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颂】桃园秘事(小说)
一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英子站在济鲁医院安宁疗护区走廊尽头,眼睛直勾勾望着窗外,眼前又浮现出光怪陆离的影像,不由得想起这句古诗。
落日余晖徐徐融入无边夜色,城市大街小巷阑珊灯火,如同点燃了无数明晃晃的蜡烛,与鳞次栉比建筑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交相辉映,在夜幕中呈现出一层层光晕,让济鲁市区变得恍惚而深邃。
英子好像看到了远处妈妈的身影,她和一群似曾熟悉的人走在一起,披着最后一抹夕阳,慢慢消失在幽深的长夜里。她想追上去,却怎么也拔不动腿,身体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裹挟着,仿佛随时会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近来这种幻觉出现不止一次了,焦虑在潜意识里疯长。
一阵凉风迎面吹来,英子打了个冷颤,纷乱的思绪戛然而止,快步返回503室。半躺在床上的方涣老师,枕边放着翻开几页的《往事如风》,眼睛却凝视着天花板,花白的头发稀疏有致,蜡黄色的皮肤皱纹堆累,神色沧桑凝重。
“方老师,您睡醒了,感觉好点了吗?先吃药吧!”
英子从药瓶中取出几粒咖啡色的药片,端起准备好的温开水,送到方涣老师嘴边。“还好吧!我刚醒,谢谢英子!”方涣老师的话轻得像窗外徐徐吹过的风。她缓缓服下药片,喝下半杯水。
“刚才又梦见石门桃园了,真美啊!”方涣老师似乎还沉醉于梦中桃园的美景里。
“等您身体好些了,我陪您去那里看看!”英子看似平静,心里却是翻江倒海。
方涣老师余生屈指可数,现在虚弱的连走路都困难,怎么可能再去石门桃园呢?况且石门桃园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石门商务中心。
石门桃园几个字像针一样,扎疼了英子。
一个月前,闺蜜颜鸽发来一张微信照片,在桃花源商务中心大厅来来往往的男女中,她一眼就看到了老公范平和一个时尚女人的身影。两人看起来不是一般亲昵,正从一个房间里有说有笑地走出来。范平此前对她称去上海谈业务,当天晚上没回家。颜鸽说她去桃花源商务中心办事无意中看到了范平,具体什么情况不清楚。
这个年轻女人是谁?和范平是什么关系?他们去那里做了什么?英子满腹疑问,心乱如麻。
她想等范平回家就拿出照片来问个清楚,或者先不惊动他,悄悄跟踪他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不过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都不妥。如果范平和那个女人真的发生了婚外情,她该怎么办?是奋起反击、守卫自己的婚姻?还是宁要短痛不要长痛,果断离婚?出轨这种事情她听说多了,却从来想过会发生在老公范平身上,因此没有任何思想准备。
难道妈妈的悲剧又要在自己身上重演?
英子每次想到早逝的妈妈,就会感觉到一阵阵彻骨锥心的痛,石门桃园是她儿时乐园,也是妈妈梦魇之地。
即使石门桃园给英子留下过少年时代很多美好回忆,她内心里也不愿意再触及这个地方。
她怎么能忍心说出实情呢?她知道,石门桃园是方涣老师最留恋的地方,就让她永远留下美好的印象吧!
二
上世纪七十年代,英子的爸爸,石门村第一个高中生张立行被选为村主任,受陶渊明《桃花源记》的影响,他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争取到公社农技站支持,要在村南大河废弃河滩地大面积种植桃树,建成一个大型桃园。
村民大会对桃园项目进行表决,一部分以男性居多的村民坚决表示反对,他们认为石门村祖祖辈辈种庄稼,河滩地没有改造价值,种桃树是异想天开,劳民伤财。女村民们大都有着天生的浪漫情节,对张立行描述的桃园美景充满向往,表示坚决支持,最后桃园项目以超半数村民同意获得通过。
张立行带领大家出大力,流大汗,没黑没白地干,用了两个多月时间,把杂草丛生的河滩废弃地治理改良了个遍,栽种上了优质桃树苗,然后像对待自家孩子一样用心侍候管理,深浇水广施肥,一颗颗桃树苗茁壮成长起来。
三年后石门桃园不负众望,几百棵桃树长势良好,枝干上挂满了饱满硕大的桃子,像无数个红彤彤的小太阳,惊艳了石门村人的眼睛,也照亮了石门村女人们的心房。
山影重叠,大河奔涌,碧水青莲,桃花娇艳,石门桃园美不胜收。石门村女人们春赏美景夏收鲜桃,自然满心欢喜。销售桃子增加了集体收入,石门村村民福利远超周围乡村,村里女人们在外村人面前抬起了头,挺起了胸,自豪感油然而生。
石门村当初那些反对种桃树的男人们别看平常牢骚满腹,吃桃子却一个比一个猴急,难怪石门村的女人们耻笑他们:“石门村里除了张立行,就没有第二个真正的男人!”
