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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东篱】檵木花开(散文)


作者:岚亮 探花,12327.5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0390发表时间:2021-05-04 06:03:12

【东篱】檵木花开(散文)
   城东有水,水边有山,山上有岭。
   岭长十里,盘山而上,蜿蜒若龙,名松龙岭。早些年,每当岭上的山花开了,枫叶红了,我便去山行,春曰踏青,秋云赏枫,其乐融融,乐此不疲。近年来,不知是脚老了,还是性情变了,习惯于山下的湖滨漫步,与那山、那岭以及岭上的生灵们日趋疏远。
   一春晨,我背剪双手,蹚着薄雾,不经意间转至松龙岭脚。岭脚一隅,有草庐围着低矮的篱笆墙,墙上爬满蜡质翠叶的狗狗刺藤。篱笆墙里,花事正闹,一株幽生的梨树刚把花儿开成落雪的模样,两棵桃树就不甘寂寞了,趁东风乍暖,竟将天边的红霞搬到了枝头,轰轰烈烈地开着,姹紫嫣红一片。
   “春花复春花,红红间白白。”
   蓦地想起了久违的松龙岭,遂爬山寻春去。
   松龙岭的早晨,淡雾飞纱,碧叶含珠,鸟鸣啾啾,风香阵阵。斑驳的石阶,落叶似蝶,缤纷满地,像条彩龙在树荫下拐来曲去,十分诗意地蜿蜒在浅绿浓黛中。路旁的山园里,马玲薯绿蓬蓬的,油菜花黄灿灿的,豌豆花紫艳艳的。山崖上的杜鹃花红了,许多不知名的野卉争先恐后地绽放了。残墙断垣处,荆棘丛生,野草连天,几丛芭蕉敖过了漫长的冬天,终于在枯叶间悄悄地抽出了嫩绿的茎。不须多久,便又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约模爬了一个小时,我来至半山腰。正欲坐下喘息片刻,视线忽然被一片花海吸引住了。
   古老的石板桥下,一条透明的山溪好比一首蓝色的旋律,在岩石上潺潺流淌。小溪两岸,长满了一种纤枝细叶的植物,一丛挨着一丛,密密麻麻的,从溪边绵延至悬崖脚下。这些树上,皆开着白茫茫的花,犹如瑞雪弥盖,白云浮泊。我凑上前去,与之亲近。屏息嗅之,芬芳淡淡,清香暗溢,袅袅不绝,阵阵扑鼻;凝目瞧之,花瓣如絮,嫩白微黄,丝丝缕缕,簇簇麻麻;轻手触之,丝绸质感,冰魂玉魄,若蝶碎翼,楚楚纤纤。山风袭来,恍若飞雪,纷纷扬扬,白光银影,煞是迷人。
   我闭眼贪婪地深吸一口,心脾顿时溢满了泌人的山野芳香,思绪陡然随着花香飞扬起来。
   呵!檵木开花了!
   呵!久违了,我亲爱的“树立抽”!
  
   二
   “仙人持剪难梳理,丝丝棉线团结成。”
   檵木,是金缕梅科檵木属植物,有白花檵木和红花檵木之分。后者为变种,长得枝繁叶茂,紫叶红花,姿态优美,极为壮观。它用于绿篱和制作树桩盆景。植于庭院,有旺宅除阴,红红火火,兴旺发达之风水寓意,颇具观赏价值、经济价值和药用价值。而白花檵木,则属风里生来雨里长的野生物种。它生性极为随和谦卑,既喜光爱暖,又耐阴耐寒,一到春天就躲在无人知道的旮旯里蓬勃自娱。
   我老家称檵木为“树立抽”。意思是指它命比狗贱,任意在其身上砍下一根枝条,随便往地里一插,它立马就会轰然抽芽疯长,生命力异常旺盛顽强。这是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主,它长得古杆虬劲,枝似雀翎,花开如雪,风姿卓然,但平川厚土容不下它,只能往荒山瘠土,溪谷沟壑,崖畔峰头等恶劣环境中生长。因而它就不易长大,根若龙爪,嵌在岩缝,瘦瘦弱弱,像一个小老头,永远也长不高大,杵在风中摇摇欲坠。加之日长月久,火烧斧砍,一身伤痕累累,盘根错节的,甚是可怜。
   平时,在城市是很难看到白花檵木的,它属于乡村,属于山野。
