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蝉(散文)
夏日蝉鸣,让我记忆里闪过无数只蝉的踪迹。
一
蝉的称谓很多,知了是俗称,是根据蝉的鸣叫声而得名。派生出来的词还有“季鸟”、“蛭蟟”、“蛣蟟”等,“季鸟”是北京这边的称呼,一季之鸟,很有些诗意。
我见过一种个头稍小,身体泛绿的蝉,它发出的声音才是类似“知了——知了——”的声音,叫的时候还会让肚子一上一下地摇摆起来,好像在跳霹雳舞。这种蝉学名“蒙古寒蝉”,北宋柳永的诗句“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里的寒蝉,指的就是这种蝉;还有一种夏初最早出现的蝉,学名叫做“蟪蛄”,庄子在《逍遥游》里说的“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指的就是这种翅有灰色斑点的蝉。它喜欢趴在树干上,叫的声音是“颂儿——颂儿——”,老家的人们就叫它“小颂儿”;而最常见的,就是现在被当成美味的大个头的黑蚱蝉,它的叫声是“嘎——”一个音调,叫的时候翅膀微微张开,腹部向上翘起不动,下面一对音箱就开播了。
二
我年幼时生活的村子,被两条深沟分成四大块,沟底有三个水塘,周边都是合抱的杨树和柳树,郁郁葱葱。树冠从沟底探出来,在沟上看去,像是翻动着的绿色波涛。我家在被分割到东南地块儿,小学却在西北块儿,我每天上学和放学,都要在沟里来回穿梭,这条有些曲折的路,有着让人意想不到的快乐。
“知了猴”,是人们对金蝉脱壳前的知了幼虫的一种称呼。我的老家叫法更绝,叫做知了LAOLAO。当然了,不敢糟蹋“姥姥”两个字,在辈分上也跟“姥姥”毫不相干。我想用“佬”这个字,大家应该没有意见吧,“德国佬”“美国佬”,以前常在小人书上看到这些鬼子形象,形象猥琐,不怀好意,常常挥动着锃亮的刺刀。这知了猴形象也好不到那里去,穿着统一的土黄军装,鼓着两只大眼睛,前额还有两根长长的触须,恰似鬼子的八字胡,它前面两只前爪像两把挥舞的带锯齿的大刀,叫它“知了佬佬”再恰当不过。
没有蝉鸣的夏天是没有灵魂的夏天,没有摸过知了猴的童年是不完整的童年。可为什么叫做“摸”而不知找、寻、捉呢?这是因为知了猴爬出地面一般都是傍晚,在手电普及之前,估计大人也不会允许孩子们拿着蜡烛照明去找知了猴,那样很容易烫伤或者失火,同时也是一种奢侈的浪费。所以,借着月光星光在树上摸索,应该是自古寻找知了猴的一种常态。“摸”这个字应该是更有底蕴,现在手电,手机照明这么方便,按理说应该改成“照”知了猴,谁让我们文化传承这么悠久呢,还是用摸,显得更有历史感,厚重感,仪式感!
那时候我每天放学回来,总会在树林里转悠很久。这个“摸”又可细分三个步骤,总结一下,是一扫二看三低头。扫是环顾一下周边树干,这个最容易,扫到要先下手为强;看是留意附近脚下,争取发现出窝还没上树的知了,也没技术含量,这两点人人都容易做到。低头是找没出窝的,这点就要考验真正的技术了。因为摸知了猴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往往还没等知了猴上树就被擒获了。在电影《天下无贼》里面有这样的鄙视链,大概意思就是骗的瞧不起偷的,偷的瞧不起打劫的,因为一个比一个没有技术含量。这摸知了猴也一样,最高境界是在地上寻找没出窝的知了猴,其次是地面,再次是树干上。我就是这方面的高手,讲究的是一个“抠”字,最有技术含量。
“抠”讲究的眼力好,树林里面的地面大部分都被人踩得溜光。知了猴是打洞的高手,厚实的土地给它提供了很好的保护。知了猴的洞是沿着树根延展方向呈放射状分布的,明白这一点,你就不会在几乎没有窝眼的地方浪费太多时间,越是窝眼密集的地方越容易发现知了猴。
