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荣成的冬雨(散文)
我特别觉得,冬雨绝不是简单的物候现象,冬雨成全了冬天风景的气质。我也常常看着冬雨去想,冬雨应该是希望我给它留下文字的记忆。我认为冬雪是冬雨的化身。借用藏文化来解释胶东半岛荣成的冬雨,更有意思。在藏语里,“雪”是“酸奶”的意思,哦,我明白了,冬雨沉淀变成了冬雪,冬雪是发酵了的冬雨。
一
冬雨,初冬频繁,隆冬也偶有光临。在胶东半岛的荣成,有“冬天下雨少春寒”的说法。荣成地处北纬37度“神奇的纬度”线上,雪花光顾的同时,也可喜获“何事冬来雨打窗”(范成大句)的美妙感。
荣成,是镶嵌在黄海西岸千里海岸线上的一个城市。诗人杨万里有句云,“一奁八百颗珠玑”。若把“一奁”换成“一线”或“一岸”,我觉得那就是为荣成这座城市量身定做的句子了。也许,是这样的地理布局,才有荣成看冬雨,胜过珠帘十里卷东风。
为何冬雨着意于荣成,几乎每年都如约而临?我不习惯思考其中的道理,总说情有独钟。其实,深究内情,还有理儿。荣成是沿海城市,境内群山丘陵,纵横错综,围堵着黄海。荣,是荣山;成,是成山。虽名字无山,却骨子里藏着的是山。于是雍正皇帝赐名。有个词叫“空山灵雨”,空阒的山,一定会喜欢灵性的雨。就是这样的逻辑,就像珠联璧合那般美妙,让山和雨有了不解之缘吧。尤其是初冬,冬雨好像是特地跋涉而来,慰问这荣成的丘山。荣成也不负冬雨,总是以不变的情怀,悦纳着珍贵的冬雨。我始终觉得王昌龄的“青山一道同云雨”诗句,不是写一个偶然所观的现象,而是道出一个自然规律。云雨有情于山,有山多好!
荣成人对冬雨的理解很有意思。他们临海而居,以为冬雨是大海的叹息,少了常温下赤脚沿海踏足濯足的人,大海寂寞了,便邀来了雨。大海赋予荣成人以博大的情怀,也熏染了他们的诗意。
我更在乎那些走进冬季的草木。萧疏衰落时,能有一滴雨,能否回春早?凭窗而望,冬雨似乎贸然而来,草木无绿无动于衷,冬雨有着自己的想法吧?是担心冬雪洗不净那些尚存在叶子上的轻尘吧?冬雨较之夏雨秋雨,不在于是否淋漓酣畅了,而是带着沉重的韵律,洗净绿叶,滋润树干。有时候我就想,这冬雨就不怕冬雪嘲讽其徒劳?带着一腔情怀,一丝的暖意,奔赴冰天雪地,这种热情,有谁会冷嘲热讽!我又觉得每一片叶子记住了它就足够了,冬雨并不在乎怎样评价它,叶子更不希望马上遇雨而绿,雨下过,来过,温情已经送达。于是,我伸手接住带着凉意的冬雨,此时的凉意变成了滴滴温情。
二
风一直在考验着冬雨,还是无法将其风化成雪,在一种反季节里,冬雨被风泼洒成飘逸的诗。温柔之躯,带着坚强,与雪冬相会,飘逸而来,不再归去。冬雨啊,无法改变温柔的情怀。无畏无惧了,即使姿态再怎么笨拙,行动再怎么迟缓,也是飘逸的情态。冬雨也是缠绵的曲,即使冬雪是冰冷,冬雨也不恼怒,她要用恒温的眼泪消融冬雪那颗冰冷的心,“编织着美丽的哀愁”(齐秦《冬雨》歌词),所有的离别都像冬雨,所以只有一个旋律,凄楚而哀婉。冬雪是纯洁的,冬雨是眼泪,是在艰辛时涌出,为了这份纯洁来洗涤轻尘,所以,我一直觉得眼泪是白色的,非常纯净,不能非议,不能漠视,不能无动于衷。我常常对着冬雨发呆,叩问自己,当“热脸遇到冷屁股”的时候,我能不能还像冬雨那样带着恒温,哪怕不能感化冬雪,也要慢慢划开一个缺口,滴穿一个窟窿?
