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我刚在总经理的办公台前坐下，就接到市委组织部的一纸调令，要我去新组建的资产经营公司做秘书长。我匆匆赶到市里，对王部长说，没有思想准备，也从来没干过秘书长，这个管家婆的差事恐怕做不好。王部长说，怕什么，不会就学嘛，你在企业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管理行业应该没啥大问题。再说，有啥解决不了的事，还可以向领导请示嘛。公司的董事长由副市长常兑同志兼任，总经理是原工业局的局长徐炜，老徐今后就是你的顶头上司。
　　 听了王部长的话，我紧张的心绪稍微放松了一些。常兑我熟悉，他是我在党校学习时的同学。党校建在湖滨，原是一座私家园林。春天的时候，杨柳垂丝，湖水湛蓝，周围的亭台楼阁和湖畔的绿树红花一起倒映在微波里，甚是美丽。我那时是单位的工会主席，常兑是另一家单位的共青团书记。周末的时候，我喜欢跟一群哥们嘻嘻哈哈地划船嬉闹，常兑文静，喜欢跟穿短裙的小美女绕湖散步。
　　 徐炜我不大熟悉，但也久闻其名。据说，他虽然学历不高，但是却非常爱才，以敢于大胆提拔年轻干部著称。听说，在他担任局长期间，曾经连续向市里其他部委办局，推荐了三位年轻有为的一把手，也是在局长岗位任职最长的领导干部，在官场上有很好的口碑。
　　 当天下午，我就去见了徐炜。见到他时，他坐在一张破烂的旧台子后边，桌子的一条腿断了，用塑料绳绑着。台子的一侧堆着一摞报纸，中间放着一只喝水用的铁皮杯子。他坐在一张外皮斑驳的旧藤椅里，见我推门进来，立刻站了起来。他对我微微笑着点头，隔着台子与我握手：是肖凡同志吧？不愧是军人出身，接到调令就来报到了。欢迎，欢迎。你知道吗？你来，是我亲自点的将，今后我们就是同事了，一起把行业管理好。
　　 好的，徐总。我由部队转业后，一直在企业工作，没有面上管理的经验，以后要请您多指导呀。我一面笑着应对，一面仔细地打量这位新上司。他五十几岁年纪，身材消瘦，头发修理得很整齐，两条眉毛细而淡，像是女人的眉笔画上去的，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给人的感觉是亲切、老练、自律、精力充沛。
　　 他的精力充沛很快就在一场展会上被证实。
　　 秋天的时候，市里与上级部门联合主办国际工业品展览会。组织承办的责任就交给了我们公司。常兑副市长组织我们开了个动员会，就将全部组织工作放手给了徐炜。很快，徐炜就拉着我找到了远郊的一块展览场地，接着又变戏法似的找来五家展览公司，组织他们投标。招标的标书，都是徐总自己亲自起草的。有了场地、有了负责布展的展览公司，徐总又带上我，去跑公司属下的大企业。约见、握手，都在厂门口，不曾坐下、不喝一口水，就在车子边上，拿出参展合同要求董事长、总经理们签字。这天中午，到了饭点，精华锻造公司的李总，请我们到公司附近的大饭店去吃饭。徐总收了微笑，绷紧了面孔说：怎么，你们职工食堂不欢迎我，你让我跟职工们一起吃顿饭行不行？李总摸摸自己的后脑勺说：你们难得来一趟，不请你吃个饭，这有点说不过去。徐炜望了我一眼说：李总这是不打算给咱们饭吃，也好，上车，我们赶回机关食堂吃。李总到底拗不过他，带着我们在职工大食堂吃了顿快餐。
　　 一切安排停当。徐炜对我说：肖秘书长，我干事的风格是，上半截我亲自做，后半截的事就不管了，后面的事，就劳烦你了。我开天，你辟地。遇到这样好的上司，有什么说的呢？我向他保证，一定把接下来的事做到他满意。
　　 徐炜虽然说了只管上半截不管下半截，但他不是个闲得住的人。展会为了造声势，从首都北京到省城南京迎来了十几位各方面领导，这些人的接站、入住，他都亲自去机场、车站张罗。对于展会现场的布展，他也时不时地现身现场查看。展会开展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我们忙到了凌晨三点。正想着要回家休息，徐炜来了。他指着一块展板说：这是在大陆布展，台湾企业的展板，也都必须用简体字，赶快找人重新换了。他走到一家企业的展台前，推了推歪在椅子上打盹的工作人员：喂喂，快起来。你这是输变电设备吧，上面的放电线圈呢？没有放电线圈，你这个也算完整的设备？打盹的小伙子，睡眼惺忪地说：你谁呀？管这么宽。我告诉他，这是咱们公司的徐总呀，你是什么职务。小伙子一听，吓傻了。徐总，半夜三更来检查？他没敢再说话，立马跑去展馆外，开着车一溜烟跑回工厂找放电线圈去了。