它最初破开的地面像极了蚂蚁窝的洞口,只是蚂蚁洞口外面都会有蚂蚁修整蚁穴叼出的新土,而知了猴刀下土都会留在洞穴里,这就是最重要的区别。另外蚁穴洞口呈比较规则的圆形,知了猴刚刚敲开的地面洞口是不规则的形状。洞口开的越大越好辨认,抠的时候要用指甲轻轻地往左右挑开,真正的知了窝就会越挑越大,直到能轻易看到知了猴。如果动作轻微,知了猴一般还傻呵呵趴在洞口,很容易抓住前爪把它揪出来,遇到精明的,它会“六肢一瘫”掉入洞底。洞底一般只有成人中指那样深。可以扩大挖掘直接擒获,如果遇到洞底深,四周又是难以抠动的石头,就要智取。随手找一根小树枝,往下探,给知了猴挠痒痒,一会它就会傻乎乎地刀着树枝被我提起来。再或者掉落的浮土掩埋住知了猴,也不用着急,不用管它,找点杂草树叶掩住洞口,防止被别人发现。别浪费时间,在附近溜达一圈找找别的,一会再转回来,它差不多自己就爬出来了。
天色再晚点,地面看不清了,在没有照明情况下,爬到树上的知了就得真靠摸了。见着黑黢黢的疙瘩就上手摸,多数是树皮,树疙瘩,一触便知。有一次我竟然摸到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吓得我倒退几步,汗毛直竖,凑近仔细看,才发现原来是只爬到树干上的大癞蛤蟆。
不是所有的知了都会叫,它们也分公母,只有公的有音箱才会叫。区分公母不用等蝉脱完壳,从知了猴尾巴尖一看便知。公的尾巴尖是个小小的方块,而母的是两个竖道。小朋友相见,都会问,找了几个了?多少叫儿(公的)?多少哑儿(母的)?大家更愿意找到的是叫儿。
我大概每天都能摸二三十只,您一定想我应该是每天有美味吃了吧!其实摸到的知了猴很少被煎来烤来吃,不是不好吃,它胸部的肉纤维紧实,类似鸡肉,绝对是美味。捉知了猴的目的主要是得到知了皮,也就是蝉蜕。蝉蜕是一种药材,那时候听说是一分钱几个,采购站收购,就想着攒多了卖钱。到时候也可以像班里地质队的孩子一样用上几块香橡皮,一个带卡通图案,合起来有吸铁石啪啪作响的铅笔盒,甚至买上几块裹着糖粒的彩色胶皮软糖。
摸到的知了猴放在一个倒扣的铁筛子里面,到第二天一早,我就可以收获几十个蝉蜕了。我把蝉蜕用针线串起来,几年下来慢慢地集成几大笸箩。中间曾多次去采购站询问,一直说暂时没有收购任务,等我上初中时候发现很多都碎掉了,没办法只好狠心扔掉了。同时,扔掉的还有我的几个幻想。怪不得老家有句话叫做“大脑袋楞蹦鱼,蛤蟆蝌蚪知了皮”形容中看不中用。
由于摸到的知了猴,挨挨挤挤在一起,难免抓伤,筛子空间又狭小,变成的知了大部分都像战场的残兵丢盔卸甲有点畸形,头大肚小的,卷曲翅膀的,甚至有些变到一半憋死在壳内的。样子普遍有点惨不忍睹,颜色也是绿的,黄的,半黑不黑的,看着让人失去了食欲。家里的母鸡倒是不会嫌弃,知了都变成它们的美餐。偶尔留下几个“叫儿”玩乐,可能是它从地下到脱皮耗尽了体力,又没供他吸吮的树汁,想让它叫只能捏它的腹部,它才会不情不愿的发出几声哀鸣。
要想把玩鸣蝉,就得想法到树上去捉,这个不能叫摸了。常用的方法分为套,粘,扣三种。套应该是最古老有效的方法,用一根长长的马尾做成活套,拴在长长的竹竿头上,发现知了,人在地面操纵马尾套,从知了头部开始套,知了被骚弄,一般会用爪子去扒拉,这恰恰把套卡在了腿间,稍一用力,就会把知了提起,它越是挣扎越紧,很难逃脱;粘就是用白面打成浆糊,放在竹竿头上去粘,一是大人不让浪费白面,而是成功率低,往往还没到地面,知了就跑了。
有一阵镇上道班修路,有很多沥青,小伙伴就用沥青粘,效果不错,只要捅到知了翅膀了,即便从竿上脱落,它也难以展翅,也只有掉到地上的命了;扣是用铁丝围成一个圆,把塑料袋,一般是用过的洗衣粉袋口缝在铁丝边缘,再连接到竹竿上。用的时候,只需把袋口扣在知了身上,知了由于身子重,翅膀薄,想飞只能身子下沉,就轻轻松松落入塑料袋内了。
捉到的哑子就直接就喂了鸡,多半儿会折去一半翅膀,看它在地上尾尖着地,在地上鸣叫着兜圈圈,我们称之为“耍猴儿”。或者把它捏在手里给自己扇风送凉,只是要小心它会偶尔撒尿,喷到衣服上不容易洗掉。
记得有次考试退步了,老师家访,他们归结理由最重要的一点竟是我找知了上瘾了,耽误了学习。让我答应以后不去找,是知了替我背锅了!
