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巢】“那年那事”之杀猪过年(征文·散文)
一
猪是用来为吃肉而宰杀的,而且只在过年时才拿来杀之。平时呢,则是好好地养在见不得天日的“深闺”里。这是那个年头,有田有地耕种的农村人较为普遍的一种做法。
猪的一生如人一样,在小时候最受“宠爱”。窝子猪的价格是猪活一世时卖得最贵的,只是它由于小得不起眼,称斤头也只区区几斤,如要论均价却是最高的。再就是它死之前的最后“蹦跶”,那价也算是比较贵的。养一头肥猪“上”了,完成了国家的指标任务,才有资格达成吃条整猪的所愿。
那年头,人和猪都没吃的,要把它养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上”一头肥猪的标准要必达一百三十斤才行。不然生猪站就不收了,收去除了“杂质”后,肯定就没什么搞头。
年猪就算你再怎么尽心尽力地喂,在养它那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你尽管把米糠天天都跟上、一日三餐都不让它饿着,再有你把挖回的红苕自己舍不得吃,也全拿给它吃,它也不一定能领你的情——杀的时候,那体重也不见得会增加出多少来。我知道的情况是,毛重超两百斤的,五六十户人家的全队也没几户,我们家算是其中之一吧。
那时候,人们种地累了,就在田间地头随意议论,今年哪家养的猪要大些,哪家人养的猪要小些。会养猪的人把猪养得帅大,不会养猪的人,把猪养得像“车蛛”,都可以贴到墙上去当画看了。最后,他们算来算去养大猪的,也就是年年有口皆碑的那几户人。这理由嘛,不外乎是他们家娃娃多,可以随时割些猪草回来喂,不让猪有饿肚子的机会之类的套话。当然,也有人直接提到了,他们养猪不知用了什么催肥术,年年猪都养得大。是不是人家的运气就比我们要好些呢?
我在旁只是认真地听,不发瘪言。我既不是大人,也没养猪经验,还是不说的好。但从我知道的情况看,我们家好像也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他们的理由我不是很赞同。有些个夜里,湿漉漉的门外下着无声的细语,劳累了一天的大人们,不知是真不想动了呢,还是舍不得做来吃,他们蒙头就睡。我们无奈地也只好饿着肚子跟着睡了,却听奶奶在门外说,我把猪喂了再睡,我便嘟哝着说,人都不吃,还给猪吃,人还不如猪过得好……奶奶却无所谓,笑着说,以后我们要吃它的肉呢,不喂它怎么行?睡到半夜我就醒了,跟着醒来的奶奶便催我说,快睡吧,孙子,睡着了肚子就不晓得饿了。
也许吧,真的“猪不吃昧心食”,每年我们家杀猪的时候,就听来帮“按猪”的人说,嗨,你们家今年养的猪又是全队最大的,肯定超过两百斤了……听到这话的父母亲心里那个乐啊,脸上的神色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可我呢,却并没有从心里高兴起来的理由。即便杀的肥猪有超过两百斤重的能力,那也只是毛重,除去其他的,净肉只有一百多斤了,可我们家却只能吃半块,那另一半要作为任务完成上交的。
很早起,我就特羡慕那些“上”一头猪、只一头猪的富裕户了。而我们家娃娃多,却连人的肚子常常都饿得咕咕叫。那能一年养出两条肥猪来呢?
二
杀猪的头晚,猪在吃完最后一餐后,仍像平时那样,又在等下一餐送来,殊不知这等的是被杀啊。只是它之所以作了猪,是不爱动脑筋的缘故,即便有几人把它按倒,要置它于死地了,可能它也不知道这是在杀它的。一句话,它待字闺中太久了,是不知晓人心险恶的。
第二天一早,喊来的杀猪匠是穿着皮制的黑色工作服、背个背篮子、手拿挺杖来的。那黝黑发亮的“工作服”,本身就带着一种冷冷的杀气,再加上背篮子里那些透着寒光的各种刀具,以及那肃杀“死神”的模样,再厉害的猪们哪儿还有逃脱的概率呢?以前,常听父母说,杀猪匠晚上走夜路,再厉害的恶鬼,只要一见到他这副行头,都要赶忙退避三舍的。
这时关在圈里的猪,还在悠哉悠哉地睡大觉,外面的世界却已在磨刀霍霍了。通常情况下,央来按猪的人也在陆续到来——猪养得大的那些年要央三个、猪养得小的那年要央两个来做帮手,反正凭杀猪匠一个人是难以招架的。小时候每每这个时候,我们吓得一点也不敢做声,大人们会让我这个大娃娃去照顾小妹们的。我采取的办法,就是即便站在了被杀的猪面前,在白刀子还没从它那厚实的脖子里扎进去时,就捂住她们的眼睛——怕这令人颤抖的血腥味把她们给吓着了。但当我们都大些了时,在没有活儿交来做的当儿,是全程把杀猪的各个环节都透视完了的。
树下,有个长年受冷落的锅锅窑,会在这关键时刻给利用上。厨房灶上的锅往那上面一放,水一舀进去,窑里就升腾起了柴火的烈烟。关在台圈上的肥猪被弄醒了,人们再怎么赶它,它都在圈舍里不出来——这也不怪它,自从作为小猪崽一买回来后,就关进去了,中间一直没出来过。
好不容易由着它摇头摆尾地出来了,杀猪匠和央来的那些人,不可能再由它慢吞吞地怎么样了,在前的杀猪匠一手扯着它的耳朵走,后面两三人央来的人,这会儿都在拼命把它往前推。
到了事先放着的那根要它命的板凳面前,大伙一齐用力,硬是把无助的它弄到了离地一尺多高的板凳上——这个时候它大概才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不过也不一定,毕竟没经历过,反正它在那不宽的板凳上即便四蹄被人按住了,连可以用来甩动的尾巴,也被人结结实实地扯到了后面去……当“刽子手”的屠刀从脖子里直插进去的一刹那,拨出来的尖刀整个刀叶子都全变红了,一股涌泉般喷出的血液,急急地朝下面的血盆子里流去。
猪却还在嚎叫,只不过它这时的声音明显没那么理直气壮了,渐渐地细若游丝。它本来还想凭四腿的力量做些反抗,可围在它周围的那些人用的力气太大了,根本由不得它有一丝一毫的动弹。
在它的气还没彻底断完、其他器官也还在发挥作用时,它就被重重地丢到了院坝冰冷的石板上了。它在那儿弹了几下阵,很快就不动了。在人世间的使命到底是结束了,养它那么久,人们不就是为了最后要等着吃到它的肉吗?