这话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让石门村男人们颜面尽失,他们不约而同把这笔账记在了张立行头上,别看干正事不行,这些人捕风捉影、搬弄是非的能力不可小觑。
石门山的男人干了一天活,吃完晚饭大都乐于聚在街头巷尾侃大山,吹牛皮。张立行与众不同,他晚饭后一般会去石门桃园跑步,那个由他一手创建的梦幻王国里,每天都生长着他的思考、他的追求和他的憧憬,他跑步时沉醉其中,身心愉悦。一些石门村女人在石门桃园散步碰到张立行,要么打个招呼,要么说上几句话,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不过有好事之人却习惯往歪里想。
在那些善于意淫,十句话九句不靠谱的男人嘴里,张立行去石门桃园跑步是遮人耳目的幌子,为的是和女人们幽会。石门山女人们对他们嗤之以鼻:“石门村还有比英子妈更漂亮贤惠的女人吗?张主任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你们以为张主任会像你们一样龌龊,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流言蜚语传到英子妈妈耳朵里,她并没有当回事,还和张立行半真半假开起了玩笑:“都说你在石门桃园跑步是私会女人,哪天需要我让位就说一句!不需要偷偷摸摸,该让位我会让位哦。”
张立行脸一黑,指着在旁边玩耍的英子厉声说:“那些人瞎咧咧你也信?英子都上学了,以后这种话不能乱讲!”接着又发狠:“让我抓住造谣的,就把他的牙一颗颗敲碎,把他们的舌头割下来喂狗!”。
造谣者没找到,谣言却有了升级版,不知是想和自家男人较劲还是出于虚荣,几个石门山女人私下里炫耀,曾陪张主任在桃园散过步,张主任还对自己表示过那个意思,什么意思?故意不说清楚,随便怎么想。
英子妈妈听到后不再等闲视之了,开始变得敏感多疑起来。
张立行是真没时间和精力查谣辟谣,春耕秋种,建桥修路,防涝抗旱,这些工作哪样不需要他指挥和带头去干?工作起来和女村民打交道在所难免,如果忌惮谣言,他这个村主任一天都当不了。
英子妈有些草木皆兵,张立行劳累了一天回到家,她热汤热水、好言好语相待,但是也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地问这问那。张立行起初没在意,慢慢感觉出了她的不信任,也就有些不耐烦起来,越是这样英子妈疑心越重,一点小事也要盘问到底,两人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
心魔突破理智会变成一种偏执,英子妈认定了张立行早晚会喜新厌旧,抛弃她们母女,他所有的解释都是刻意掩饰,张立行认为妻子的怀疑就是对他最大的侮辱,一对恩爱夫妻从此冲突不断。
在英子童年记忆里,爸爸妈妈吵起来,一个暴跳如雷,一个哭哭啼啼,家里杯盘横飞,鸡飞狗跳,她躲在屋子角落大气都不敢出。
张立行和英子妈妈吵够了也吵累了,索性把被褥搬到村部,英子妈妈连争吵都没了对象,每天对着年幼的英子唠唠叨叨,发泄着委屈和怨气。
张主任与妻子分居的消息在石门村不胫而走,很快成为大家茶余饭后议论焦点,男人们还多少有些心虚,女人却像闻到了腥味的猫一样兴奋,还真有风骚女人半夜三更摸到了村部,说是要陪张主任过夜,被张主任一顿呵斥后又都溜走了。
这些被拒的女人不相信张主任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就在村部外蹲守,想要看看能打动张主任的女人会是谁。这一看还真就发现了秘密,据其中的一个女人说,他亲眼看见张村长半夜走出村部,来到桃花园和一个女人幽会。至于女人是谁,因为不敢靠近,天又太黑,无法看清楚,有人猜测是从村里出来的,有人猜测是外村跑来的,还有人猜测是从石门桃园附近知青宿舍走出来的,没人能说的清。
英子妈妈很快得到消息,她像头暴怒的狮子,披头散发闯进村部,二话不说上去一把扯住张立行,又哭又闹,大骂他是当代“陈世美”。众目睽睽之下张立行颜面尽失,盛怒之下抬手连扇她几耳光,又一脚把她踹倒在地。她索性坐地不起,一把鼻涕一把泪控诉张立行无情无义,虐待抛弃她们母女,还要逼她离婚。如果不是被大家劝走,这幕闹剧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收场。
此后英子爸爸妈妈感情彻底破裂。英子妈深居简出,脱离了大家的视线。她时常在家看着外面发呆,有时莫名其妙大笑,还自言自语,英子爸爸偶尔进家,她就像见到仇人一样,破口大骂甚至要摸菜刀拼命,他只有落荒而逃。英子那时年龄太小,惊恐之中只能默默看着这一切,好在她一直是妈妈的心肝宝贝,正常情况下妈妈对英子疼爱呵护有加,除了上学,英子也一直乖乖守在妈妈身旁。
英子每次想爸爸了就让班主任方涣老师捎话给他,爸爸就会来到学校办公室和她见上一面,父女俩的亲热劲儿,连一旁的方涣老师看的都眼圈发红。
多年后英子回想起妈妈的反常言行,分明就是典型的抑郁症状,可惜她知道得太晚了。
三
范平是否有了婚外情?英子希望弄清真相又怕面对真相。
又到了周末,范平把儿子小鹿从寄宿学校接回家。一家三口团聚了,看着父子俩打打闹闹,有说有笑,英子有些不在状态,眼前的幸福让她感觉不太真实,不知道哪一天会突然失去。
她在小鹿身上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她想保住这个家,保住她和范平的婚姻,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做,就像当年她妈妈一样,感觉有个女人侵入了她的的婚姻,却不知道她是谁?
