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听夏(散文)
一
车停在崮山前村西口的池塘边,往南溪走,遇到老毕问,又来听夏?消夏,避暑,这些字眼都不怎么时髦了,老毕曾陪我听夏。
南溪岸边有树,在树间系粗绳,离地两三尺,半躺其上,优哉游哉。也有两个藤摇椅,其侧置花岗岩石桌,可边品茶边听夏,“半野”的情趣,使心半敛半放,尤其是赶上这中伏的天,尽管胶东半岛热度26,为对得起这一度的夏,也要摆出一点姿态不是?
我常常想,如果世界末日说果真存在,一定不会于夏季来临,因为夏季这么美好,连一点诟病的话都不忍说,我们说“太热了”还都是笑着说的。我们就应该沉醉一个夏天,享受季节的热情,太阳的强烈,水波的温柔,绿色的恣肆,心情的濡湿,我甚至觉得光是用眼去看还不足以表达醉爱的心,如果说春天我们可以从冬天里就开始暗恋她,那么遇到夏天,就应该义无反顾地和她私奔。我还有一个感觉,眼睛是最容易产生疲劳的器官,而耳朵是审美最敏感的器官,却常常被我们忽略,甚至以“噪音污染”的说辞而拒之。我听夏,得夏之别样风情韵味。
那些在城市的钢筋水泥森林里的人们,经常盯着过路的风,生出嫉妒,怎么就穿不透林立的楼房!而在村野中,风是扑着我们而来,来游戏,来解暑,来奏乐。半岛尖儿上的崮山前,夏把热气抱过来,三里外的海风却不允,看看谁是夏的霸主吧,风赶着热气,顺着南溪跑,跑到村西的杨树林,哗啦啦的声音,就像围着村落的一群儿童,呼着儿歌,给风儿助威。既有“绿树村边合”的乡舍美景,更有“无数叶笛带声飞”的乐感。远处的杨树累了,想让风歇息片刻,风戳空就到了南溪岸边的竹丛里,瘦竹不安分,骨骼咯咯响,轻击鼓,缓敲梆,微风又来,摇竹叶做细声,袅袅不绝,窸窸窣窣,仿佛一群会发声的小昆虫遇到了什么喜事禁不住叽叽喳喳的,风有趣,紧一阵,竹叶如刀鞘,飒飒劲道,多少炎热听了都要恐惧败阵。忽又顺着竹竿滑落下来,尽管绿意蓬勃的竹叶很矜持,还是有的经不住风儿的携手,而跟着落地。无风太热,不必说什么心静自然凉,有风惬意,声音也可以赶走热,我信。
二
如果不想错过一天的夏风,那就赶个早。晨风带着海的湿润,低低地贴着地皮儿跑来,爬上窗户,摇醒了海草房里的主人,趁着清晨的凉风,在房头的田园里的玉米地锄禾拔草。摇醒了那些花枝,低首打着瞌睡的蜀葵,笑脸相迎,舞着沉重的头,瓮声瓮气的;一树的合欢花,正贪睡着早晨,突然伸直了花箭,唰唰地舞着“香舞”。贪早而来的是蜂蝶,尚需闭目静听,蝶在眼前的盆景上舞出轻微的风,我感觉不出风儿有几级,但见花儿叶儿被摇动,这番蝴蝶摇风舞,可能只有花叶可感知。蜂会奏乐,是真正的舞蹈家,没有了香,她不至,没有了香她不舞,细声若丝,生怕惊坏了我的耳鼓似的。
坐在我身边的建泽哥说,漏下一点儿风,就不要说夏的坏。是的,一丝风有意于人,人当感激,这是一种心态,更是一种温润的品性。那些村民谈到风,总会隐喻着一些现象,我想,这种知足已经是一种情怀了,更是一种世界观,听风观物,懂风情,知物意。
