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母亲留给我的烟火(散文)
母亲离开我六年了。与母亲有关的记忆,袅袅的,轻轻摇曳着我,荡在我的心里。它们集人间温暖之大成,具体到一个葫芦瓢,一个盖顶,一口锅。这是母亲给我的最温暖的烟火。
一
我想用小瓢到米袋里掏点米。小瓢是用葫芦做的,跟碗口差不多,小巧轻便,用起来特别顺手。
两个瓢套在一起,我拿起上面那个,下面稍大些的那个“啪嗒”一声掉下去。垂直距离并不高,但下面是结实的瓷砖灶台,声音很响很脆。我心疼,慌忙拿起看,发现中间似有裂痕。捧在手心再仔细看,是从葫芦本身的纹路裂开的,不深,但明显。旁边也有几条,长短不一,显然,是刚才下落时震开的。平时,它的内瓤都是平滑的,一条条脉络细细的曲曲的,清晰又生动。那是它的生命线,是在母亲的庭院里,在母亲的料理下长出来的,又是在母亲一道道的工序中成为一件至臻的艺术品。母亲不会说什么瑰丽矫情的话,她只知道闺女有了它,就可以自如地掏米掏面,就能把日子过得滋润顺手。
但是现在,它有了裂痕,我把母亲的爱弄碎了。我不能原谅自己。
我狠狠打了自己的手好几下!
那是母亲留给我的,是盛着生活烟火的宝贝。
母亲在的时候,葫芦瓢年年都有,可是母亲不在了,葫芦长在了我的心头,瓢有了裂痕,我的心比裂痕更疼。我反复地看,那裂痕好像在流泪。我不忍。要拭去。找来针线,我欲缝补。可是,又脆又硬,用了二十多年的老瓢,我该如何去穿针走线?是该从二十多年前开始,还是从小时候开始?是从辛酸开始还是从磨难开始?是从思念开始还是从环顾四周只有母亲留给我的烟火开始?从哪里开始我都要缝合。哪怕它碎成八瓣,我都要缝合。我知道,无论针脚多么细密,都难以让它完好如初,但是只要它在,母亲就在。
二
母亲生前总是那么不放心我,她惦记我甚过她的两个儿子。小时候,父亲不舍得打我一下,甚至连高声都不曾有过。倒是母亲,每当我在外闯了祸,她总是毫不留情把我打得嚎啕大哭。但是当我结了婚,母亲开始为我操劳,连说句粗话都不了。厨房里大小器具,锅碗瓢盆,她一一为我准备着。
她在院墙外栽种葫芦。成熟后的葫芦,在锅里煮熟。秋日朗朗的下午,母亲坐在院里的梧桐树下,膝上盖着围裙,右手拿把小刀,左手摁住葫芦,一下一下,轻轻把浅绿色的外皮刮掉。她刮得特别慢,动作特别轻,仿佛怀里抱的是个易碎的瓷娃娃。阳光透过梧桐树枝的缝隙柔和地洒在母亲身上,母亲低头打磨的影子被镀上了一层金光。那些被刮掉的外皮,打着卷儿,一簇一簇,像无数朵盛开的花,落在母亲周围,落在斑驳的树影里。多少年过去了,那个画面一直定格在脑海里,挥之不去,随着时光流逝,愈发鲜明。母亲像一个雕塑大师,葫芦在她的手里,锯条从中间拉开,掏出中间的白瓤,再用钢丝球一点一点,把内里打磨圆滑,空的瓜壳晾干,就成了葫芦瓢。而在母亲手中,这不是一个用来盛米盛面的瓢,模样最好,工艺最好,是她捧给女儿的一颗慈母心。
这种瓢在农村最常见。以前没钱,家家户户,水瓢面瓢米瓢都用这种瓢。后来有了塑料瓢,白铁瓢,不锈钢瓢,但是母亲依然喜欢做葫芦瓢。她每年栽,每年做。每年选出模样长得最好看的,用起来最拿手的,做好留给我。她总是不嫌麻烦,大大小小,年年做年年留。最小的茶碗口那么大,精致可爱。
在老家的时候,想母亲了,不管什么季节,早上爬起床来直奔母亲,一刻也不能耽误。回家的心,什么都不能阻挡。后来住到城里,回家的路远了,事也多了,日子也繁了,母亲嘱咐我,没事尽量别回来,过日子要紧。每每拿瓢掏米,想起母亲,赶紧打个电话。听到母亲吃得好睡得好,心稍安。每当节日,马不停蹄往家赶,一双脚落到家乡的地面上,心里就万分的踏实。母亲,好着呢。
那年,母亲走了。当我又站在厨房,用那瓢掏米时,眼泪流到了米粒里,和米一样的颜色。那一刻我才猛然醒悟,手里的瓢,成了“飘”。我和母亲的连接,瓢上的藤蔓,已经断了。留在手里的只有没有根的瓢了……
我抓紧,不让它飘走,我日日用着它。有时候,拿起来,会怔一下,瓢里的米面都晃动着母亲的影子。母亲没有离开我。这两个小瓢,那上面有母亲的眼神,母亲的体温,母亲在阳光下给粗壮的葫芦秧浇水,母亲在大门口看着葫芦慢慢长大成熟。也看着我长大,离开家,离开她,越来越远。