接下来,杀猪匠成了最忙的人,他先是用小刀在猪的一个蹄子上割一道口子,刀尖戳进去剜一下,挺杖再从那里伸进去直达它的全身,然后嘴对在上面用力往里吹气。央来的人便用一根大块子柴,在猪身上狠狠打击——它哪儿还晓得疼痛呢。不一会儿工夫,那死去的猪先是四蹄鼓胀进来,进而整个全身也被弄得鼓胀起来了。
围在猪周围观战的我们兄妹,心里已经没有先前那种害怕了,甚至连最小的妹妹,也敢用脚去蹬一下那鼓胀起来、指向天空的猪蹄。
看到大人们找来绳子和木棒,我们赶忙让了路,鼓胀起来犹如一条小牛那么大的肥猪,被抬到了锅锅窑旁边搁着,铁锅里的水早已在里面翻江倒海了。
不一会儿,那些全用上的工具,如刮子、舂子帮了大忙,它们合力把猪弄得白白胖胖的。在旁的母亲会特别招呼一声,火昌爸,把毛给我烫干净些。
“火昌爸”宰猪已有很多年了,动作也快,上午在这家宰,下午在那家杀,一天夺去两头猪的性命还要“放早工”,就是把猪毛烫不干净——基本都要留些“胡子”在猪头、猪脚上。一看就知道那上面的毛不是连根拔的,而是用舂子铲掉了留下一个个浅桩。年轻时就这样,老了更是如此。
他一直把持着这块阵地舍不得丢。有他在,外人也进不来。他就住在我们生产队,一年才杀一次、每次才杀一头的猪,如果选择请外人来,情义上搁不过去。所以,每年杀猪的时候,父母都要纠结一下,最后都还是勉强把他招了来。而他给我们杀的猪,并不因为我们仍是请了他、给足了他面子,而让猪肉上的猪毛变得少些了。但在吃猪肉的时候,母亲还是表露出了某种不满,她说当客人在吃那没刮干净的猪肉时,把她羞得脸都发烫了。
猪死去的那天,完全可以用五马分尸的词来形容。自从把它掉在锅锅窑旁边那棵桐麻树的一个丫包上时,洗白的它,先是被割去了整个脑袋,再开膛破了肚,从那热乎乎的肚腹中,取出了大肠小肠心肝脏器后,肚子就再也没先前那么鼓胀了。
接下来,它就在支好的案板上完全被肢解了。旁边远道而来的野狗们在到处寻找可吃的东西,有的就在锅锅窑旁边舔食地上的血水,有的还在摇着尾巴四处找寻……有条毛色并不好看的黑狗,误撞到了我们灶屋里,有人见了立马关上房门,准备像猪一样的夺它性命。奶奶见了忙制止说,算了,它也是为找一口吃的,莫要让它送了命。那劫后余生的野狗,埋着头、夹着尾巴,头也不敢回一溜烟地跑了。
等刚吃完午饭,母亲就催父亲说,你快去把那半块猪“上”了吧,去晚了生猪站的人就关门了。
三
猪杀了,圈就此空出来了,奶奶很有些不习惯。她在世的时候,总爱说把瓢把把都磨光了,才能把一条猪养肥。想起天天去喂它,它都熟悉她的脚步声了。每次只要走到台圈的门口,它都会嗷嗷地叫几声,猪食倒进了石槽里,它耳朵都吞得竖起来。有一次,她一手拿煤油灯,一手提猪食桶,经过牛圈的时候,那煤油灯被一阵风吹灭了,她也因此一脚踩空,滚烫的猪食倒在了她的身上,她隐瞒着这事,忍着被烫伤的疼痛——她是怕被我们笑话呢,笑她老了,连倒个猪食都不中用。一声不响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把弄脏了的衣服换了。那晚,她没吃饭——拿自己的饭喂猪了。
母亲倒没过多议论起猪的什么来,但在杀猪的那个早晨,当猪被迫离开圈舍后,她边流着眼泪边小声地唤着它。我问她在唤什么,她说希望这“富”人的猪走了,明年到我们家来的猪更肯长,怎么也要上一头吃一头了,不然半块猪,这么多人,怎么能吃到年底哟。她的眼前浮现出炎热六月得的那场猪病。猪不吃不喝、萎靡不振地躺在那儿,似乎连吭声都没发出。在兽医还没来的时候,她都急得哭了。兽医诊断说,猪是中了署,打一针就好了。可她还是熬了绿豆水喂它。那晚,她也没离开猪圈。当猪能站立起来吃食了,她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才最终落了地。
