淅淅沥沥的。雨点,轻轻地弹着朱红色的窗。
三
黄菊花也拥有过野百合般的春天。
然而,这枝野百合似花非花,她是花的精灵,又是花的幽灵。初次偷吃禁果,她还只有十六岁。在城郊山谷的一块玉米地里,玉米苗还在拔节疯长,学校篮球队的主力中锋梁灿灿已经发育得像枚成熟的玉米棒子。他似一头拓荒的牛犊,在黄菊花初春的桃花源里恣意扬蹄撒欢,把她拱得心雨连绵,一片海棠血泪。这年,我们还在读高一。
黄菊花和梁灿灿是发小加闺蜜加同学加邻居。黄菊花的父亲是小城A委的大主任,母亲是人民医院妇产科的大夫。梁灿灿的父亲是A委的收发员,母亲是人民医院妇产科的护士。黄菊花一家三口住五十二平方,梁灿灿一家七口住三十六平方。黄菊花的父母发觉自己的千金,眼看就要被手下邻居那个隆冬时节也只穿破背心,一家人挤在筷笼里竖着睡的穷小子拐走,便像美国佬一样对邻居耍起了强权。属于第三世界的梁家一听到风声,未等黄家实施严厉制裁,就把梁灿灿列为头号恐怖分子予以惩处。老梁用锅铲在梁灿灿的脸上烙下一个配军印,比当年白虎堂的高太尉还要狠,把年仅二八的梁灿灿驱离出境,发配至连大䧹也飞不到的西半球。
梁灿灿没有直接去投奔西西里岛上的黑手党。为了不被饿死,他先在俄罗斯潜伏下来,跟着专门从事组织偷渡的蛇头胡彪混黑道。半年下来,胡彪就提拔他为“侍马副官”,成了一名双枪手。在漫长的中俄边境线,梁灿灿跟着胡彪,携着一把冲锋枪,如铁道游击队一样在开往西伯利亚的列车上出生入死,也经常卧在白俄女子的肚皮上醉生梦死。三年过去,他很有希望成为一条“眼镜蛇王”。眼看即将便可得道成仙,不料正当他惬意地飘飘欲仙时,一扎黑带把他黑到了阿富汗,好客的塔利班一脚把他踢进黑屋里,让他白天也只能看到夜的黑。待他重见太阳的那一天,金枝玉叶的黄菊花已成为贾蓬勃的新娘了。
贾蓬勃是黄母为黄菊花亲选的乘龙快婿。人如其名,他确实很蓬勃,就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一是长得蓬勃,一头黑发茂盛得赛过三月的青葱,修长的身材像是一棵茁壮的树,有望长成参天的栋梁。二是仕途蓬勃,二十七岁就成为A委的第一副主任。再过二十年,他会蓬勃成啥呢?他的前程,就像东风系列导弹,不可限量。
遗憾的是新婚之夜,黄菊花就沮丧了——她上错花轿嫁错了郎,眼高于顶的父母,把她这个活色生香的黄格格许配给太监了。贾蓬勃,光有蓬,却不勃。他的那三分地,种玉米只长须,不结棒子,杂草丛中一尖角,恰似豆荚儿。黄菊花的胸怀广阔得像太平洋,能纳得下整座珠穆朗玛峰,这弯弯的月牙船岂是她的菜。贾蓬勃心虚,硬件不行就用软件补,主机失灵遂用副机凑。婚后,贾蓬勃在黄菊花面前便变成了假蓬勃,他把黄菊花当成慈禧太后来侍候,不停地给她上贡山珍海味,时装珠宝,金银细软。晚上侍寝的时候,比太监还太监。半年过去,黄菊花感到这皇后当得一点也没滋味,想想还是做普通人有意思。
她回家跟母亲说,你们要是还想让我活下去,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就同意我与贾蓬勃离婚吧。
黄母大惊,虎着脸说,我看蓬勃挺好的,有前途,对我们也很孝顺,你吃错药了?
黄菊花拍着桌子吼,是你们开错药了,硬是把我嫁给了一个太监!
黄母一听,这还了得,连忙追问其中原委。黄菊花也不客气,好比是病人对大夫陈述病况一样,便毫无保留地跟母亲交了底。
贾蓬勃在黄菊花的眼里成了一个一半是人种,一半是野兽的异类。她说,有谁能经得起他那豆荚干的折磨?有谁能经得起他那鸡爪搜地似的扒拉?有谁能受得了他那獠牙的咬啃?有谁能受得了他夜夜抹你一身恶臭的口水?
