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桐花半落时(散文)
一
桐花半落时,我来到了这个水墨画般的山谷。记忆中,这个青翠迷濛的山谷叫桐垟。说它像画,还真是一点都没夸张。
看——绿油油的田野中间,流淌着一条清澈欢快的小溪。小溪的两旁,各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小路似青藤,也似两个穿着情侣装的隔水相望的恋人,紧紧地沿着如弦的小溪一起逆流而上,又一起顺流而下,好像是在寻找爱的方向。出谷的一头,逶逦至谷口的石拱桥上才相会;上山的一端,蜿蜒到山那边的红房子前方团聚。瞧——田野的四周,围着逶迤连绵的青山。低丘缓坡,遍植桐树。桐树老了,长得高的高,矮的矮,粗的粗,细的细,枝叶盘叠,若伞若盖。目光投向高远,便是古木参天的峰峦叠嶂了。崔嵬的悬崖边上,灌木似烟,山花欲燃。
每到春天,在这个绿浪汹涌、万紫千红的山谷里,都要落几场迷人的雪。
第一场雪,源自溪坎上的那一溜野梨树。接踵而来的,是扎根在溪滩岩缝中的那些丛生檵木。早春二月的山谷,风过处,梨花谢,檵木愁,落英阵阵,清波荡玉,满地茵褥,一派落雪的样子。到了春夏递嬗之际,红消香断,溪汀矮山上的桐花轰然绽放了,那气势,壮观得犹如三九隆冬漫天飞雪。
环谷而生的桐树,在碧黛无边的背景下,层层叠叠地盘坐着团团的云,弥漫着纷纷的白。也许是这里过于梦幻了,浩荡的东风总是爱赶到这里集结。大风起兮,漫山遍野皓雪飘零云飞扬,山舞银花,水淌玉龙,无所遁逃。那童话般的景象,美得让人惊了心,动了魄,窒了息。
此刻的我,就伫立在路边痴痴地望,悠悠地想——田野上那个屁股翘得像猴子,趴在秧田里拔秧苗的孩子多像是当年的我哟!
他正年少,一脸稚气,像眼前的秧苗一样青葱,但心思却像秧苗似的懂得分蘗了。他袖管高绾,手在拔秧,闪亮的眼睛老是往山那边瞟。山那边,葱葱郁郁,白白茫茫,桐花似梦。芬芳的空气捎来了桐花纷谢的消息,有子规的啼唱在花云深处声声传来,如泣如诉,教人肠断。
呵!只是不知在花前树下,是否也像匆匆那年一样,紧紧依偎着两个缠绵的人儿,他们像桐花一样情窦初开,且相亲相爱了……
少年看见我,站直腰,露出白白的牙,笑了。我问他读初几了?他答读初二了。你干嘛老往山那边看,是在看桐花吗?他摇摇手,抖落了一串水珠,指向山那边那幢隐约在桐花丛中的红房子说,刚刚有两个陌生人到那里去了,不知道在干嘛,怪怪的。是吗,是一男一女吗?是的,好像是两个城里人,准确点说,是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他说。我的心头咯噔了一下——不会这么巧吧,难道是他们?
啊!山谷里的桐花又开放了。
豹哥洁姐,多年不见,你们还好吗?
二
“桐花半落时,复道最相思。”
曾经年少的我,每当到了桐花烂漫的时节,就会踏上这条小路,来到山谷中的那幢红房子。席慕容说:“记忆是无花的蔷薇,永远不会败落。”我承认,我是一个记忆力极差的人,但那座红房子,却随着时光经年,竟在我的心田长成了一株永不败落的蔷薇。
红房子处在田野尽头,青山脚下,五间两层,红砖砌成的外墙,红彤彤的,红瓦盖的屋顶,也是红彤彤的。它的门前,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大得像学校的操场,周围长着高大蓊葱的桐树。不知道它建于何年何月,也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我认识它的时候,是一个知青点,住着十几个来自城里的知青。
犹记得第一次到红房子,是为了去找谢豹。谢豹年长我五岁,是个上山下乡的知青。他是城里人,与我无亲无戚,按说我们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但缘份就是奇妙,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在茫茫的人海中,我和他相遇了。谁能想到呢?就是那么一次偶然的相遇,一个山娃子,居然和他成了好兄弟。
