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遭遇“周扒皮”(小说)
一
岭底村村委会毛主任给我打来电话说,复生创办的家庭农场经营前景看好,要扩大经营规模,还要招帮工,乡政府也有意树他为脱贫致富典型。末了,毛主任惴惴地问我能否帮他争取银行的信贷支持。
我的老家就在岭底村,它座落在仙霞岭腹地,离县城一百多里路。复生是我在老家时的邻居,打小就认识。他自成家以来,就带着妻子从事建筑工地的打桩作业。这是重体力活,而且各地漂泊,风餐露宿。三年前,在一次高难度的施工作业时,他的左眼被飞溅的小石子所伤,瞎了,右眼的视力也急剧下降,看什么东西都模模糊湖的;妻子的右脚被钻探机的顶杠压到,治疗出院后瘸了。夫妻俩继续在工地上干体力活是不成了,而女儿在省城上大学,儿子在县城上中学,都需要大把的钱去应付,村委会就给他家申办了低保。但夫妻俩不甘心就这样把自己给废了,工地上干活吃不消,就找个轻松点的活路。于是,复生报名参加了县残联举办的盲人速成按摩培训,并取得了从事按摩行业的资格证书;妻子进了一家制衣厂当学徒,三个月后满师。可是,当夫妻俩要正式上岗的时候,无论是按摩店老板,还是制衣厂厂长,不是以年龄超标为借口,就是以粗手粗脚的打桩工干不了细活为理由,把他俩打发开去。打工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复生和妻子商量后,便回到山乡,创办了这个以养猪为主的家庭农场。
复生忽然发现,返乡种地和养殖,并不像他人说的那样不挣钱、养不活人。他觉得能够自食其力了,便向村委会提出取消低保。如今三年过去,他养的生猪打进了县城的农贸市场,不仅自己甩脱了困难户的帽子,还要雇请帮工,吸纳他人就业,增加山民收入,成为致富带头人。
近些年,山区劳动力外流、田地山林抛荒的问题相当严重。复生家庭农场的成功创办,对于助推农民工返乡就业创业,振兴山乡经济,无疑起到了引领示范作用,所以,乡政府和村委会都非常重视。
我将复生的情况以及乡政府和村委会的意向,一并向行长作了汇报。假如我行的信贷资金注入复生家庭农场安全可靠,不仅帮了复生,帮了乡政府和村委会,也为我行金融业务拓展了生存空间,这是一举三赢的好事呀。行长听了我的汇报非常感兴趣,当即指令我尽早去实地考察。
礼拜天一大早,我就自驾车直奔山乡。
二
复生的家庭农场座落在一个叫野猪坳的山坳里。野猪坳原是个自然村。清朝末年,一对陈姓夫妻从外省逃难到这里落脚开村,至上世纪末,已繁衍了五六代,十来户人家六七十口人。岭底行政村由十九个自然村组成,野猪坳是最偏远、海拔最高的自然村。上世纪八十年代通了电,本世纪初,又将进出村的羊肠小道改造成了水泥浇筑的可通行农用车的盘山便道,从而结束了山货靠村民肩扛背驮的历史。可是,外出务工经商的人越来越多,留守在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随着最后一户人家下山外迁,这座古朴的自然村被彻底废弃了。在仙霞岭山区,像这样消失的自然村为数不少。复生可不是野猪坳的原住民,但他看中这里屋、院、电、路等现成的基础设施,看中这里无人管理的山林和撂荒的田地,就来到这里,修葺房屋,翻盖猪圈,开发荒地。
约莫一个小时,我驾着车进入岭底村的地界,上了S形盘旋而上的便道。便道两侧,竹木茂盛,百鸟啼啭。进入坳口,道边有一个可停三四辆车的小停车场,已经停放着一辆四轮农用车,我就挨着农用车停好自驾车。下得车来,我深呼吸了一下,连空气也是甜丝丝的,和城市里就是不一样。忽见道背的竹林里、树底下、草窠间,时不时有黑猪出没;猪们也发现了我,抬起头来盯着我看,憨头呆脑的。复生说过,他养的家猪不会都关在猪圈里,要轮换着放风到野外自由觅食,生态养殖。突然窜出一黄一黑两条狗,小跑着来到我跟前,在我脚上小腿上嗅了嗅,就算认识了,昂起头吐着长舌头,摇起尾巴来了。