他可以到医院去看呀,或许可以改善。黄母说。
黄菊花泣道,改什么善?啥法子都试尽了,没用。还有一点黄菊花懒得提起,就是她发现贾蓬勃表面上装得很阳光,实质上内心很黑暗,心术不正,奸诈异常。
向来强势的黄母终于妥协,慈悲得像联合国卫生组织的总干事,流着眼泪,擦着鼻涕说,离吧,是妈妈对不起你。
离了婚,黄菊花又变成了一只在天空自由飞翔的大雁,飞到了梁灿灿的身边,一对野百合又开始在春天的山谷里开放了。
有一首歌唱道,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两个人。黄菊花和梁灿灿的光阴也在行走,可是,他们的光阴是只带走流水,两个人的故事至今都没改变。我多次向他们提议,别老是做野百合了,去把结婚证给办了,做一对正宗的鸳鸯总比现在喝露水好吧。黄菊花说,办本证,就有意义了?我可不想做一个戴手铐的旅客。梁灿灿说得更绝,什么叫结婚?女人洞房一入脑袋就发昏,结个屁婚。
我知道,他们这是在说屁话。真实的原因,梁灿灿私底下跟我说过,是黄菊花没有生育能力。梁灿灿叹道,奶奶的,可能是当初被流产流坏了,黄菊花成了一个只会咯咯叫不会下蛋闷母鸡了。我问梁灿灿,你会与另外的女人正式结婚生子吗?梁灿灿翘着二郎腿说,结婚就免了,但生子是必须的。我初步的想法是,先找个老毛子,生个二毛子;找个东洋妞,生个小东洋。名字都想好了,二毛子叫梁上斯基,小东洋叫梁下曾优美。我说你的心也不是很大,才生俩。他说这只是初步的计划,从长计议的话,我得去一趟美国,去做做安吉丽娜·朱莉小姐的思想工作,叫她为我生一个梁吉丽娜·灿莉,然后把这女孩培养成美国总统。奶奶的,届时,我就是总统他爸,你夫子兄有啥需要,尽管开口,你想把哪儿灭了,我就去把哪儿灭了。
他们都是牛气冲天的人,但这次,犯难了。
患难之中见真情。次日晚上,我主动前往菊花台。
野百合甚是感动。梁灿灿对黄菊花说,你把压箱底的好酒拿出来,今夜我与夫子兄要来呀来个酒,不醉不罢休。
我说,酒就免了吧,还是把事情先捋一捋。
梁灿灿拍着胸脯说,奶奶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就是天塌下来,我也宁愿先大醉一场。
黄菊花说,这才像男人,夫子兄,今夜就算是世界末日,有你作伴,我们也无憾了,喝,我也陪你喝!
他们底气十足,八成是昨天晚上他们把事情都理清楚了,可能会没啥大事,也就轻松了许多。
有没有问题?你们有没有把问题仔细地理一理?我说,真惭愧,白喝了你们这么多年的好酒。
你有什么好惭愧的?梁灿灿朝我耸耸肩。
我说,如果我是齐天大圣就好了,哪怕是托塔天王亲自来抓你,我只须抡起千钧棒舞一通便可退天兵天将也。
你这话真暖心啊,夫子兄。梁灿灿咧嘴冲我笑笑,非常气愤地干了一杯酒,说,我日他妹的,这几天社会上流言蜚语传疯了,说我已被纪检委请去“喝茶”了,说我的公司垮台了,这个世界还真是多小人,捕到一丝风,就来捉我的影……
那些闲言你计较啥?有人还打电话问我呢,说是菊花也被抓走了,我说你别放屁!昨晚我们还在一起喝酒呢。不过,到底有没有事,只有你们自己最清楚。我说的是真话。
没啥大不了的事,梁灿灿嘿嘿道,我们可是红顶商人,很听党的话,爱祖国,爱人民,很纯洁。
他这样说,我就无语了。他说他爱国爱民,我倒信。梁灿灿天生一副热心肠,平时凡是哪个地方遭灾受难了,他总是第一个捐资,而且一出手就是上千万的。梁灿灿说过,假如国家要收复钓鱼岛,奶奶的老子愿捐半艘航母,到时咱俩一起到钓鱼岛钓鱼去。我说你干嘛不捐一艘?他说我的实力有限,否则,我再捐一百枚东风21,让鬼子全部见鬼去。但他说自己很纯洁,我是真的不敢苟同了,他要是纯洁?岂不海水变甜,可以直接灌装成农夫山泉了。
梁灿灿的手机响了。他“唔唔”地接了一通,把手机扔到沙发上,开口就骂,他妹的,这只老公鸡,吃撑了,来烦我。
黄菊花问,谁呀?