   小时候住在乡下,在故乡的旷野上经常能见到它们的身影。它们在山坎岩边溪汀随处扎根,一丛丛的,矮小而坚韧,一条条细长的枝条随着风的节奏伴着野草摇曳,调皮无知得像牧童手中的小牧鞭。可悲的是,它们从春雨中刚刚抽出青涩的枝条,尚来不及开花,嫩叶就被饥饿的牛群啃入嘴里咀嚼反刍,连枝条也被割柴草的人们连窝端了,不屈的灵魂化作村庄上空一缕乌黑的饮烟在游荡。因此,在那个清寒如水的年代里,即使是在乡村,也很难见到檵木开花的样子。
   初次遇见长大后的檵木,是在十一岁那年。那是一个冬天,我与同村的伙伴们一起到“烧窑埕”砍柴。一行五人,年龄不相上下,有两个是吃“粮票”的,叫朱海和珏玮,另两个和我一样,都是狗尾巴花的命,也是农民的儿子,叫海平和晓军。朱海的父母是国家干部,珏玮的父母是人民教师,但在当时,万里江山红烂漫,贫富和贵贱的差别并不悬殊。只要长于乡村,就算是王孙公子,也都得去滚泥巴嚼草根去,因此我们都是捆在同一条绳子上的小蚂蚱。那时,村里柴草供不应求,星期天,学校放假了,家中的柴仓缺柴草了,父母下令——上山砍柴去!我们便乖乖地扛起冲担棒槌到山上“砍砍伐檀兮”。
   记得那是第二次去砍柴。柴山在“烧窑埕”。从村子到烧窑埕,足有三十五里路,又是爬山,又须涉水的。由于年纪尚小,脚力不足,加上山岭崎岖,路途遥远,首次砍柴,我们挑到中途便全军覆灭了,个个眼冒金星,起泡流血,脚肚抽筋,无奈只好把柴担搁在半路上,空手而归。有了首战失利的教训,第二次再度出征,我们把目的地选择在鹿头田。
   鹿头田处于距村子约二十里外的一个山谷里。一户人家,几丘水田,一条小溪。小溪畔,檵木丛丛,长得疯狂。檵木悲秋,一遇秋风,叶子便落。到了冬天,树上的叶子落尽了,树枝光秃秃的,看上去酷似干燥的枯柴。这里的檵木都是一些历尽沧桑的老树,长得又高又大,树杆有茶杯口粗,褪了老皮,疙瘩密布,像是一张久经风霜的老脸。树杆上分枝繁生,根根姆指般粗,一米多长,像是一把把细长的灰褐色马鞭,一刀砍去,就劈下一根,砍起来豪不费力。未几,我们就砍好柴。
   捆柴的时候,不须用绳。檵木的枝条柔韧性极强,可谓是百折不挠,很经得起折磨考验。我们择取其中较为纤细的一根,用足踩住一端,抓住枝条用力一扭,只听枝条笃的一声,里面的筋骨就被我们扭“脱臼”了,成了一条一头带环的绳索。我们把它横摊在地,将柴叠在上面,抓起枝条的另一端,从环孔里穿过握紧,蹬脚奋力一抽,就把一捆柴捆结实了,然后用冲担挑在肩上,一路挥汗如雨,嘎吱嘎吱地挑回家。
  
   三
   黄昏时分,我将柴担停靠在房前的小院里。父亲见了,哈哈大笑,说,你们这些娒儿鸟,怎么会去砍树立抽呢?我问咋了?父亲说这树立抽外表看似燥了,其实里面全是青的,而且水份特足,没经一个月以上的风吹日晒,根本就着不了火。我听了,郁闷极了。母亲安慰我,很难得了,你甭管砍来的是什么柴,阿妈都喜欢。
   当夜,我就做了一个梦。梦里听到有好多檵木站在溪边和流水一起哭泣,它们说我把它们的手脚全砍了,还把它们的筋络给扭断了,要我赔,跟我没完。醒来时,我发现腿肚抽筋了。次日,我问小我一岁的珏玮,他说他的大腿也抽筋了,疼得他从床上滚到床下,在地板上蹦跶了好一阵子,绞成一团的腿筋才渐渐放缓。
   那个漫长的冬季,我们去了好几次鹿头田,砍回了好几担檵木枝条。每挑回一担柴,我就将它们靠在院墙上晒太阳,吹北风,为的是早点让它们死去,在炉火中化为灰烬。
   好像是一共砍了八次柴,当我挑回第八担柴时,首担檵木枝条仍倚在墙上惬意地晒着冬日暖阳,折断一看,里面还是湿漉漉的,根本就进不了灶膛。有一只不知趣的黄毛麻雀居然还在梢头垒起了窝,在每一个早晨黄昏,朝我叽叽喳喳地鸣叫个不停,仿佛在取笑我的懵懂和天真。
   啊!顽强的檵木有一颗永褒青春的心,它纵然离开了泥土和水分,仍在期待北风愈合它的伤口,从枯黄返回嫩绿,从死亡回到重生,梦想着重头再来,做一棵会开花的树。青葱的少年呢?亦是如此。不畏长路,不计劳苦,为了分挑父亲肩上的千斤重担,为了家庭的温暖和光明,我们一次又一次,傲霜斗雪,披星戴月,行色匆匆地奔向檵木生长的地方。
