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京剧很悦耳(散文)
一
喜欢看汪曾祺的《人间有戏》,也将一枚写着林清玄“无浊意,有清音”的书签放进书页。突然发现,这是一个给京剧最恰切的评价,切中肯綮,六字中的。
不知是否是林清玄的书法,是返童体,但笔力遒劲,一看,仿佛有京剧唱腔那种极度超拔而又婉曲缠绵的意味。觉得,那字的气韵当从心底跃出,就像当初我学几句京剧唱腔,京戏老师告诉我,必须气运丹田,吐纳归心。
先要声明,我对京剧是绝对的门外汉,但圈外的人谈京剧,可能更有意思,所以,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吧。
少年时,因为父母给村里捐了戏台上的大幕和侧幕,父母便有了特权,来了京剧,村里会给父母留出很好的位子,感觉父母像皇上一样,享受着演出专场。
其实,我是被拉去看戏听剧的,一点也不情愿,月亮升起在村中央,挂在树梢,夜晚湿润了,所有的东西都沉浸在京剧的唱段里,仿佛觉得四周的房屋墙壁都会唱戏,那是回音。新鲜够了,也就瞌睡了,便倒头在母亲的腿上,在咿呀咿呀的声响里,进入梦乡。记得那句“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呀”,这一句最催眠,拖腔无限悠长,谁也不知戏中人“言”的什么,尤其是那苏三也低贱得很,一跪不起,一唱大半天,我总觉得会跪到天亮,等不得的。后来知道,有了怨,是要跪求的。听到咿呀的京剧我就想睡觉,一点也不悦耳,享受是他们的,受罪的是我。
本来,我这个年龄,对京剧应该是情有独钟的。文革期间,样板戏风靡中国,我也会来几句“红灯高高挂”,“朝也盼晚也盼”,但都只能跟着一群人唱,属于滥竽充数的那种。京剧里的唱段也有什么“西皮流水”的,儿伴告诉我,流水曲调就是迅捷的节奏,最过瘾,就像雨后站在小溪里任水冲击,但似乎于我还是老牛拉车的节奏。儿伴说我性子发急,就是不会唱京剧引起的。这种因果推断,我是无力反驳的。那时,最时兴“接唱”,一人唱了一句,第二人要接续得上,轮我就卡壳,很败兴,慢慢也就失却了哼京剧段子的兴致了。
二
教书近四十载,退休了。耳无学子躁杂声,身处无限静寂里,蓦然喜欢上有一点声音了,声音可以对抗寂寞。从前很不喜欢的东西反而慢慢回来了,还落在心上了,并不反感。例如,过年看见门上的红对联,感觉世上的喜庆都在门楣上。有时候还参与到写对联的老年人行列中,连我都不能理解现在的自己了。看见还有人买几张年画,买几本月份牌,十分新鲜刺激,俗气有时候是新鲜的,我们越是离开得久了,越有“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兴奋感。京剧也如是,也在我的新鲜感里。
好几年为何能够坚守在我们喜欢的那个茶舍,除了品茶闲聊打发时间,还有重要的是,隔着几个屋的一间房叫“京剧屋”,每天都会唱得人如醉如痴,茶气氤氲,乐声袅娜,这是一种超慢的节奏,不喜欢日子仓促溜走,便期待茶香乐声可以挽留住。我特别觉得,日子在悠悠的京剧唱腔里会放慢脚步的。
