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时光】演“戏”的年代(征文·散文)
一
方桂山下一处极为偏僻的隐蔽之地,躺着一座孤独冷清的坟茔。在我离开家乡外出谋生前,还专门去那里与之默默做过告别。
我也是在那时才发现的,它已经被周围野蛮生长的树木与野草给完全覆盖了。所幸温暖大地的阳光,还是凭着正午直射的光线,漏进了丝丝光亮在它的坟头上。我想,它平时大多数时候应该都是背着荫的。那隆起的“土堆”,也没能使它高出地面多少。
要来这树丛中为其培土隆坟,十有八九是达不成心愿的。一来整匹山都成了“封山坡”,容不得你去乱砍乱伐,并且还要去密林中取土隆坟,就更艰难得不可思议了;二来这也压根儿就不像有人到过的样子,哪怕以前来过、后面不来了,周围总该有些痕迹留下来吧!
这样就有一个问题了,当初它是怎么在这荒郊野岭生成的呢?
好在这孤坟里那个年轻的生命,我们曾经认识——不是一面之缘的那种认识,而是彼此熟悉、彼此有过交往的。她突然的死讯曾经让我悲伤不已。但又不得不承认,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连最后葬于何处,都没能及时从大人们那儿打听出来。
多年之后,我才得知了她的“去向”,就是在这孤魂野鬼出没的山上,最终她也变成了孤魂野鬼——不这样做,她就跟活着一样了,是没法生存的。
我站在离孤坟不远的一块空地上,理了理衣袖,又清了清嗓子,接着就把想唱的歌唱了出来,“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突然,一只鸟儿拍翅从我头顶飞过。
我被吓出了一身冷汗。难道她在显灵了?以前的她,是很喜欢《红灯记》的。却又为它,把自己的一生都葬送了……很久,我才镇定下来,在空地的一侧点了三炷香,又烧了些纸钱给她——不知道我的这份心意她是否明白,也不知她能不能收到我“寄”给她的纸钱……总之,我希望她在另一个世界里,像她那时的同龄人一样,快乐地享受着绽放的青春年华。
但我也明白,我的这次为着命运的远行,将很久都无法返回,从而也就无法再来到她的安息之地看望她了。
愿她安息!
二
她叫敷。
我们是上下两个院落、家与家挨在一起的邻居。作为我俩,那就是小时候地道的伙伴,她大约只比我大个三四岁,却是我的“高辈子”,我叫她孃孃。
我们之间,从小就没有男孩与女孩的心理分界,像与生俱来该有的那种亲近一样,我们总是常常在一起玩,在一起做事——其实,也不是做什么大事,只是完成大人给我们分配的那些芝麻小事,比如洗这洗那、淘这淘那的。当然了,捡柴割草放牛之类的活儿,必然是走到一起的。她总是表现出大姐姐那种懂事的模样来,帮我们做了不少的这和那。
这样的时间没维持多久,我们到了上学的年龄就上学去了,可她却没跟着来。每天仍在重复着我们没读书之前做的那些杂事。
在我们上学放学的路上,也还能见到她缺了我们之后那种形单影只的身影。见了面的我们总爱挨挨擦擦、磨磨蹭蹭地逗留在一起拿些话说,并没有失去以前的那种亲近感。
孃孃,你咋不读书呢?我便主动好奇地问她。
我已经过了读书的年龄。她立刻流露出伤心而又自卑的神情来。
不懂事的我,虽然已经看到了她回答得不自在,却还在一个劲儿地追着她问。那你以后都不读书了吗?
她没有直接回答。相反,却问了我另外一件事,你们学校在演京剧了吗?
我一愣,不解地看着她。演什么嘛,他们演的那一点儿也不像……
我读的那个既有三年级、又有五年级的复式班,老师挑了几个高年级的高个子,本来《沙家浜》都已排练了好长一段时间,请来的那个老师却说不像那么回事,叫别演了,另外演《白毛女》。
那他们没让你去演吗?她突然淡淡地问道。
我资格不够,但我也想演。
他们会让你演的,不像我……没你那么有天分,她忧郁地望我一眼,你肯定比哪个都演得好,你会成功的。
你干嘛要问这个?我反问她问的这个唐突的问题。
沉默了一下后,她才告诉我说,我们生产队也在排练。排练的京剧是《红灯记》,我想演铁梅——她太适合我了,他们却不让我演。
那演李铁梅的是哪个呢?