说起我和谢豹的友谊,乃始于乒乓球,与中美建交堪有一比,可谓是“小球推动大球”。那年,我十四岁,还在母校读初二。一个春日,体育老师“撑篙竹”像呼狗一样把我招了去,说有人要找我打乒乓。打乒乓是我的最爱。我从六岁开始便用杉木板锯了一副乒乓板,拖着鼻涕与同伴们在门板上苦练了。打到初一,有幸成了校队主力,曾参加过全县中学生乒乓球联赛,只是胆小,没见过世面,加之临场发挥失常,与冠军失之交臂。不是吹,就凭我的水平,虽然比不上庄则栋和许寅生,但在学校玩玩,即便是把老师们全拉上,也罕逢对手。
来到礼堂,两个陌生的青年已候着。两人都十八九岁,男的剑眉星目,高大英俊,敞着草绿色的衣襟,露出红艳艳的背心,显得很帅气,他就是谢豹。女的正值花样年华,身材窈窕,明眸皓齿,她也穿着一袭草绿色的军装,雪白的衫衣领把颀长的粉颈衫托得格外显眼,她叫白洁,也是知青。
撑篙竹稍作介绍,我们略一寒暄,便开打。先是白洁上阵挑战,应该说她的球技属于马马虎虎,一阵乒乒乓乓,我左右开弓,非常轻松地将她斩于马下。我至今记得,场上比分是21:11,就这,我还是故意让她的,要是全力以赴,我可以打她个落花流水,尽管她会削会拉。谢豹上阵的时候,我使出了浑身解数,把十八般武艺全搬了出来。我俩你来我往,连打三局,结果我输得很惨,皆以8:21败下阵来。
当时,我被谢豹打得直至怀疑人生,沮丧极了。撑篙竹安慰我,说谢豹属科班出生,曾到省队专门集训过,平时没人能在他手上得到五分以上的,你已经相当厉害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之所以惨败,并非是水平不行,而是事出有因的。一是谢豹的装备好。他手里拿的是一面自带的红双喜球拍,我操的则是一面薄皮的“老掉牙”,像是志愿军在上甘岭用小米加步枪,与美国兵的飞机大炮对决似的,武器装备根本就不对等。二是他拥有一个绝招。他左推右攻我毫不在乎,关键是他会拉弧圈。我就是败在他的弧圈球下的,因为那是新技术,我平时没练过。那次较量,我们彼此都给对方留下了深刻的形象。
事后,谢豹对我说,他就住在桐垟的红房子里,那里有乒乓桌,说我要是想打球了,就找他去。因此,我初次到红房子的目的很单纯,就是想找谢豹打乒乓球。
三
“梅雨晴时插秧鼓,苹风生处采菱歌。”
那是一个初夏的午后,我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山谷。山那边,桐花开纷纷,谢纷纷。田野上,知青们正在干农活,女的在拔秧,男的在插田。
谢豹哥!我一眼望去,便看到弯在水田里插秧的谢豹,就朝他招手呼喊。
他放下手中的秧苗,赤足走到田埂上。他有点为难,说,小兄弟,今天我要插秧,没空陪你打球,下次吧。
我哦一声,看了一眼插在田里的秧苗,不经意地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城里人,根本就不懂插秧。民间真正的插秧高手,是不须拉绳打格的。为了确保不插偏秧苗,他们则事先在田里拉着尼龙绳,打成一个个长方形的格子,就这样,居然还是把秧苗插得好比是长虫在爬,弯里曲去的。
谢豹显然看到了我不屑的眼神,问我笑啥?我说你们这也叫插秧?他一愣,不叫插秧还能叫啥?我说,你们这是叫打大蛇,真正的插秧高手根本就不须打格,而且插下去的秧苗要达到“三个直”的标准——直看钿恁直,横看笔恁直,斜看还是墨线弹恁直。
谢豹被我说得一愣一愣的,他眨眼说,瞧你说得头头是道的,难不成你也是一个插秧高手,要不,你现场给我们示范示范?他还补充一句,假如你不打格也能把秧行插直了,今后我天天陪你打球。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不知道,插秧是我的另一个特长。我爸就是个插秧高手,从七岁起,他就带我去学插秧了,十二岁,我便可以在生产队一丘叫“九担秧”的大田上开”头支苗”了。于是,在田间上劳作的知青们全部聚到田头,看我表演插秧绝技。我选了一丘形似葫芦且尚未开插的水田,对秧苗走向稍作设计,便噌噌噌地开插起来。一个小时后,头支苗大功告成,纵观横看,行行恰似木匠所弹的墨线,均匀笔直,令众知青赞叹不已。
谢豹看后,目瞪口呆,像电影《地道战》中的伪军高司令,向鬼子山田司令官谄媚般对我连说了两声“高,实在是高!”