有时候,手握着茶壶,忘记了斟茶,茶水也像京剧的拖腔,慢吞吞地,想涌出,却如鲠在喉,或者是珠玉含在龙嘴里,玲珑圆润。玉音缭绕,演绎着曼妙的沧桑,让人马上闲静下来,反而觉得京剧是最夺人心魄的艺术,明丽着,但不招摇,雅致着,但不矜持,缓缓而出的韵律,收束的是听者的心情,慢下来,我们的节奏就对上了,无关乎唱腔的缓与疾。原来我发现,内心中早就潜伏了一种东西——希望最美的时光来慰问。京剧是可以演绎出最美的时光氛围的,我如今这样去看京剧的品性了,甚至也跟着那些京剧迷们,说出几个京剧艺术家大腕的名字,表明自己也略知点滴,我觉得这是喜欢的表示。
入境的感觉真好。那丝乐的弦儿如箭,嗖嗖地飞,将心跳挑起,嘚嘚的,如马踏飞燕;啾啾的,若天雀横空。尤其是胡琴弦儿弹出的音儿,将那些悲欢离合的情绪,带入了夸张的境界,人或醉或痴,或癫或狂,不胜自主。艺术可以传递着比真实的东西还要美的东西,那是过滤的美,即使是悲怆凄婉的,也有着清心滤俗的美感。
有时候,不知自己是去品茶还是去听京剧了。手中端着一杯茶,不喝也不放,仿佛是在等一段京剧唱腔的尾声,唱京剧的,就像是我们茶舍里的人花钱雇来的,身份立马入了富贵一栏。窗外是茵茵的草坪,园中还有芍药月季蔷薇等各种花,瞄瞟一眼,和着京剧的调门,都沉醉着。窗外的光阴,轻轻入侵着我的爱好,改变着我的喜欢。窗外可以是春雨潸然,可以是春风得意,也可以是炎夏热气游荡,也可以是秋黄飞叶,还可以是白雪问窗,有了京剧,景色就灵动了,不必在乎什么段子,段子是否唱得正宗,只要一个腔调,咿咿呀呀也好,铿铿锵锵也罢,都湿润了心情,加上茶香润喉,滋润的人生,哪怕只是一个上午,都觉得曼妙起来。
三
想起一个人。他是老家近邻六母的大儿子,我叫他“才哥”,他有音乐天才,吹拉弹唱都会点,在农村是才气逼人,在城里属末流了。他那年眼睛因糖尿病瞎了,拄着一根拐,每日总是蹒跚地到京剧屋唱京剧。嗓音沙哑,但有一股沧桑气韵,他的最后人生是被京剧缠上的,每天都唱,到了尿毒症晚期,他要拄棍探路两个小时赶到,也要唱一曲,京剧如绝症,缠身不去,痴痴地爱着。没过几天,再也没有听到才哥的唱,回想起那些唱段,我记得住的是《搜孤救孤》的段子,前世的奇怨,生死的抉择,都沧桑倾颓。后来听唱京剧的人说,才哥是用痛苦来给痛苦止痛的。如此说来,那段人生最后的痛苦,也就变成了平静,他用苦涩的京剧段子给自己送行了,不留下呻吟,不留下遗恨,我脑海重复着那个段子,很悦耳,用京剧给自己送行,他是第一人。他用一生最爱的娱乐方式给自己送行,悲切的追亡之乐,入耳悦耳,不失高雅。
我这一代人,没有经历过太大的坎坷和波折,对遭遇都是隔着一层纱去感受的,所以我更理解作家雪小禅的那个说法:“我爱那一把胡琴下的悲欢离合。”一经演绎和着色,悲欢离合就有了质感,当然更深的理解和启示是珍惜当下的岁月静好了。年轻时很难理解唱京剧的角儿动不动就真的落泪,还滂沱恣肆地,入戏了,情感投入了,那颗慈悲心就被打动了,所以,我听我们这里的一个老戏骨说,看京剧,如果看到令人眼角处滚着泪花,那才是沧桑荒蛮,嬉笑苦痛,都会浸润着那个境界。一场京剧,会让人觉得自己是从千年走来,说京剧演唱的是夸张的人生,一点不假。
我四十多岁时受过一次隆重的京剧艺术的熏陶。那是在北京进修时,学院组织去北京的“湖广会馆”听京戏。我跟辅导员说,是不是因为沾了一个“京”字,我们就要来人染上一点“京味”,因为北京人很自恋,有文化的自信,首都嘛,我也向往那里的文化氛围。京剧是家珍,辅导员如是说。