夏是生动的,若无风,则还有南溪的溪声。溪水不跌,遇石则溅起水花,淙淙潺潺,就像刚刚睡醒的婴儿,呻吟着,嘤嘤着,将听溪者的心,抚得异常平静无澜。溪曲而水流撞着岸边的怪石,甚至一直用力将岸边的泥土冲刷出一个窟窿,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溪声如乐,杂音其间,成多声部的合奏,清纯得很,完全是田园曲的节奏和风格。自然之趣,总是对应着人类的艺术啊。我觉得,完全是溪声唤来了蛙鸣,“稻花香里说丰年”的描写有些片面了,南溪两岸,果蔬密致,也便于蛙深藏其身吧,藏得有些郁闷,就跳进溪中,咕嘎咕嘎地鸣叫起来,蛙声歌溪诗,总是铿锵音。不去张望,捡起小石子投入小溪,听蛙噗通,入水藏身,真的是好笑,我相信蛙也感谢我跟它们玩一个小小的游戏吧。仔细地连续听,蛙可能是怕听蛙人觉得一个调,便不断变化着节奏。一蛙起头,咕咕几下,就像领唱人唱歌领个头儿,但蛙们才不管调门的高低,三五蛙跟唱,一岸一群合奏,那声音可穿透茂密的绿植,该是想去唤来爬在绿色上的蝈蝈?叫声弥漫,织成蛙的声网。会欣赏者从中找到旋律,心烦者以为聒噪,度夏要有个好的心境,蛙声和着心跳,心率整饬有序。我觉得这蛙声最适疗养。曾听人抱怨,逃离了红尘中的嘈杂与喧闹,跑到乡野听到的还是吵闹,何处才有喜欢的声音?声音似乎专门与我作对!身在封闭的楼舍,老死不相往来,又觉得周围一片死寂,走进宁静的乡野,没有了人声,听到的是虫鸟的鸣叫,似乎在嘲笑。看来,世界的存在是专门与自己作对。其实,我觉得是缺少了一颗爱生活的心,少了对美的敏感,变得麻木了,哀莫大于心死而已。
三
如果听不到蝉声,这个夏天一定是枯燥失落的。蝉的种类很多,学名一个字“蝉”太不生动。俗名“知了”,据说是因声而得名,但“知了”两个字难模其声。树生溪岸,遍地蝉穴。用建泽哥的话说,那些穴孔是蝉的笛眼,他说,蝉叫是为了唤醒地下的幼蝉,声音之嘈并不是为了烦扰我们的。这是他小时候就懂得的“科普”故事。我的童年,真的算是孤陋寡闻了。这个说法第一次听说,想象力足够丰富的。热度是蝉鸣的开关,心情好听禅降温,心绪差空生烦恼。
个大通体发黑的蝉,我们俗称“马乐猴”,声音悠悠地拉长,仿佛是要把热气拉成丝,叫声和天热是成正比的,群蝉声音此起彼伏,振翅鼓声,相逐而鸣,嘹亮震天,从不嘶哑,夏天是热闹的,是马乐猴吵响的。想起儿时铺一张草帘子躺在老家门前一株杨树下,闻蝉午睡,母亲说,蝉声是哄着孩睡觉的催眠曲,就不再讨厌蝉声了。想想,是母亲一句话让我懂得了蝉声。身子较“马乐猴”瘦削一点点的、通体有一层浮着的绿色,朦朦胧胧的,那叫“嘎啦”,也是蝉的一种,那是给“马乐猴”伴奏的二胡,其声悠扬,“嘎啦”两个音儿,自高压低,重复不断。还有一类蝉,我们叫它“接力”,声音窸窣,“接力”是象声,这种蝉身体发黑,稍扁,个体要小于马乐猴,那是给“马乐猴”和“嘎啦”加油鼓劲的蝉,是蝉家族里的“啦啦队”,一个调门,不知疲倦,就像给蝉声打了一层不倦的声音底色,那才是“声声不息”。很多时候,我们对于蝉声习以为常,自顾说话,自顾谈茶,声音近于无,我想,人在红尘喧嚣里,能够独得沉静,和我们习惯于蝉声是否相似?此时有声如无声,禅心落定,外界于我皆宁静,不必入寺修禅也得禅意。四季乡村,是最大的修禅场所,隐者隐于乡野,禅意也在乡野啊。
任何话题都不觉得是无聊,蝉声也引起我们的议论,不同的蝉因发声而各得其名,而人却说不一样的话,唱不一样的歌,声音里有了更丰富的内涵,做人先从学着说话开始,一群村民就是这样有所感,有所悟,文明也没有离开偏远之处。
