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愿】转动岁月里的故事(征文·散文)
小镇的夏夜是静谧的,来自海上的风,带来淡淡的咸味。我一个人睡在救护车大院一侧头间的小床上,小小的蚊帐罩住了我的视野,从高高的窗洞吹进来的风,将蚊帐四角上挂的小小铜铃吹得叮当作响,里间是母亲的卧室,在不值夜班的日子里,常常有母亲踩踏的哒哒哒的缝纫机声,伴和着风声、铃声,像是一曲天籁,发自母亲的心中。儿时,当我居住在小镇上的时候,常常在这样的响声里睡去,又在这样的响声里梦醒。
缝纫机是母亲生活的帮手,也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她是救死扶伤的医生,也是一群孩子的娘亲。和那个时代,嫁给了军人的所有妻子一样,她要无怨无悔地独立挑起家庭的重担。缝纫机的哒哒哒声,在我儿时,那是母亲伴唱的摇篮曲,长大后,那是母亲爱的心声。母亲就在一阵阵的哒哒哒声里,将一头青丝,踩踏成了满头白发,直到儿媳接过她的踏板,继续踩下去。
孙媳妇好命,等她嫁过来的时候,改革开放的春风,仿佛将天上的锦霞都剪裁成了衣裳,大大小小的商场,琳琅满目、款式新颖。家里的橱柜里,也都衣满为患,多得还没上身,就被淘汰了,哪里还需自己裁剪衣裳?缝纫机被丢进老太太住屋的角落里。孙媳妇晓得香奈儿、兰蔻、星巴克、海澜之家、红豆,却不晓得缝纫机为何物。这大概就是历史吧,在三代人中,缝纫机就完成了传承,望着母亲家角落里的缝纫机,我不由得感叹,历史的脚步快得就像一阵风。
六十年代初,缝纫机还是个稀罕物,家里有台缝纫机总让普通的工薪阶级羡慕,记得那天缝纫机抬进家时,邻居还有母亲的女同事们,叽叽喳喳地兴奋了好久。晚上,小护士们还逼着母亲办了个小小酒会,给她们打牙祭。母亲的缝纫机是在西山市场淘来的二手货,上海产的蜜蜂牌。那年月,常常有不知什么人家,不知什么原因,忽然就被赶去乡下劳动改造,丢下的物件都挺便宜的。那个黄昏,母亲带着我在旧货市场转了好久,掏尽了兜里所有的钱,买下了这台看起来还算新的缝纫机。好心的卖主,见我们母子如此窘迫,动了恻隐之心,用他的小推车走了五里路,将缝纫机一直送到我们家门口。那个年代人的善良,让我一生难忘。
母亲有了缝纫机,开始并不会踩踏。她原本是金陵城里教会女校的学生,家中虽说不上优渥,却不用动手去做家务女红。十六岁,她跟着陈毅将军的队伍来到胶东滨海,作为一个女战士,她精通业务,射击的本领也很高,曾经五发子弹打出49环的成绩,但对于做衣烧饭,却是一窍不通,甚至有些笨拙。
或许是独立的个性,或许是军旅生涯的锤炼,母亲好学也好强,她有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格。自打缝纫机被抬回家,这个夏夜,我总是被或紧或慢的哒哒哒声踏醒。母亲白天在急救室值班,晚上则熬夜练习缝纫机的踩踏。这个夜里,我再次醒来,不敢打搅母亲,就像小狗一样,悄悄地爬下床,又悄悄地爬过去,掀起门帘从缝隙里看向母亲。昏黄的煤油灯摇曳着,母亲低着头认真地一圈圈踩踏,她的身影在墙上忽长忽短,像是我们家乡的皮影戏。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发现了我,走过来,像拎小狗一样,拽着耳朵将我拎起来。我小大人一样地对母亲说:娘,你一个人学不好的,你要跟有机器的阿姨们一起学,才能学得快。小璇和玲玲的妈妈也都会缝纫机呢。母亲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儿子你真得长大了。娘学会了,给你做新衣。不知是高兴,还是怜悯,我眼里流下了泪水。
秋天,我回了乡下。夜里不再听见母亲脚踏缝纫机的哒哒哒声,听的是老祖母喳喳喳的纺车响。大山深处的祖母,没见过缝纫机,她用一双灵巧的手,给家人剪裁、缝补衣裳。她和千年前的老祖宗们一样,用自造的纺车与织机,纺线、织布,过着自给自足的传统生活。我没告诉她,我的母亲有了缝纫机,我小小的心中想着,告诉她,她也听不懂。
从乡下回来,已经是1966年的夏天,我跟着母亲要去河北的山城求学,母亲的家当实在寒酸,就一个装换洗衣服的小皮箱,一只带我去旧货市场新买的槐木箱子,再就是她的缝纫机。