梁灿灿说,鸡科,就是那个鼠眉贼眼。
鼠眉贼眼姓姬,是小城Q局的一位科长,长着两抹鼠眉,窝着一对贼眼,爱吃“鸡”,人称鸡科。梁灿灿说,鸡科此番必定出事,刚才他假装君子关心我,提醒我对此次危机不可大意,实际上是他自个做贼心虚,此地无银三百两。
鸡科其人我认识。此人貌似娄阿鼠,却装关云长,心比和绅贪,却扮于成龙,明装柳下恵,暗为大色鬼。一次,梁灿灿与他一起到东莞寻花问柳,鸡科嫌弃“亚洲鸡”不够刺激,非要梁灿灿给他来个俄罗斯的“白斩鸡”。梁灿灿想,那个屁股长得犹如两只篮球般的白美人,肯定会把鸡科榨成一只木乃伊。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鼠眉贼眼竟是一个来自外星球的异种,啃完“白鸡”,他又要来只“黑的”。梁灿灿无奈,只好呼来一个胸脯长着两只排球似的黑脸白牙侍候他。吃完“乌鸡”,梁灿灿逗他,要不要再来只樱花鸡?他居然回答,要是长得有栗原小卷那么美,可以。梁灿灿恶狠狠地说,此人该死,有关部门要是找他了解情况,他非不把鼠眉贼眼供出来不可。
不知为何,黄菊花一脸的薄雾浓云,坐在一旁只喝酒,一言不发。
我想,黄菊花肯定有心事。但是,她不说,我就不便问东问西。她不说,就是对我说不,我再问,就是不知趣了。我起身向他们道别,梁灿灿送我至门口。他说,明天他要到京城去一趟。
天空,又下起了大雨,我的心中也在下雨。
四
黄菊花的生活习性属于夜猫族,作息规律与正常人刚好相反。白天的世界是多么精彩,天空蔚蓝,白云飘荡,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她却迷恋长夜的无奈。当太阳初升时,她却枕着晓风入眠,梦醒时分,往往已是夕阳西下,华灯初上。于她而言,太阳和白昼全部失去意义,星星月亮才是她的知音。她的天空,永远盖着黑色的天鹅绒。长期生活在夜幕之下,她几乎把白天的样子都给忘了,她就是一个梦中人。
早上,我悠闲地坐在餐桌前喝着牛奶加咖啡,手机铃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
唠嗑的美女又上门服务了,我心中一阵窃喜。我真的是窃喜,虽然我知道这又是售房女郞的来电。自从那年在电视上看了宋丹丹的小品后,说找人唠嗑也要付费的,我就格外珍惜这种免费的服务,日子一久,便成了爱好。一般人,都会十分讨厌这种牛皮糖似的骚扰。我则不然,而是不厌其烦,并认定此乃骚而不扰。我抱着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原则,在手机里旷日持久地与这些面孔很远,声音很近的女子展开耐力比拼和忽悠的竞赛。
这么好玩的事,不玩就可惜了。我非常期待地拿起手机,装作娘娘腔,让声音长出蜜,愉快地说,喂!是哪位妹妹呀,又想哥哥了。手机里传来了“嗤嗤”的笑声,我的狐狸尾巴被黄菊花抓住了,唷!我的好哥哥,是妹妹我哪,昨夜咱俩还在一起腾云驾雾亲亲爱爱的,你咋就忘了呢,我好想你唷!完了,我想,这下黄菊花肯定会端上好果子让我吃。但她似乎没心情,她收起嗲腔,道,你个死夫子,我以为你是一根白萝卜,想不到也是一个大花心,我没心思跟你贫,快到菊花台来。
夜猫子变成叫早的喜鹊,居然还用陌生手机号呼我,我的心头不禁咯噔一下,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放下饭筷子,急忙往菊花台赶。走到街上,路过一家按摩店的门口,两个姿色平庸的黄毛女,竟然朝我伸舌头招手。我真想学着梁灿灿的调门,骂她们一声。我虽说长相普通,也不至于过早地沦落为一个龌龃的退休老头吧。我为自己感到悲哀,在这些街头妓女的眼中,我的身价也就仅值五十元。我受不了这种污辱,把一张“单百头”甩在黄毛女的跟前,严正警告她们,你们下次眼睛给我亮着点,要是再朝我吐信,我去报你的警。黄毛女拾起钱,笑成一朵花。哦唷,大哥,你不要生气嘛,我们不要你报警,我们只需要你的人,来吧,我俩姐妹给你来个马踏双飞燕。奶奶的,真晦气!我在肚子里骂,一大早就遇上一对妖精,不是好兆头。
黄菊花身上仍然只飘着一层薄雾。这是她的常态,能保持常态,说明她还正常。不过,她显得异常憔悴,往常溢水的秋瞳干成两眼涸泉,眼眶仿佛涂了一圈墨水,让人想起卧龙自然保护区的国宝大熊猫,本无血色的脸庞一片惨白。客厅里,摆着四长溜物件:一长溜名贵皮包,一长溜名牌服装,一长溜高档化妆品,一长溜珍珠玛瑙、翡翠玉石和金银首饰。
我说你这是要开专卖店吗?
她苦笑一下,说,一切都是浮云,人都不在了,要这些东西有啥用?你看看,看上啥,就拿啥,我准备把它们全给打发了。
你干嘛这样悲观,来阵风,就把你惊成这样,灿灿不是说没事吗?
灿灿估计没事,但我会有事。
如果灿灿没事,你还能有什么事?
我的事不一样,说我没事就没事,说我有事就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