道底下,放眼望去,一层一层的梯田轮廓还在,只是茅草荆条长得比人还高,只有紧贴场屋的一小部分利用起来了,种植着蕃薯、南瓜、玉米、萝卜、青菜等等。不用说,这是复生夫妻的杰作:一方面,开发荒地源源不断地提供家畜食料,另一方面,引流家畜的排泄物肥地,废物循环利用,降低成本还环保。再看那没有复垦的满坡满垅的荒草,就知道扩大养殖规模的潜力有多大。
前方有五六座紧挨着的破旧的场院,有的只剩下残垣断壁,只有最外侧的一座是修葺过的,屋顶上还飘着袅袅炊烟。大山深处这座孤寂了四年的荒村焕发了生机。我跨进院门,就见场院中间,复生夫妻正在埋头加工猪食料:复生妻坐在矮凳子上操控着电动铡料机切蕃薯腾条,眼睛却瞄向旁边电子磅秤的秤星;各种食料铡碎称重之后要按比例调配,复生看得见食料看不清秤星,铡料和看秤星的事便交给妻子了。复生在搬运、调配、蒸煮食料的同时,随时倾听铡料机的声响,以声响来判断食料的种类和铡料的进度,适时地将待铡的料送到妻子跟前,将铡碎的料过秤、调配、倒进大锅蒸煮;妻子腿脚不好使,搬运、调配、蒸煮食料的事就由复生来完成。配合得真默契啊,完全克服了双方都有残疾的缺陷。
这是一座长方形的场院,至少有三百个平方,显然,是两座相邻的空场院推倒中间的隔墙之后形成的。对面还有一座院门,显然是专供家畜进出的。院里侧有五间泥墙屋,还有一间柴草房,柴草房侧是一间四面通风的工棚,工棚里除摆放着割草机、小型翻地机等农具之外,还有一台大锅灶;大锅是用工地上的汽油桶改造成的,一次可蒸煮二百来斤的食料;大锅底下燃着柴木,大锅上冒着蒸气。院外侧有一排猪圈,挨着猪圈还有狗窝和鸡舍。猪圈分隔成大小不等的六间,其中两间是空的,猪们在外放风呢。其余四间养着大小不同的猪。吃饱喝足的猪们打着哼唧,懒洋洋地趴在地上晒太阳。正在进食的猪们欢叫着,争先恐后地将尖嘴巴插进食料槽。还没有轮到进食的猪们,将前脚搭上圈垛,几乎要像人一样站立起来了,巴望着主人,发出嗷嗷叫的抗议。见此情形,我把袖子一挽,走过去从大锅里舀了一大塑料桶食料,拎到猪圈喂起猪来了。
也许是猪们抗议声的突然停歇,惊动了复生夫妻,复生从草料间抬起头来:“原来是四海到了,正说着人手不够,要雇帮工,没想到免费帮工不用雇就来了。”
复生妻说:“这哪成啊,四海这么难得,一见面茶也没喝一口,就干起活来了。”撑着竹杆要站起来给我沏茶。
复生走过去摁住妻子说:“四海不是外人,让他干呗,我们白捡一个帮工还不好?”
复生妻便不再坚持。
我边往食槽里添加食料边说:“也不是免费,你得管饭啊。”
三人都乐了。
三
下午,继续上午的分工,我仍然负责从大锅里提食料轮流喂猪喂狗喂鸡鸭。三个人都忙得团团转。
“梆梆梆,邻里乡亲,男女老少,大家听我来唱一唱表一表。
梆梆梆,不唱山来不唱水,不表爹来不表娘,要唱就唱有低保,要表只表有低保。
梆梆梆,一人有低保,全家都吃饱,你说国家政策好不好?
梆梆梆,共产党的恩情比水长,比天高。
……”
坳口飘来“唱新闻”。“唱新闻”是当地民间流行的娱乐活动,伴随着拍击渔鼓(一种竹制道具)发出节奏感强烈的梆梆声,唱者嘴巴一张就开唱了,把电视报纸上的新闻事件用土腔方言唱出来。唱腔可高可低可婉可顿,没有固定章法。至于唱词,更是想到哪就唱哪,高兴唱哪就唱哪,随兴随编,任意发挥。没有听错,在这荒村里,竟然有人“唱新闻”,只是今天的“唱新闻”更土,连拍击渔鼓也省了,那梆梆声完全是唱者叫出来的。伴随着“唱新闻”的腔调由远及近,及止,一矮一高两个壮年男人前后脚跨进了院落。矮者看看我,又看看复生,问道:“复生是哪个?”
“是我,”复生停下手头的活,站直了身体,“你是——”
“我是陈宗祥,叫我宗祥好了。”
“啊哟,陈宗祥,认识认识,瞧我这眼睛,看得见人形看不清眉目,没认出来,失敬,失敬。”复生嘴上说着失敬,脸上的表情却相当生硬,“找我什么事?”