英子正心怀忐忑时,与方涣老师在安宁疗护区重逢了。
三十多年未见,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方涣老师。那个坐在轮椅上,被病魔折磨的形容憔悴的老太太,就是当年石门村小学有着独特气质的方涣老师,早晨上班后主任安排她护理一位绝症晚期老教师,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自己敬爱的老师。
听到英子激动地喊方老师,方涣老师愣了一下。英子说我是您的学生,石门村的张英子啊,方涣老师怔怔得看着她,突然变得激动起来:“英子?我终于又见到你了,我回石门村找过你好几次,都没找到你,你知道我多么想见到你吗......”
她像是有许多话要对英子说,嘴唇哆嗦着却说不下去了。
“爸爸去世后,我离开了石门村,再没回去过,毕业后我一直在这里工作……”英子解释着,她看到方涣老师眼里涌满了浑浊的泪水,没有再说下去。她知道方涣老师和她一样,都不愿触及令人伤感的往事。
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安排?让她陪伴和照顾方涣老师度过人生的最后时光,方涣老师为什么要回去找她?为什么她提到爸爸妈妈她会那么悲伤?英子满脑子都是问号,考虑到方涣老师的身体状况,她没有开口问。
送方涣老师来的是她侄子方大民,听到了两个人的对话,他欣慰中又带有惭愧的神色。
安顿好方涣老师,方大民把英子拉到一旁,小声地道:“张老师,我姑姑拜托您照顾了。按说我现在是她唯一的亲人,应该为她送终,事实上我已经把姑姑从医院接到我家里照顾了,可是我的房子最近可能要被拍卖还债,这都是我那个混账儿子造的孽,他也惹我姑姑生了不少气,所以姑姑执意让我把她送到这里,而且还委托她的学生办好了入住手续。”
英子很诧异,但是涉及家务事,她是不便多问的,就点了点头说:“我明白您的意思,方老师不愿意麻烦别人可以理解,这里的条件和环境,更适合她的这种情况。放心吧,方老师是我老师,于公于私,我都会照顾好她的!”
方大民离开时,加了英子的微信,说是有事方便联系。
没到下班时间英子就接到了颜鸽的微信:晚上撸串,有事通报!英子心里咯噔一下,迫不及待地问:你又看到范平和那个女人了?颜鸽秒回:谁有闲功夫整天关注你老公那点破事,面聊!
除了家人,颜鸽应该算是这个世界上和英子关系最亲密的人了。她俩是卫校同学,又是同乡,颜鸽小时候还去石门桃园偷摘过桃子吃,那时候她和英子还素不相识,直到卫校上学两人才相识,而且是一见如故,越聊越投机,从此友谊的小船乘风破浪,扬帆远航。
颜鸽从不走寻常路,中专三年换了三任男友。最后一任也是无疾而终,毕业后直接去了深圳,在那个青春飞扬活力四射的新兴城市,她赤手空拳硬是杀出了一条血路。
十年后颜鸽与老公办理了离婚手续,拿到了上千万元的分割财产,她毫不犹豫地离开了深圳,回到家乡济鲁市开办了一家保健品公司,凭借强大的财力和先进经营理念,颜鸽把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凭实力进入本市精英人物行列。
英子只是济鲁医院的一名护士,两个人并没有因为身份悬殊而出现交往障碍,在别人眼里,颜鸽是成功商人、单身女贵族,在英子眼里,她一直都是可以掏心掏肺的好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