三
祸害知了猴,那时候倒不觉得如何残忍,总会想起用蝉是害虫,为大树除害,为家里鸡蛋增产,我觉得这些理由很充分。这些年来,被我害了几千上万条的知了性命。大概是惹得知了姥姥,奶奶,以及老祖宗,祖先娘娘们不高兴了,它们竟然派了一只知了住进了我的脑袋里。从此,不分春夏秋冬,日夜鸣叫,让我终日不得安宁。
那是我的公司开张第一年,资金、人员、进货渠道、销售渠道等等,一切都要操心,一切都要我一个人去面对。那时候的我连基本的ELSX表格,合同都不会做,对财务也几乎是一窍不通,就仗着几个关系不错的客户公司就开张了。
货车进出三环会受到很多限制,我又舍不得花运费,很多时候我就自己开一辆二手金杯车去送。这辆金杯车都是经过改装的,一边加了两块弓子板,车箱里面座子全部拆掉,铺上薄铁板,方便叉装货。纸基本都是整件销售,每件根据规格大小,品牌不同,重量略有区别,大约每件一吨左右。装侧门时候叉车如果操作不当,就容易把车侧面的玻璃窗整个顶掉;装后门时候需要把后备箱两侧的螺丝卸下来,踮起脚抬高后备箱盖子,等叉车把纸的一头搭在车沿上,再用一根木棍支住纸托另一边,让叉车缓一下叉子,退一步,再往里顶的时候慢慢随着叉车往下压后备箱,才能装好车,人在两车之间,妥妥的铁包肉,稍有疏忽就可能会有危险。
由于是客车拉货,上路还要防备交警路政罚款扣分,眼睛要好用,思想也要活。哪个路口,哪个时间段警察多,他们夏天爱在桥底阴凉处,冬天爱在太阳地儿,都要心里有一本账,要不12分根本不够用的。那时候没日没夜的干,为了避开早高峰,每天多跑两趟,要一早出门,晚上收工更是没有时间。很多印刷厂还都是人工卸车,每包纸重量从50-80多斤不等,都是卷起来上肩,或者用肚子顶着抱在怀里和工人一起搬,进入库房还要码放整齐。最主要还要和老板和工人打成一片,身体多累,脸上也要故作轻松。
身体上的累有原来砖厂劳动打下的底子,还好承受,资金的压力更是一言难尽。纸张销售是资本密集型的行业,拼的是资金,赚的流水。借钱,催款,陪客户应酬,看尽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这个阶段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蜕变时期,就像那只破土而出的蝉,避开了多少双贪婪地眼睛,趁着夜色终于爬上了枝头,开始一动不动进行蜕变。如果侥幸变成才可以高栖枝头,一鸣惊人;变不成,就是蚁虫飞鸟的食物。没有人会在意你曾经来过这个世界,唯有忍受,坚持才是蜕变之道。
当公司干到半年的时候,当时已过中秋。一天,我正在办公室为月底付款的事愁的焦头烂额,突然,一声清脆的蝉鸣传入我的耳朵。我问会计罗姐,“这个时候不是应该没有知了了吗,这只怎么还会叫的这么欢?”罗姐抬头看看我,疑惑地说:“哪有什么知了叫?我怎么没有听到?”我捂住双耳,知了的声音一点儿也没变小,反而更加清晰。我明白了,我这是“耳鸣了”。
以前也偶尔有过耳鸣,都是响一下就过去,实在不行揉几下耳朵,也就好了。可这次却赶也赶不掉了,短则三天五天,长则三月两月,只要一上火,马上知了就报道,不停地在耳边高声鸣叫。越是清净的环境越是听得清楚,严重时候,睡觉能把自己吵醒。我也看过医生,中药西药也没少吃,都说是神经性的,很难根除。有一句歇后语说的是“老虎掉在山涧里——伤人太重”,“知了声”到现在已经断断续续跟随我十多年了,我想我是小时候伤“知了太重了”的报应,唉!
四
有一次我和朋友闲逛古玩市场,看到一只“玉蝉”雕刻的古朴精致,不由驻足。商家跟我巧舌如簧,说这是汉代的“汉八刀”,老物件,挎在腰里寓意腰缠(蝉)万贯物。蝉是破土而出的,即使你生意上遇到困难,也可以像蝉一样重生,平步青云,一鸣惊人,最终做到“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的境地。见我没什么反应,又往前走几步,用手指着展台上矗立得的一尊仿商代大鼎上的花纹,说这叫“蝉纹”,咱老祖宗就信这个,是吉祥物。货卖有缘人,可我当时想的是这玩意也算是“知了祖宗”了,带上它是不是可以镇住脑壳里的那只知了孙子呢?
可能是买到假货了吧,这只玉蝉被我盘出包浆,油光锃亮,却也没能镇住脑袋里那只知了。此时,窗外的蝉鸣此起彼伏,我体内的那只知了又忍不住和鸣了,天气也似乎更热了。
2022年8月14日星期日原创首发于江山文学
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