后来,她离开家,离开我,越来越远。
而葫芦瓢,我走到哪带到哪。
三
与母亲有关的还有盖顶,是母亲亲手串的。
盖顶,我也是走到带到哪。它们跟着我跋山涉水,从老家一直到城里的家。
母亲串的盖顶在村里数得着的好。串盖顶是一项特别难的技术活。串不好,面不平,不好用也不好看。母亲做的,又好看又好用。
每年秋天,高粱熟了的时候,母亲把高粱穗子下面的莛杆,剥去外面包着的叶,选出粗细均匀、长短相近的捆成一捆一捆,挂在墙上。冬天的夜里,母亲就在灯下,把莛杆抱来,一根根铺在饭桌上,用特大的钢针带着麻绳,把它们串在一起。中间两头各走一趟针脚,就形成一个面。然后再做一个同样的,两个面的莛杆垂直合在一起,再用麻绳串起来。这一步是最难的。针要漂着缝,把针脚藏在莛杆里面才好看。母亲戴着顶针,一针一线,常常弄到半夜。最后用刀把长短不一的边沿切成圆形。冬天的夜晚,时间久了屋子里寒气逼人。可母亲一下都不停歇,一坐就是大半晚上。最后总是我催着,她才停下。串完一个盖顶,她的胳膊会疼好几天。
我心疼,可她还是串,串了大的串小的,串了粗杆串细杆。她总说,趁着还能做就多串几个。我知道,她想把我一辈子的幸福都用她的手串起来,她看着,她放心。母亲串过大盖顶,直径一米到两米,给我用来盖家里的面缸,麦缸。也有小的,直径四十多公分,包好的饺子放在上面,又透气又环保。她还给邻居亲戚串了无数的盖顶。我现在都能想起,那些拿到盖顶的人脸上漾起的笑。
可是,谁也不会像我一样,想起母亲就想到母亲给我的那些物件。
那些年,她年年种高粱,家里已经不吃高粱米了,那些高粱米都喂了鸡。种它就是为了给我串盖顶。年年种年年串。母亲的盖顶,表面顺顺直直,边沿圆圆满满。母亲没有多少学问,她只在村里的识字班里学过很少几个字,但是我知道,母亲是希望我用着她亲手做的小盖顶,把日子过得顺遂圆满。
母亲的心愿简单又纯朴。
母亲把她的爱一针一线都缝进了她的盖顶里。她给我串那么多的盖顶,盖缸的盖盆的,像那些留给我的葫芦瓢,用着富裕。她把串好的盖顶缝上干净的白线当挂勾,挂在房梁上。我回家,和那些青菜萝卜一并拿给我。那两个包饺子用的盖顶,仿佛母亲吃准了我们一家三口的饭量。包满一盖顶,我们一家人吃一顿总还有余。
我们用着母亲串的盖顶,从刚结婚的拮据走到现在,外面什么样的盖顶都有了,也有能力买了,但是,生命中有些东西是永远不能替换的――那就是爱。
盖顶跟着我二十多年了。母亲离开我六年了。每年的春节,我都用这两个盖顶包饺子。我知道,母亲看得见,我们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顺顺利利。只是,团圆的节日里,我只看到盖顶上面,母亲留下的针脚,一趟一趟均匀地串在每根莛杆上。“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现在是睹物犹思亲,无处觅慈母。母亲留下这密密的针脚,我却看不见母亲的面,听不到母亲的声。
年三十的烟火格外灿烂浓郁,也格外暗然凄怆。
四
厨房里还有两个铝锅,一个小的,一个大的。大的两边带耳,内带一个箅子,可以蒸馒头。小的可以熬粥。都是母亲在我结婚后给我置办的。现在家里各种锅都有了,但是那两个从母亲手里接过来的锅,我从没闲置过。
有时候我会故意不开油烟机,让馒头和米饭的香甜,混合着一团一团的热气,在厨房里肆意升腾,弥散。想起小时候,家里缺油少盐缺米少面,但是母亲从来没有哪一顿饭糊弄过。她总是用手头捉襟见肘的侷促做出香气四溢的饭菜。
热气氤氲,一缕缕,飘忽不散,如梦如幻。恍惚中,它们成了长长的葫芦秧,枝枝蔓蔓,结满了一个个的大葫芦;抬头,团团雾气在房顶回旋,似沉甸甸的高粱穗,在风中轻轻摇曳。
想像如此神奇,记忆又如此清晰。只因,它们,与母亲有关。
人间的烟火,味道繁复,我日子里的烟火气总有母亲的味道,这味道不是通过记忆获得的,而是一件件母亲送给我的烟火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