   清新的记忆难以磨灭。次年春天,我们故伎重演,又到鹿头田找檵木的碴。一班少年,像一群猴子嘻嘻哈哈地沿着长虫似的山路蹿到鹿头田,当我们来到小溪畔,几乎所有人的眼睛全闪电般地亮了。妈耶!太不可思议了,那些去冬被我们刚刚砍掉的枝条,又从树杆的伤痕上像柳条一样抽出来了,而且还开了花。
   那是我们初见檵木花开。
   那花开得好美哟,那花开得好闹哟,满眼白花花的,整个山谷仿佛都被春雪覆盖了。檵木花开,漂白了清澈的溪,映白了青青的山,染白了我们的眼。我们坐在溪岩上,望着这梦幻般的花朵,竟有点不忍对其下手。一只尾巴长长的彩鸟,在花丛中跳来跳去,不时地鸣唱几嗓子婉转的歌声,在逗着我们。几簇红杜鹃,像村里那个心直口快的辣椒婶,举着小喇叭,隐约在白花丛中散布绯色的小道消息,在笑我们。我们不耐烦了,休息片刻,便举起柴刀,对开花的檵木展开残酷的杀伐。
   夕阳西下,彩霞满天。乡间小路上,五位少年,用冲担驮来了十朵白云。乡亲们见了,皆笑我们傻。我们听了,哼,嗤之以鼻。都说少年不解风情,可有谁知道我们的心事?彼时,我们挑回来的,决非仅仅是青湿的柴木,同时挑回的——是绝美的风景、希望的春天和芬芳的日子!
   于是,随着我年少的汗水,山野之春流淌到家里来了,天空之云漂泊到小院里来了。次日清晨,疲惫的我被一阵鸟鸣声惊醒。我走到小院,只见两捆檵木花早就被一群小鸟占领了,嗅觉灵敏的蜜蜂亦闻香纷纷而至,绕着花丛嗡嗡唱歌,就连风度翩翩的蝴蝶也赶来凑热闹,抖着翅膀起舞摇摆。
   更令人惊讶的是,冬去春来,年前几捆被我砍来的檵木枝条,在经过严冬之后,竟然又奇迹般地萌发了新叶,不仅起死回生,而且还悄然地开花了……
  
   四
   少年的时光早已远去,只是难以忘记。
   今见檵木花又开,我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地陶醉了。我在花前伫立许多,直至山风将身上的热汗吹冷,才从长长的回忆中醒来。下山路上,我采了一束檵木花,捏在手里,百感交集,思绪万千。任何一种植物,都有一种顽强向上的的习性,但像檵木这样春心不死的,真的是太少见了。
   白花檵木开花,没有鲜红艳丽的外表,没有金黄荣耀的色泽,但在我的心灵深处,它曾是那么的丰满光亮。至今我依然认为,世上再也没有别的花,能开出如此坚强纯白的花瓣了。
   植物的一生,犹如人生。
   丁尼生说:“当你从头到尾弄懂了一朵小花,你就读懂了上帝和人。”雨果说:“所有的植物都是一盏灯,而香味,就是它的光。”
   似水流年,人生如梦。
   仿佛就在一瞬之间,我已从少年到了白头。一路走来,风雨兼程,曲折坎坷,惯看了花开花谢,枯荣轮回,但我无法读懂上帝和人,因而我也就无法弄懂檵木的花朵为何会开得如此纯洁美丽。惟有一点,我是明白的,檵木花开,从不矫情,自然野性,不为争春,只为给养育它的瘠土荒山奉献一片真诚感恩、热烈朴素的风景。它真的像一盏灯,有明亮的光芒,曾经照亮了我砍柴的长路,照亮了一群乡村少年的梦。
   白花檵木,没有花语,就容我斗胆给它写几个词语吧——顽强坚韧,耐苦无畏,纯洁芬芳。
   檵木花开。现在想起它们的样子,多像我纯真而又苦难的少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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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咏物的散文。文本开篇独句成段,虽寥寥数字,但画面感极强,吸人眼球。早些年,“我”总是去松龙岭春踏青,秋赏枫,近年来,习惯于山下的湖滨漫步。一春晨,不经意间转松龙岭脚,蓦地想起久违的松龙岭。