　　 展会成功开幕，徐炜主持，市委书记致开幕词。北京、南京来的领导、嘉宾都赞不绝口。我带着秘书处一干人，在台下使劲地鼓掌拍手。带着嘉宾们顺展会现场转过一圈，常兑高兴地走过来，拉了拉我的手说：老兄，你干得不错呀。我谦虚地回答：都是老徐领导得好，我就干了点辛苦活。常兑盯着我的眼说：别提什么领导，你比他辛苦多了。
　　 展会结束。徐炜将我拉进他的办公室，从那个破台子里，拿出两个信封递给我：这是两万块钱。一个是给你个人的奖金。一个是你给秘书处的人分了吧。我有点惶恐地望着他：这个不好吧？他微笑着对我眨了眨眼睛：这有什么不好的，奖罚分明嘛。展会组织期间，我批评过你们，不要往心里去啊。
　　 我有点傻傻地问：那你呢？他顿时就笑了：我怎么能给自己发奖金？我幽幽地说：要不我发点给你？他收了笑容：你有这个资格吗？我一时语塞，是啊，我有资格吗？
　　 我将所有的钱，都跟秘书处的同志们均分了。但心里却对徐炜充满了感激。
　　
　　 二
　　 南国春早，日历刚翻开二月，原野已经披上春衫。从乡镇企业考察回来的路上，随处都是葱茏的树林，轻轻流淌的小溪。迎春花开得灿烂，柳莺站在树枝上啁啾。徐炜指着车窗外的景色对我说：我们行业的乡镇企业就像这路边的春草春花一样起来了，只是他们参差不齐，需要规范管理啊。
　　 走了十多家乡镇企业，我也深有感触。于是附和着说：是呀，徐总，这群从稻田里走出来的泥腿子充满活力，敢闯敢干，很有创造性。只是有些不守规矩，靠着偷工减料、四处撒钱拿订单，不仅不合规，也有违法的嫌疑呢。徐炜长叹一口气，闭上了眼，用手轻轻拍了几下座椅扶手说：你是国企老总，你当然知道企业要规范管理，我们一方面要扶持乡镇企业发展，也得想办法给这匹野马装上个笼头，不能让他跑偏了。
　　 如今改革开放了，我们再不能用行政手段管理企业了，强行不让人家干这干那恐怕不行了。咱们办个总经理管理培训班吧，你看怎么样？徐炜问我。
　　 好呀，好呀。这是个好办法。只是教材从哪里来？师资从哪里来呢？我反过来问他。
　　 你说的是教师啊，这个好办。企业管理，你可以讲，我可以讲，经信委的副主任老张也可以讲嘛，我们都是在国企打拼了十几二十几年的老总嘛，讲讲管理还是有资格的。理论方面，可以请湖滨大学的教授们来讲。至于基本教材嘛，这个不需你劳烦，我来亲自组织。他依旧是大包大揽，跟这样的领导做事，真是爽。我从内心里佩服徐炜的敏锐与魄力。
　　 车子回到公司总部，徐炜下了车，顺手带上车门，回过头对我说：还是老分工哈，我管上半截，你做下半截。咱们的国际装备展，一年一次，已经打出品牌了，你干得不错。这个培训班也要办出个品牌来。常兑那小子，可是很会挑毛刺的。我对他笑笑：徐总放心，我一定配合你办好，常市长是我老同学，人家对咱们要求高，那是好事嘛。上次的展会，他在私下表扬了我们呢。
　　 他是表扬你吧？他不会表扬我的。我，就是个给人抬轿子的劳碌命。
　　 我听出他话外有音。笑笑没搭腔。
　　 徐炜确实能干，到六月初，他和经委副主任老张，已经组织一帮企业和高校的秀才搞出了《乡镇企业管理丛书》一套十本，涉及战略、财务、营销、生产、信息、质量等多个方面。有理论，有实战案例，很受乡镇企业家们欢迎。这样我们的管理班也就在六月初正式开班了。
　　 开班仪式上，照例由徐炜主持，常兑副市长讲话。常兑在官场上混得久了，那套官话讲起来甚是流畅，根本就没有看一眼秘书为他打的草稿。据说共青团出身的干部，演讲能力都是一流的。常兑的讲话激情、时尚，极具鼓动性。他说，乡镇企业家，是从田野里激荡的一股清流，是现代化建设的生力军，必将在我市现代化工业领域异军突起，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他的讲话，被一次次的掌声所打断。
　　 常兑讲完话，要回市政府机关去。我将他送到门外时，拿出徐炜给我的出书账单让他签字。他接过去看了一眼，又递给我说：这个事先没有报备吧？没列入年度财务计划，不好报账的。你先收着吧。老同学，你在机关做事，还得好好历练呢。
　　 常兑的车子一溜烟地跑远了。我又看了一眼账单，没啥问题呀，这家伙为啥不给报账呢？