是冯梅,可她演得不好。
那他们为啥还要她来演铁梅呢?我好奇地问。
爹说我们家是地主,而人家是贫农,担心像我们这样的人会因心术不正而破坏了革命样板戏的演出。由贫农出身的冯梅来演李铁梅最保险,可她不是那块料。
冯梅的爸爸是队长,敷孃孃是肯定竞争不过她的。但她长得又胖又矮,而且说话粗声粗气,不像个女人。有时,我见了她都有些讨厌。
我们班请来的那个“老师”说,铁梅是什么人,是革命的英雄!不但人长得好看,革命意志还坚定……演不好的话,会毁了她的形象。所以,她才不同意我们班拿《红灯记》去公社完小参加汇演。
我总算明白了敷孃孃的心思,也总算弄清楚了她眼神里那满是忧伤的来源。
我知道,漂亮的敷孃孃,不但人长得很好看,歌声也动听。平时最喜欢蹦蹦跳跳的了。与我们一起到了山坡上,也是歌声不断,唱得我们什么也还没做,就停下来先听她唱歌了。那清脆的嗓音,是我听到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记得在我读三年级的那个暑假,我们去山上割草放牛时,她突然拿出“白水泉边女子好,少女最妙”的诗句,莫名其妙地问我们上联是什么,弄得我们在场的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把我们个个都“噎”够了后,才得意地说道,“山石岩下古木枯,此木为柴”,又当我们好奇地问她是从哪儿学来的时,就立刻停住不说了。
我感到很奇怪。便拿一系列不解的问题问奶奶,敷孃孃干吗不像我们这样也去学堂读书呢?她连书都不读,怎么还知道山啊柴啊水啊女子啊什么的对联来?
奶奶一脸严肃地说,不读书是因为她成分不好,学堂才不愿意收她。不到学堂去读书,并不等于她在家就不学习了啊!告诉你,她聪明得很啦!奶奶说的最后那句话,用的是超乎寻常的神秘眼光。多少年之后,我才读懂了那眼光里高深莫测的神秘。
原来,我们两家大人们之所以能如此走近,从小我就与孃孃有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完全是因为我们都是村里的“黑五类”——她家成分是地主,而我们家是中农,比起周围都是雇农、贫农那些“红色”成分的邻居来,我们是另类的存在。他们当然是不屑与我们为伍的。作为同是邻居的我们,也只好与他们分道扬镳了。
三
读四年级的下学期,我也被选进了学校的演出队。那时,我们一有时间就排练的京剧依然是《白毛女》。
以前请来的指导老师,带着他编排的《白毛女》,信心满满地去参加了全乡十二个大队的汇演,结果什么名次也没拿到。解聘的时候,她给我们班主任说,杨白劳和喜儿是两代人,只让五年级的学生来演这些角色,没有年龄的代沟是不合适的。而且选的那个学生演黄世仁,就更差强人意了,他身上哪有一点儿地主的味道?
可为了完成一年一度的演出任务,班主任干脆自己担起了排练的总指挥。她觉得再拿已经有了点基础的《白毛女》去参加比赛,或许还有获胜的可能,便改变了以前的想法。在四五十人的全班以演技选人,末了按自己的艺术水准排练。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这个低年级的人被选去演“杨白劳”了。一番妆化下来,我“老成持重”的样子就显现了。那段时间,我特别繁忙,不但在家里要做完足够多的家务活,而且在学校里还要完全按老师的要求去排练,背台词、表演动作一点也不敢马虎。老师公开给我们说,谁敢改用一个道具,谁敢改一句台词,都会得到彻底清查、坚决处理的,她要求我们一定要格外小心。
演“喜儿”的那个女生,则是正读着五年级的一个“小不点”。她瘦小的个子,一看就是营养不良造成的——老师要的就是这效果。她与我搭戏,可让我操了不少的心,感觉她什么也不知道。
她哪儿能演戏嘛,既忘动作,又忘台词,什么都要我推着走,还是五年级学生呢!我给老师诉苦的目的,是想换个更让我省心的搭档。
五年级怎么了,她还是个孩子!哪像你那么快就早熟?不由分说的老师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目的,没好气地怼我。
有什么办法呢,面对这种事……我只有安慰自己多担当些了。
与此同时,我们生产队的演出也在如火如荼地开展。从县城请来专门负责演出的指导老师,听说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他不管什么成分不成分的事,执着地要在全队选演员,他一眼就看中了敷孃孃,觉得李铁梅的角色非她莫属。一征求意见,敷孃孃也是满心欢喜的。她在告诉我这一消息时,看得出来是把心中的狂喜有所压制了,但握紧的双拳还是在空中不停地挥舞——我理解她释放快乐的这种方式,为她愿望的实现而祝福。
我会成功的。兄弟,为我祝福吧!