是唱选段,并非专唱一出戏。据说都是京城名角儿,我不认识。但那场子里的味道我喜欢。几张古色的八仙桌置于戏场,空间足够宽敞,四围也装着古色的红木,镂窗华柱,灯光也调成昏黄色,仿佛退回了三千,我蓦然觉得京剧很老了,我也老了,老了的东西却是更有味道。古老的氛围有助于我去理解台上那一招一式,现今的传承,可能只有京剧的招式还是正统的,纯粹的,于是我觉得,敢称“国粹第一”的,唯京剧也。
在老住处时认识一位在地方京剧团的女角儿,闲聊,她说话带着悲怆的味儿,她做过声带手术,不能唱戏了,一直在剧团打杂,最多的感叹是:“不走运,不能唱了,心疼!”一个“疼”字,让我心惊,疼的应该是声带,怎么是唱戏呢?一个“疼”字,就像一段钢丝儿绷起刺向天空,尖利,嘶哑,天空一下子暗淡了。在她的媚眼间流露出的是缱绻缠绵,我显然不是她的知音,但她难找一个懂她的人,她说,你也会喜欢的。这是一句武断的话,怎么断定?毫无根据。哪知老了以后,居然有点喜欢了,被她言中。
四
或许因为京剧有着一种难以拒绝的情绪节奏,人到老时,心跳渐趋吻合于京剧节拍,悠扬而缠绵,间或激越而顿挫。并非为了推广京剧,我觉得这种国粹不会因年轻人太少喜欢就渐次式微,莫非就是为了留给如我年龄的人一个情感摇篮,老了也需要哄的,京剧是会哄着人好好享受的艺术。
我自己都不能相信,四月的春天,我去赤山集团拜访玉春总裁,居然他就守在他用心打造的“赤山剧院”等我。一壶茶,两个杯,两个人,不说话,只听台上的角儿轮番唱。一点不累,居然我可以在剧场坐一个上午,我都不信。京剧很深,深似一口深井,时而品尝几滴,也甘甜清冽,我连皮毛也难懂,我觉得不懂无所谓,因为爱就足够了,听得人可以软,也可以振作,竟然自己也在心中迈着台步,打着手势,花架子早就摆上了。我以为我最听得懂的是京胡,我还真出了洋相。戏间,剧团的刘书记下来坐在我身边,他是我的老邻居,见面不寒暄,我总要表示,便道,你拉京胡怎么开小差?他笑道,我是二胡,没了花脸段子,我就失业了。哦,原来二胡是为花脸准备的。我还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不懂无所谓,爱就足够了。爱上了,声音才悦耳,否则是“呕哑嘲哳难为听”,怎会享受到“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美妙。
同楼住的龙老师是个京剧迷,唱功一般,只是“迷”而已。但他迷出了门道。他的腿走不动山和路了,告诉我一个锻炼方法就是唱京剧。京剧是给喉咙和心肺散步的,甚至比散步运动还有益。夏日开窗,午休总是传来他的京剧选段,显然,唱腔的高度是有所压抑的,居然我可以睡得着,我告诉他,京剧是催眠曲。他说,喜欢了,连鸡叫也可以催眠。
老了,我的功课又加上一节,从电脑上下载一段,每日一段,也听“过往的君子听我言”,我把自己当成了君子,且听西皮二黄,流水摇板。京剧不能治愈什么,但可以抚慰一颗心,让心跳悠然,令耳根美妙。
我总觉得,京剧一直熏陶着我,一直没有好好地爱着。尘世里有缘分,有过缘分的是不一定是某个人,京剧也可以与人有缘分。
我是有缘人,京剧不舍我去。古书上说,“耳目之欲”是浅福,我且享受这浅浅的福分吧。
《论语·为政》里说:“六十而耳顺。”我到了这个年纪,听京剧悦耳,应了古训。
2022年6月14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