南溪里的蜻蜓,穿行于叶草间,时而扑向小溪的水面,点水戏玩,其声湮没于溪声里,真想侧耳闻其声之妙却不得。微风袭来,溪边小草,就像舞裙,只是不见美女面,但闻裙幅声,莎莎飒飒。草丛里的蚂蚱蛐蛐,也趁着蝉歇,细声聒噪,唯恐被溪边休闲的人忘记或冷落似的。庄稼地里时常有鸟雀和绿叶闹着玩,肯定是脚踏叶上,叶子承受不起,扑棱棱,扑啦啦,那是夏天田间的诗,才不管什么平仄和韵,干脆得很,原始得很,绝不修饰。我得这番野趣,较之古人更幸运,“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杨万里《夏夜追凉》)是什么?是认真地将一颗心交给夏日自然所得到的野趣。
四
我生羡慕之心的是那些不绝于耳的鸟鸣声。是惧我们人多,它怎么窥得到?原来树隙就像鸟的望远镜,干脆绕舍啁啾地飞,如箭射,似絮飘,各种姿态,任意取舍,倦了,就站在树巅繁叶枝丫间,发出脆生生的鸣叫,鸟声顺着枝杈滑落至地落水。最多情的还是那叫黄雀的鸟儿,一直跳跃于那棵合欢树的花间,啄花几缕,无意目赏,抛落于树下,还“啾啾”数声,意在告知我们,我摘花几朵,送你观赏。如果西天厚云东渡,然后踯躅于崮山,那些鸟儿就像有谁指挥它们似的,“唧唧”飘落庭院,似乎是在告诉我们收拾好晾晒的衣物;“渠渠”飘在窗台,像是要趁人不备捞点什么;挂在躺椅上的枝条,“湫湫”几声试探,想告诉树下人什么,却不明说;低飞的鸟儿,落在我们的眼眸里,飘飞不语,翅膀掠过,“嗖嗖”之音,又像在催促着什么。哦,雨来了,来得迅捷,毫不迟疑,原来鸟儿已经来跟这里的人们商量过了,不必再下达什么预告。
不缠绵,不拖拉,拉过一片云,就来一下长鞭击电,在葱绿的原野,在苍翠的树巅,打个滚,妄图染一个绿色,就马上返回,送来豆粒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真个乱弹琴。雨滴砸地,噗噗如闷鼓声。落地袅娜,尘烟飞起,就是空滴阶庭,那是雨幕拉开前的开场白。不必卧轩听雨敲打绿荷声,更不必只等夜雨暗伤打芭蕉时,依窗抒情。人挪到门前的过道里,摇着扇子,赶着被雨驱散入屋的热气,听着雨的音乐,不必担心蝉会被淋湿,每一面叶儿的背面就是它们的雨伞。不必管那些戏水的蜻蜓会被雨滴击中,早就抱住一株草,观赏着突如其来的雨,做一个逍遥的看客。
雨,独自表演吧,也不在乎是否有观众,雨总是以“甘霖”自居,赢得了多少唐诗宋词的赞美。躲雨的村民,才不在乎给雨什么样的诗词歌赋,他们在谈论今年的庄稼墒情。崖子沟的地瓜肯定好,沙地,瓜甜,生吃都咯嘣脆。楼山下的晚茬玉米,遇雨该融浆了吧,雨后掰下青棒棒,正是享口福的时候。此时此刻,无论那片庄稼地距离他们多远,他们都听得到禾苗拔节、秆节抽穗之声,因为这是他们的农事交响曲,虽无曲谱,但曲调自在心底,雨来便唤起,自成旋律。是啊,在他们心中,风风雨雨总关情,不是雨打芭蕉弄夜凉,也不去问“花落知多少”,有一句诗他们喜欢,“大珠小珠落玉盘”,听夏听雨,一部和声的夏之曲,怎么可以没有“喜雨”声!
除非你有足够浪漫的情怀,有不被时空左右的心情,有从平素中擅得的诗情画意,那就选一处自己喜欢的地方去听夏。今年的夏,我选了崮山前的南溪,你呢?
忽听夏声三五弄,还是不过瘾,最好坐在夏日从头听到尾,心中便有一曲完整的夏之声。
2022年8月1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谨祝秋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