敷孃孃,我祝福你。预祝你成功!
可两个多月的一个晚上,队长集合全队男女老少去晒场上观摩,让大伙给评判评判今年演的《红灯记》是不是比去年要好些。我一下子傻眼了,饰演李铁梅的并不是敷孃孃,而是涂丽。
涂丽的父亲是我们村的村长。这也就好理解了,毕竟“根红苗正”嘛!但问题是敷孃孃怎么没告诉我呢?我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找寻着她的身影,感觉她会来的,应该就在这舞台之下的某个地方。
果然在一处灯光暗淡的地上,我看到了她站着的身影。我走向了她,沉默地站在她的身旁。
他们还是把我换了。她主动告诉我,从声音中判断,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难过。
凭什么?对这太过突然的意外,我为她愤愤不平。
不过,我都演会了,也真真切切地体验了一回李铁梅和她们一家人,在那个年代表现出来的无私精神,以及置生命于度外的伟大……
后来,我们尴尬的什么都没说了,只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台上的演出。那年代,什么也没看的,连个娱乐都没有。没有电视,看个电影还要跑十万八千里,能看着身边人的演出也是一种眼福。就在台下一片鸦雀无声之际,突然,舞台的幕布后面有噼噼啪啪的声音响起,接着一股扑鼻的火药味儿,再接着一团烟子扩散开来——是一串鞭炮点着了,接下来叛徒“王连举”就倒地了……
演出完毕,往家走的时候,她主动找出话题来说,队长也不容易,生产队里的事他没少付出。秋冬农田播种的事,他要亲自督战,把凡能下地干活的人统统动员起来,每天赶工赶时地做;演出的事还要亲自到场。当大面积的耕种刚告一段落时,就挑选能歌善舞的“文艺”人才,没日没夜地去晒场上排练。庄稼地里收尾的那些活儿,则交给了没演出任务的人去完成。感觉他精力特充沛,大事小事都事无巨细。
四
我们学生的演出与大人们的演出都如期举行。所不同的是,我们学生的演出没有竞争更激烈的选拔赛,每个大队才一所学校,全乡也就十二所大队小学,在寒假到来前被直接安排到公社完小比赛了。而作为社员同志们的演出就要复杂些了,我们大队有六个生产队,而每个生产队都要排练革命样板戏,这也算是丰富农村文化生活之需吧,最后通过选拔决定,由我们生产队演出的《红灯记》代表大队进公社参赛。比赛的时间是临近春节前的十多天,比赛的地点是公社露天电影院。
我们学校参赛的《白毛女》得了个第三名,这让喜出望外的老师一下子看到了我的潜力。她直接鼓励我说明年还由我担当主角,所幸的是明年我读五年级的时候,没能再有这样的演出机会了。
乘着我演出成功的余兴,已经放了寒假的我,走了七八公里的山路,连续好几个晚上都到公社露天电影院看演出。一方面,有演出可看,让枯燥的生活不再那么乏味,另一方面也很想去为我们自己的演出呐喊助威。
但在那披红挂彩、灯光璀璨的舞台上,轮到我们大队的《红灯记》上台时,我却惊喜地看到了敷孃孃的身影,她饰演的是李铁梅。从她以一身红色的装束一出场,就迎来了观众的热烈掌声。
她入木三分的演出,让我的眼泪一次又一次夺眶而出——她完全把我带回到了那个可歌可泣的年代而不能自拔。突然,舞台下的人群一下子轰动了起来,随即就有人高喊,滚下来,滚下来……
我随即朝台上望去,台上的演员并没因台下起的轰动而受到影响。荷枪实弹的敌人将李奶奶、李玉和、李铁梅一家三口押赴刑场时,戴在李铁梅头上的那朵小红花,竟然坠落到地上了……
演出完毕,其他演员都不拿好脸色对待敷孃孃。他们人人都很清楚,小红花的掉落,意味着他们的演出搞砸了,拿名次是没门儿的事。
的确,他们一致的预料是对的,其实还不止这呢。名次没拿到不说,就在演出结束后的第三天,公社专门下来人到了我们大队,就为演出中出现的“思想意识问题”进行作风整顿。