　　 跟预想的一样，我们的管理培训班，办得很红火。教材更是受欢迎，发给学员的教材是免费的，来参加培训班的总经理们，却一百套，二百套地出钱买，说是买回去给企业的中层干部学习用。没有办法，我们的教材只好一而再地加印。弄到后来，我们系统外的企业老总们也要求购买我们的教材。徐炜跟我商量说，既然这个样子，我们就将教材正式出版吧，也给编写教材的秀才们，发发稿费。皇帝不差饿兵嘛。我说，好呀。你跟经委老张这么短的时间，编出了这么好的教材，也真是辛苦呢。
　　 徐炜，笑着对我摇摇手说：哎，我可不要什么稿费哈。
　　 我说：讲课费总得给你吧？他说，这个我也不好拿。你可以拿。你还可以从卖书的钱里，给老师们发些奖金。
　　 我说：好吧。我需要钱。常兑不给报销出书的钱，我得用卖书的钱将账冲平。为了不影响公司领导间的关系，这个事，我没有讲给徐炜听。
　　 乡镇企业总经理培训班一共办了十二期。因为大受欢迎，经请示市政府，培训班升级成了企业管理干部研修所。
　　 公司在徐炜的精心运作下，规模逐步扩大。内部也陆续健全了专业的事业部。展会、研修所，这些能给公司带来收入的事业，也都由我们秘书处转交给了徐炜指定的事业部。事业部的领导，都是由徐炜亲自选拔上来的。这些人的特点无一例外的都能干、寡言、自律。
　　
　　 三
　　 一晃，我到企业资产管理公司快要五年了。常兑不常来，公司的运作主要由我和徐炜负责。每年公司的年度总结报告，照理说应该由我这个秘书长负责起草，而在这里全由徐炜包揽了，他总是亲自为常兑起草董事长的工作总结报告。公司的很多文件也大多由徐炜亲自起草，这让我和秘书处的工作减轻了不少负担。我发自内心地感到，能碰到这样一个顶头上司、工作搭档真是少有的幸运。
　　 徐炜不仅工作上对我很照顾，对我的前程，也非常关心。有一天我们陪一位北京来的老领导多喝了杯酒，等客人走了，我们都有了些醉意，就坐在餐厅里继续喝茶解酒。这是家五星级酒店，餐厅布置得很风雅。墙上挂了许多的名画，其中有一幅上面画着一个衣衫褴褛的醉鬼，躺在一只长凳上睡着了。徐炜指着这幅画说：肖凡，你看这幅画多像你呀，醉生梦死得像个活死人，不以为苦，还以为乐呢。
　　 我一向对徐炜是充满尊重的，这会儿仗着酒劲就回道：咱俩不是一样吗？
　　 那怎么一样呢，很不一样。我已经老了，在这儿就是混日子。可你才四十几岁还年轻啊。这个地方企业不像企业，机关不像机关，你难道愿意就这么样混到退休吗？常兑和你同龄，人家是副市长还是咱们的董事长，他挡在你前头，你在这儿会有出头的日子吗？徐炜突然说出的这一番话，让我不胜诧异。这话是一向谨慎严肃的徐炜说的吗？
　　 我能怎么样呢？我一个部队转业干部，在地方上没有根基，没有人脉。能够逐级走上来，全凭努力工作，组织安排。能够走到今天，我觉得已经很不错了，组织上对我的使用是公平的。或许是喝多了酒，我找不出什么华丽的词句，就把心里话说给他听。
　　 小肖，你没说心里话吧？四十几岁，这是官场上的一个坎啊，再上不去可就真要在这里等退休了。这几年，我看出来了，你是一个有思想、有能力、肯干实事的年轻干部。只是没有人给你指路啊。我看出来了，你不贪财，不好色，那就走仕途吧，想办法到政府机关去发展。等有机会我也给你推荐推荐。徐炜的这番话，让我感到比刚刚喝下去的那口热茶还暖心。
　　 这几年，我是真心帮助徐炜工作的，就像他说的，不管什么事，都是他做上半截，我做下半截。项目、工程、培训、咨询，凡是他承接来的事，我都努力地在公司各事业部协调、安排。在军队养成的军人的服从性与组织性，让我从来都不过问分工以外的事。也因为我们俩的通力配合，公司的事业逐渐走上了正轨，多次受到上级领导的表扬。我一直想的是，只要工作做好了，组织上是会看得到的。
　　 于是，我对徐炜说：徐总，非常感谢你的关心。我愿意跟你一直搭档下去。不管是作为领导还是大哥，你对我都是太好了。我没有别的想法，就是用努力工作报答你。
　　 徐炜将桌子中央的茶杯向一边挪了挪，盯着我的眼睛直直地看了几秒钟，然后，张开大嘴乐了：你呀，你呀，还是历练得太少。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亏你还是个当过兵的硕士。接下来，他就哈哈哈大笑起来。我一时给他笑得像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