遂爬山寻春去,约摸爬了一个小时,“我”来至半山腰,视线被一片花海吸引住了,檵木开花了。檵木有白花檵和红花檵。作者介绍了它们不同的生长环境:白花檵木生长在山野,不择环境,随地可扎根,而红花檵木长在庭院或做“绿植”,“养尊处优”。文章着力对这“两种树”的外在形态进行了生动描写。可悲的是,白花檵木从春雨中刚刚抽出青涩的枝条,尚来不开花,嫩叶就被牛群啃了,枝条也被砍为做柴烧,很难见到檵木开花的样子。初次遇见长大后的檵木是在十一岁那年。记得那是第二次去砍柴,柴山在“烧窑埕”,是有三十五里路,又是爬山,又是涉水……最终空手而归。第二次把目的地选择在“鹿头田”,未几,我们就砍好柴,不须用绳,檵木枝条柔韧性极强,是极好的“绳索”。那个漫长的冬季,我们去了好几次鹿头田,砍了好几担檵木枝条,次年春天,我们又去鹿头田砍檵木,看见去冬被我们砍掉的枝条,又抽出新枝,而且还开了花,那是“我”初见檵木花开,花开的好美,让“我”不忍对其下手。夕阳下,彩霞满天,乡间小路上,五位少年,用冲担驮来了“十朵白云”。更令人惊讶的是,冬去春来,年前几捆被“我”砍来的檵木枝条,在经过严冬之后,竟然又奇迹般地萌发了新叶,不仅起死回生,而且还悄然地开花了,白花檵木开花,没有鲜红艳丽的外表,没有金黄荣耀的色泽,但“我”认为,世上再也没有别的花,能开出如此坚强纯白的花瓣了,植物一生,犹如人生。全文语言灵动优美,各种修辞法运用生动、贴切,为读者铺展了一幅幅浓墨重彩的丹青画,情感与景物融合,寓情于景,情景相生,形成情景交融、形神结合的有立体感的审美意境。本文旨在讴歌檵木面对它们残酷的命运“顽强坚韧,力求向上”的精神。本文更是一篇托物言志文,也告诉我们在生活中要顽强拼搏,做一个适应环境的强者,不因环境的恶劣和自己的卑微而放弃成长的价值,做一个奋斗不已的人。相信每一个阅读此文的读者,都会为白花檵木的生命而震撼,更为作者敬畏生命,锤炼自己的精神而折服。好文,力荐品读!问候老师祝春安!【东篱编辑:李湘莉】【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10504000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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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楼        文友:林间风吟        2021-05-06 10:40:25
  时常在田间地头看到过这种开着丝丝缕缕白色花朵的植物,但从来不知道也没去追踪过它叫什么名字,读了岚亮老师的这篇情真意切的美文,才知道它叫这个名字,而且我打五笔拼音都没打出这个字,佩服老师细心的观察和真诚的感受,拜读学习了!
12 楼        文友:岚亮        2021-05-06 17:25:21
  看到风吟老师来访留评,非常开心。老师日工作繁忙,尚笔耕不止,佳作连连,让人佩服。问候朋友,遥祝夏祺!
13 楼        文友:无相愚公        2021-05-08 21:52:18
  先生是有经历有丰富生活有故事的人,文字里闪烁着热爱生活的思想火花,拜读美文,感动了。遥祝先生安好吉祥!
回复13 楼        文友:岚亮        2021-05-09 14:53:50
  非常感谢无相愚公老师来访,墨香了拙作,问候朋友了。
回复13 楼        文友:岚亮        2021-07-24 12:20:14
  谢谢无相愚公老师来访留墨,敬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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