在工作组面前,敷孃孃跪着告诉了事情的真相。出演李铁梅的演员原本是涂丽,只因她正式演出之前突然得了重感冒,急得没办法的队长,才考虑由她来顶替。她二话没说,觉得自己以前也排练过,有把握能胜任这个角色。比赛的前夜,她还在自家的煤油灯下再练习了一回自己要演的角色……在场的队长也苦苦求情,他说敷把小花从头上掉落下来,完全不是她的本意,是对演的这个角色不太熟和紧张造成的……但百口难辩的敷孃孃,还是一下子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给她安的罪名是,妄想以破坏革命样板戏来为自己的阶级成分翻案,在一连对她几个晚上的批斗后,她终于选择了跳堰自尽。
五
她家里人找寻无果,也没报案。当着没那事处理。批斗她的人,一下子没了批斗对象以后,带着不习惯的心理,就向她家里要人。
她家里的人哪敢说个什么呢?就提出让全队的人来搜家。可他们又说,一定是把她藏起来了,最有可能的是把她已经送出去了。
就在这事没完没了、没有定论的时候,敷孃孃的尸体从龙王堰里漂浮起来了。她全身被撕扯烂了的衣服,也没能为她留住最后的尊严。
那些还想有什么企图的人,一下子全都闭了嘴。
趁着漆黑的夜晚,家里的人把她悄无声息地埋葬在了一处荒郊。那里远离人烟、没人光顾,不会影响到任何人的!
直到多天以后,我才在找寻敷孃孃无果的情况下去问大人,他们先是什么也不肯说,最后当我问急了时,才垂头丧气地告诉我她已经死了。至于怎么死的、安葬到了哪里,却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死于非命的短命鬼,只能草草了事了,何必还需让人记挂呢?!这是村里人的习惯。以前就听大人们说过的。
知道消息的我,先是把她自从演出完后,所遭遇到的一切,像电影样的在脑子里放了一遍,又把我们以前割草放牛时的一些事也放了一遍。
越放越觉得从此再也见不到她了。她终归是消失了啊!
编辑完足行兄的这篇散文,想起一位与敷孃孃命运极为相似的女人。她的人生也是一场悲伤的戏,她也离开这个世界好多好多年了。
感谢足行兄,支持流年社团征文!
从文中得知,作者小时候处在文化大革命之中,对那段历史有过局部的体验,对于那一段某些荒唐的历史,某个别侧面有过切身的经历。敷孃孃这个人短暂人生的履历,就是作者刻骨铭心的记忆,也是那个年代的一个缩影和代表。
作者在外出谋生之前,可能就是作者入伍当兵之前,专门到敷孃孃的坟茔前默默告别。我也有过从军戍边的履历,每每看到有这段经历的人创作的作品,我格外留意。
“死于非命的短命鬼,只能草草了事,何必还需让人记挂”。深刻描画了那时代的人情世态,体现了那个年代人的冷漠和时代演化下的悲剧。
此文,从经历中的一个侧面落笔着笔,揭示了那个年代某些角落反温暖、反社会正常秩序一面,诸如样板戏进入小学课堂等政治运动和过度的政治考核。幸好国家及时拨乱反正,今天的孩子们才有一个安稳求学的课堂而不被那荒唐的教育误导。
阅读作者的文章有瘾了,形成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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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我对红灯记里的李铁梅和白毛女里的喜儿也都有着很深的记忆,因为,在我读小学的时候,我也演过这些样板戏啊!我演过李铁梅,演过白毛女,我还演过沙家浜里的沙奶奶,现在,我还能完整的唱出戏里的很多台词,就比如,李铁梅唱的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和沙奶奶唱的同志们杀敌挂了花等,到现在,我依然还能一字不漏的唱出!
文章里的敷嬷嬷是生不逢时啊,她本来一个聪明漂亮的小姐姐是演戏的好料子,却硬生生的被无产阶级专政了,她的命运真悲哀!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生在那个年代的地主阶级,死了都要被人踩一脚的悲凉结局,真的让人痛心而不堪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