当日,乒乓没打成,我帮知青插了半日的秧,但有意外的收获。黄昏,谢豹拉我到知青点吃晚饭。于是,我就来到了那幢红房子。曾经看过不少反映知青的书籍、电影和电视剧,往往都有一个特点,就是知青生活大多环境恶劣,条件艰苦,牛劳马作,生活枯燥,岁月蹉跎。但红房子的生活,并非如此,在我看来,犹若天堂。
空旷的院子里,置有一个篮球架,一楼的中间是活动室,摆着一副髹了蓝漆的乒乓桌,墙上还挂着手风琴和二胡笛子什么的。晚饭吃的是白米饭,菜配有红烧肉,海带滚豆腐,咸菜虾皮汤,谢豹还请我喝了一瓶啤酒,美死个宝宝了。不仅如此,他们还拥有许多书籍,其中要数白洁的书籍最多。她床下有一只木箱子,里面放着好多书,书名大多记不清了,但我清晰的记得,其中有《烈火金刚》《林海雪原》《水浒传》《红楼梦》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一翻开《烈火金刚》,立马就被史更新、丁尚武、肖飞和毛驴太君及猪头小队长等人物形象深深地吸引住了。白洁善解人意,她见我喜欢看书,便说,你可以捎回家去看,不过看完之后得还我。
就这样,我与谢豹和白洁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们叫我小亮,我则称他们为谢豹哥和白洁姐。谢豹除了会打球,还是一个大才子,会写小说。白洁会唱样板戏,舞跳得很好。他们都是非常有才的人。那时候,我很崇拜他们,隔三差五地老往红房子里跑。谢豹有空,他就教我拉弧圈球,没闲,我就到白洁那拿书看。
多年以后,这段往事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仿佛就在昨天。四年后我去当兵,竟在强手如云的军营,获得全师乒乓球比赛单打亚军,应该归功于谢豹的教练指导。再者,时至今日,我仍然痴迷文字,坚持写作,兴趣应该来自于白洁的那些书籍。
泰戈尔说:“我不能选择那最好的。是那最好的选择我。”
是啊!人生亦苦短,人活一辈子,机遇很重要。一个山谷,一幢房子,两个知青,就这样悄然地改变了我的一生。
四
桐垟,顾名思义,桐花之垟。
桐花,是清明“节气”之花,也是自然时序的物候标记。一年四季,春光最美。而三春之景,又数清明时节最为绚烂,但同时盈虚有数,由盛转衰,桐花因而成为两种悖反意趣的承载之物种。
情窦初开,是桐花的花浯。桐花开了,意味着春将去,夏即来。浪漫的桐花,浪漫的夏季,演绎出浪漫的爱情故事,是自然而然的事。
随着与谢豹、白洁的频繁接触,我渐渐发现,他们在私底下悄悄地相爱了。
我曾经目睹,一个彩霞满天的黄昏,他们手挽着手,在山谷的小路上漫步,淙淙潺潺的小溪,为他们唱着高山流水遇知音。我还曾看见,在一个桐花半落时的清风明月夜,他们依偎在院边的桐花下深情拥抱。那个场景唯美极了,天上月光如水,星星漫天闪烁,地下桐花纷扬,仿佛在为他们甜蜜的爱情陶醉起舞。
贝多芬说:“当命运递给我一个酸的柠檬时,让我们设法把它制造成甜的柠檬汁。”
命运是由冥冥注定?还是真的可以改变?音乐家是天真浪漫的,而现实呢?
两年后,当桐花再度半落时,我来到红房子找他们。有人告诉我,谢豹和白洁已经不在了。再三问,知情者透露,因为白洁怀孕了。怀孕,是爱情的果子,很正常呀,他们何必要逃离呢?他们是那样般配,女潇男洒,郎才女貌,你情我愿的。你个小屁孩懂啥,白洁可是县城当权派的千斤,而谢豹则是一个老右派的儿子,白天鹅焉能与黑乌鸦同栖一窝?知情者一语道破。
我怆然涕下。这是天意吗?
桐花和谢豹,是一对如影随行的生灵儿。桐花,是春天的饯行者,而在鸟类中,送春的则当属是杜鹃。杜鹃,又名子规和谢豹。“桐花开尽樱桃过,山北山南谢豹飞。”古往今来,在众多伤春、送春的诗词中,桐花和谢豹像一对生命相依的情侣,总是会经常联袂出现。我时常想,美丽的白洁,就是一朵洁白芬芳的桐花,而不幸的谢豹,则是哀鸣桐花凋落的杜鹃哟。
“今古事,堪悲诧。身世艰,从牵惹。”
在那个峥嵘岁月里,两个境遇完全不同的人,爱在桐花半落时,要想两情相悦并长久,亡命天涯也许是无奈之下的明智选择吧。但我想,谢豹和白洁的爱情,是纯真的,幸福的,又是哀怨的,勇敢的,我衷心祝福他们。
又到桐花半落时。
我已经多年没有涉足这个山谷了,已经多年没有见到谢豹和白洁了。据说,他们当年去了遥远的外国。据说,他们一直生活在北方,因为谢豹的老家在北方。据说,最近他们好像回来了。还据说,那座红房子很快就要被开发成民宿了,而投资商就是谢豹和白洁。
“老去能逢几个春,今年春事不关人”。
我得趁桐花尚未落尽,抓紧到山那边看看,说不定,在那幢红房子里,能与谢豹和白洁久别重逢呢?
红房绵绵泪不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