“老弟呀,听说你养猪发财了,特来道喜。”
“两位稀客,晚上都在这里吃饭啊。”听说有人来道喜,复生妻便丢下手头的活,努力地站了起来,要下厨房。复生连忙上前搀扶:“你一个人下厨房哪能成呢?”转向两位来客解释:“两个废人只能当成一个人,下山采购或者送货,我装卸她算账,我开车她看路;下厨房也是,我洗菜她切菜,我烧锅她放盐。”
宗祥说:“不劳弟妹下厨房,我还有要紧事跟复生商谈。”
复生妻对复生说:“咱妈一早就在厨房忙活,下厨房我也只是打打下手,一个人去就行了。”转向宗祥说:“你们商谈事呗,两位稀客在这吃饭啊。”便一瘸一拐地向厨房走。复生还想去搀扶,复生妻手一甩,挣脱了。
“弟妹真是太客气了。”宗祥朝复生妻的后背欠了一欠腰身,转向复生说,“我带来的这位朋友,可是你的福星哟,保你发更大的财。来,我来介绍一下,”宗祥把跟在他身后的高者推到复生面前,“屠一刀,杀猪的,顺便做点收购野猪、黄麂、穿山甲的生意。”
“野猪?黄麂?穿山甲?那可是受国家保护的濒危野生动物,私下买卖是犯法的呀。我这里就养了几头家猪,农贸公司都预订去了,还有几只鸡鸭,还有两条看家的狗。不要说我没有野生动物,就是有也不敢卖呀。”
“那不是野猪吗?”宗祥指着我正在喂的猪说,“你把家猪卖给屠一刀,价格往高里走,比农贸公司上浮两成;鸡鸭和狗也要收购的。”
复生思忖了一会说:“我懂你的意思了,黑市上流行吃野味,你买了我的家猪家狗,让屠一刀宰杀之后,拿到黑市上卖给人家,就说是野猪肉、黄麂肉。这也犯法啊,不成,不成。”
“老弟,你尽管放心地卖就是,要抓要罚,一切风险我来承担。”
“你有金镖护身啊?抓不了你罚不了你?”
“我还真有金镖护身,谅人家不敢把我怎么样,”宗祥转头,注意到了我的存在,“这里面有个窍门,我让屠一刀跟你说,等你明白了其中的窍门,我保证你死脑筋马上转弯,答应还来不及。”说着,宗祥把他俩赶进柴屋,把柴门关上,然后站在柴屋门口望风。
看来,宗祥是个有故事的人,喂猪的间歇,我就朝他多看了几眼。他虽然个子矮胖,但模样周正,留着山里人不多见的山羊须,手里还拿着一枝一尺多长的油光发亮的竹烟筒,竹烟筒上别着一只烟荷包。我见过的烟民无数,但吸的都是香烟,用竹烟筒吸土烟,除了我小时候见过的几个爷爷辈的老人之外,他还是第一个。他穿一件夹克衫,脏兮兮的,胸脯处袖口处油腻腻的,是洒落的菜汤油水所致,看来不是垃圾堆里捡来的,就是人家施舍的。一条化纤布料的裤子,膝盖处屁股处都破了几个洞,也不缝补起来。脚上是一双老式的圆头布鞋。这一身衣着,好像一经穿上身就从来没有脱下来换洗过。而相当普及的手机,我用眼睛搜遍他的全身,也没有找到。
“老板,我有什么好看的?”他朝我走过来,走到我跟前,两手往外一摊,“实话告诉你,我就是一个穷光蛋,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外,没有一片瓦,没有一寸地;像我这么穷的人,全乡找不出第二个。”说这句话时,他是笑兮兮的,仿佛贫穷不是羞耻,而是体面。
“现如今,大家都过上好日子了,你怎么还这么穷啊?一身像样点的衣服裤子都穿不起,再穷也不至于穷到这个份上吧?”我将最后一勺食料倒进食槽,洗了手,指着附近的石凳说,“去那边坐下说好不好?”
“当然好。”他边走边说,“上无爹娘帮衬,下无子女供养,一切全靠我自己呀。”
看他年纪不上六十岁吧,壮年正是干事业的时候,哪用得着爹娘帮衬子女供养?这句在别人难以启齿的话,他却毫无顾忌地吹嘘,我坐在一块石头上忍不住想笑,喷出一句“你真是一个爽快的人”。
他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在我对面的石凳上坐下说:“人家都能出山打工经商挣钱,我却不能。”
“你为什么不能?”
“打工要有体力,要有技术;我个子矮,体力不如人家;上了五年学,只读过一年级,没有啥文化,学不成技术,出山要受人家欺负的。”
他的个子的确矮胖,但不是残疾人。我想说:体力不如人家,就是不外出打工的理由吗?女人家尚且在工地上搬砖挑瓦呢,残疾人尚且在工厂里挥汗苦干呢!至于文化程度低,从山区走出去的农民工,大多数都是文盲半文盲,他(她)们不都大把大把地挣钱?打工经商所需的技能技术,关键在于肯不肯学,而不在于文化程度高低。再说了,既使没有外出打工经商,留守乡村种点庄稼养养鸡鸭,照样过上滋润日子。看看人家复生夫妻,两人都是三级残疾,都是五十多岁了才返乡创业,竟然成了致富带头人!然而终究没说出来,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他很聪明,从我的目光里读出了我的鄙夷,辩解道:“我才不跟人家比勤劳拚干活。别看我穷,县长下乡访贫问苦的时候跟我握过手,市长专门派出工作组下乡扶我的贫;我是低保户,一个月有一千多元工资,国家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