母亲学会缝纫机后,我们兄妹无论冬装夏衣就都由她亲手制作。后来,她还为我们的堂表兄弟姊妹们做衣服,做好了天南地北地邮寄过去。每当夜晚,母亲常常坐在缝纫机前,戴了眼镜,认真仔细地踏起机器,一块块布料,在她的手下变成衣服、裙子。听得出那哒哒哒的声音里响着欢快,母亲是真的喜欢这门手艺。除了衣服,我们家里的灯罩、椅套、甚至电扇的罩子,都是母亲的手艺。
母亲开始并不会剪裁,但她是个爱学习的人。不懂不会,她就买来一大堆书学习,买来衣服片子的纸样仔细琢磨,到了周末,她还去裁缝铺义务打工,为的就是能学到手艺。母亲学到了手艺,开始忙碌起来,特别是到了春节,自家的孩子、大人要穿新衣。就算是邻里孩子、大人的新衣,母亲也来者不拒。那时,我们和来自山东老家的建筑工人一起住在工棚里,母亲总是帮别人家做好了衣服,再做自家的。为邻居们做衣裳,母亲从来都是义务劳动,不收分文。有时候碰到邻居有特殊要求,母亲不会做,就倒贴了钱,去买了纸样,比葫芦画瓢,也因此,母亲的人缘好得很。有一次,母亲上班不在家,我少不更事的小弟弟,无意中得罪了两个小流氓,他们满街巷地追打小弟弟,邻居们看见了,都争先恐后地喊小弟弟去他们家躲藏,最后一起合力将两个小流氓扭送去了派出所。乡邻们知道我父亲远在海防前线,我家有了什么重活累活,大家也都自觉自愿地帮上一把。
母亲老了,回到江南老家。踩踏缝纫机的活,就交到了儿媳手里。
我妻虎妞嫁过来的时候,娘家陪过来一架缝纫机。那个时候江南人家结婚,要所谓“三转一响”——就是手表、自行车、缝纫机、收录机。两转一响是要由男方出的,唯有缝纫机这一“转”要女方陪嫁。我当时穷啊,一个月才挣四十来块钱,勉强买了辆凤凰牌自行车给妻,算是一“转”,那个“一响”是虎妞拿了自己的私房钱“倒贴”给我的,至于手表,干脆赖了。缝纫机在我们结婚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算是值得在人家门前炫耀的大宗财产,不管姑娘会不会做衣裳,娘家都得想办法买来当陪嫁。那年头,买架缝纫机不是个简单事,别说没有钱,有钱也买不到,要凭工业券,像我们单位上千人,一年也只有五张券。不过这事倒难不倒虎妞,她爹是缝纫机厂的后勤主任,在她还穿开裆裤时,就给她准备好了。她陪嫁过来的缝纫机是响当当的上海蝴蝶牌。
只不过这么好的缝纫机,却没露过脸,直到她当了奶奶,还在油纸包里没开封。因为,那时住房实在太小,单位分给我俩的窝,只有14平米,还包括了厨房和卫生间,所谓卫生间就是一米见方围着个坑。于是,虎妞就接过了母亲的缝纫机,哒哒哒地续接起母亲曾唱过的生活之歌。
虎妞是个缝纫好手,她的外婆曾是无锡一代有名的裁缝,从小耳濡目染,她也心灵手巧。那年的夏天,我们要到杭州去玩,女孩子们爱美,没有漂亮的衣服怎么行?我在绢纺厂买了十几条府绸大手绢,虎妞巧手一裁,立马用缝纫机踏出几件花衬衫,家中的女孩们都觉得美极了,配上彩色丝巾,撑起纸油伞,在西湖边上招摇,都快玩疯了。后来,我们有了儿子,儿子的小衣服,也都由虎妞自己剪裁。独生子女,没有女儿,虎妞就裁了小裙子给儿子穿上拍照,打扮个假闺女过过瘾。在上海长大的虎妞,做出来的女装,都很洋气,闺蜜们都感到很拉风,她也愿意在女伴们面前露一手,那得意的神情,仿佛志得意满的女王。
改革开放到了本世纪初,收入多了,生活好了,时装店里日益丰富多彩,时装几乎日日翻新,我每次出差回来,都给虎妞带回时髦的新衣。虎妞的手艺在新时代,渐渐赶不上趟了,找她的女伴日渐少了,再也难得看到闺蜜们羡慕的眼光,于是缝纫机渐渐地没有了用武之地,像是个半老徐娘,不再受人待见。又在缝缝补补挣扎了几年之后,这台曾经备受宠爱的缝纫机,像是个容颜不再的老妃子,被打入了冷宫。
母亲去世后,曾经为我们家三代人服务过的蜜蜂牌老缝纫机,跟虎妞陪嫁过来,从未拆封的蝴蝶牌缝纫机一起,被送进了储物室。这只老蜜蜂曾经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多少甜蜜啊,现在,它只能永久地休息了。一个时代结束了,缝纫机的辉煌不再。
儿子与儿媳结婚时,江南人家又有了新的“三转一响”的要求,那是电冰箱、洗衣机、小轿车和家庭影院。缝纫机就算是九转一响也上不了名单了,它早已退出了人们生活的视野,成了落伍商品、老古董。想来,它在人类生活史上的地位,从来都离主流很远,至多是个婢女,如果在城市的工业博物馆里能占个位置,那也是它不幸中的万幸了。
家庭里已经见不到缝纫机的身影了,但缝纫机的故事还在,爷爷还会讲给孙女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