我记忆中,趁着杀了年猪的机会,我们生产队家家户户都会有所“表示”的——这规矩几乎年年如此,兴了很多年。所不同的是,有人刚杀了猪立马就请客,有人却是把猪杀了很久以后,才安排请客的。
即便我们家一年只杀一头猪,“上”半块吃半块的那些年,我们家的情况都属于前者。几乎都是在杀猪后的第二天晚上,就把全队一家一户的代表请来办上几桌,美美地吃上一顿。这样做的好处就像母亲说的那样,刚杀的猪还一切都有,没浪费的,像猪血、猪肝之类的东西还是新鲜的,新鲜肉也还没进黄桶腌制,一切都好安排。
所不同的是——这里包括了两个不同。一个不同,我们家只吃得起半条猪肉的时候,村里其他能杀一头猪的人家,都是奢侈地把肉砣子做得四方四齐,而且还是每人两砣的配备——以显示自己的富有。其实在桌子上的人只得下一坨,另外一坨主人又收回去了。而我们家那时半条猪的肉只有那么多,完全没能力也去那样做,就切成巴掌大的肉片,也是每人两片的配备,桌子上的人却吃得一干二净;另外一个不同,当我们后来也有能力“上”一头猪、吃一头猪时,再按习俗宴请村民们,就也与大伙一样了。那肉砣子被切得如“斧大老壳”一样的大而方正。
不管是肉少,还是肉多时,那肥猪的肉,最终目的都是奔过年而去的。肉少时,我们腌的猪肉只到了黄桶的半腰,只有当整条猪都腌进去时,那黄桶的内容才是满满当当的。但在黄桶还没满负荷工作之前,父亲见泄气的我们说,其实,我们吃到的也不止半条猪肉呢!你们想想,它的心肝肺肠肚不是留给我们了吗?如果拿钱去买这些,又要出多少钱呢。他提供的思路让我们眼界大开……
父亲的腌肉技术是出了名的,都说他腌的肉不咸也不淡,处于正好合适的位置上。他则在高兴之余,就把自己辛苦摸索出来的一斤肉七钱盐的配方,无保留地交给了人家。
我记得,腌了十天以后的肉盐,在我们生活最困难的时候也得到了再利。从黄桶里取出猪肉后的“红”水,又拿到锅里架起柴火熬制,等水熬干后,留在锅底里的是“红”盐,我们依然拿它来炒菜用。
肉在杆子上挂着,那些年老鼠也多,它们居然卯足了劲儿从房梁的细铁丝上下来,偷我们的肉吃。后来,父亲就拿办法与老鼠对着干,在杆子两端的细铁丝上系着从竹林里捡来的笋壳,那家伙居然有一次偷肉时从笋壳上滚下来了,因此丧了命。
烤火的时候,父亲就从木杆子上取下一块一块的猪肉,挂到由柴烟熏黑的土墙上,只有熏干了的肉,才能保存到年底。
我们也在心里卯足了劲儿盼过年。
过年的两三天前,那杆子上的肉一下子空了不少。下架的有猪头肉,有猪脚杆,有脊梁肉、排骨、猪的坐敦肉、五花肉……猪身上最好吃的、有代表性的部位,都拿来煮成了一大锅,加在一起煮的当然还有白萝卜。白萝卜吸进了它们的油,变得也油腻了。
趁着过年还有两三天,我们要先吃完萝卜,连那有油水的汤,也被利用得干干净净。母亲说这叫先苦后甜……
真到了过年的那一天中午,桌上的碗碗碟碟盛装登场。我却想起了不明原因死去的那条窝子猪来。它死了,母亲舍不得丢掉,像个屠夫样地烫毛、开膛破肚,弄出来让我们饱餐了一顿。那时,对它不明原因的死,我们一点儿也没想过,倒是个个吃得心花怒放。要不是它及时帮我们解决了口淡的问题,我们还能熬到过年这一天吗?要是它还活着,那这桌子上的肉,就应该是它的了吧!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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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作者提到,母亲因为猪中暑没胃口时,我不禁想起了曾经我奶奶也是这样,因为辛辛苦苦养的猪仔吃不下饭,在旁边急的团团转。结果当时让兽医来看,幸亏只是吃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