那日,与我位置偏南的朋友微信,他告诉我下雪了,而荣成却是淋漓的冬雨。这给了我更多的猜想,莫非是冬雪从遥远的北方奔袭而来,遇到我所在的小城便融化成了雨?是什么融化了雪,是小城的温暖。荣成,常年气温平均在摄氏13度上下,冬非寒冬,夏无酷暑,温润的气候给了冬雨一个难得的机遇。或者是秋雨的手一把抹了一下脸,变了个扮相,换了个身份而来,跟这座小城的人上演自己的节目?我越发相信,气候和人文是有着密切关系的。荣成在三十年前就给自己的城市做了品牌定位,“自由呼吸,自在荣成”——这不仅是人文意义上的自由和自在,更是气候节令天文地理上的优势,如此,冬雨怎么能不如约地自由地踱步而来,自在地布云行雨!尤其是新冠疫情的蔓延,“自由呼吸”的确给了这座城市以足够的温暖,呼吸,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生物性的活动了,受到了太多的环境因素的限制,而在荣成,极少有感染者,再次证明了这座世界性的“宜居城市”的品牌价值。近年,越来越多的退休老人相继到荣成购房定居,使这座小城成为最适养老的城市。“自由呼吸”,在生命面前,显得比金子还贵重。冬雨啊,你也喜欢找一处恣意飘洒的地方吧,否则你不会一直到数九寒天时节也还只身而往。
读过南方作者写冬雨的文章,我总觉得南方的冬雨有点名不副实。其实,在南方,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冬天,冬,也只是一个节令上的名称而已,我向往和热爱四季如春的南方,喜欢雨滋润出来的一年又一年,喜欢和雨天天约见而浪漫着,喜欢把一切事情放在雨的帷幕里进行的剧情,可又觉得少了层次分明的气候特点,日子不能总在混沌状态中。南方的湿润空气,几乎从不给冬雪织染大地的机会,所以冬雨只能是气象学意义上的一个名词。于是我感觉,荣成的冬雨是一个有着鲜明性格的精灵,执着而多情,以暖抱冷,或许北方人的果敢,是受到了冬雨的影响吧。原谅我吧,因为爱所以挑剔;因为喜欢,所以又包容。
冬雨,你是在问候那些本该在朔风里发抖的小草晚花,送来同情的泪滴。如此一想,暖意填胸。人间有多少悲惨的命运,并非都是无助,那滴冬雨,或许就给衰草残花点亮了天空。我也喜欢冬雪,冬雨或许是冬雪的使者,老天的赏赐总是一环接着一环而至。我更相信,冬雨是在给沉睡的春天准备着勃发的礼物,春天里昂扬的琴声序曲是冬雨弹起的,尽管低沉,却显示出曲子起起伏伏的韵律。冬,是可以好好想一下心事的季节,冬雨婆娑响起,为那段心事奏着曼妙的音乐。不要希望每一个季节都是非常纯粹的,以为冬季只是雪的时空,人生还有很多种境遇,在无望的时候,冬雨改变了我们的世界。冬雨是给寂寞的冬季一场一场的惊喜,尽管无法让种子在潮湿的泥土里发芽,但我们可以准备好种子,冬雨一直在催促我们埋下。一个人的文学之心不老不死,一定会喜欢上冬雨,冬天里难见的迷离与迷蒙,因冬雨而到来,这种意境又被推到眼前,朦胧烟雨,可以唤醒多少诗情画意。
冬天,是雪的世界,树枝上挂着雪炫耀的样子,像白色的糖球穿在枝上,像海底的珊瑚,雪要雕刻出一个雪世界。冬雨偏偏就来了。冬雨是不肯把冬天的舞台让给雪的,我更喜欢雨雪缠绕的样子,将糖球融化成一树的珠帘,晶莹剔透;将珊瑚的钙质剥离,创造一个童话的意境,或者冬雨就是存心复活一棵树。冬雨是可爱的精灵,它不肯把冬天全让给雪,喜欢联袂演出,就是要在树枝上表演一场魔术,树枝和冬雪成了它的魔术道具。本来冬雪是为了留给太阳的,想享受阳光抚慰的感觉,冬雨哪里会谦让,不要去分出对与错,当仁不让,这是冬雨告诉我的勇毅。
冬天了,人们习惯性地龟缩于屋内,可在半岛的荣成,人们似乎都在抓住冬雨最后的韵脚。冬雨,一腔涤尘的情怀,是准备和冬雪来编织一张干净透明的情网。雪花本来是悠闲地飘着,遇到冬雨,不淡定了,变得羞羞答答,愿被消融。冬雨,最透明,或许是冬雪的衬托吧,越发清纯,敛静,就像在天空的硕大琴弦上被弹落的珍贵音符,在眼前划出最美的一丝光亮和温柔。有一首《冬雨》的歌词说,有了冬雨,我“不再喜欢秋天”。我费神解读,终于参透,秋雨滂沱,而冬雨是吉光片羽,是最令人悸动的冰心,在歌者的心中,如愁一缕,纵而易逝,弥足珍贵。
三
初冬,出门带一把伞,再弄一伞的冬雨之趣。有多少人还是喜欢雨的愁绪,那就撑起一把接住注满愁绪的冬雨的伞,让冬雨敲击出婉愁的旋律。冬雨,很珍贵,也有意于伞下的人,舍不得放到人家屋檐上,恣肆地流,那种表演不属于初冬。冬雨之后是冬雪,雪无法铺张一页白色的宣纸,冬雨想用泪水滑倒踏雪的脚步,冬雨啊,你征服了多少浪漫的人。冬天里,哪有花开,不要错过冬雨滴落伞上的雨花,有多少浪漫的诗人抓住了花开的瞬间,不要去掐,不要歪头去看,心中足可珍藏冬雨之花千万朵。有时候,痛苦和幸福,是没有界限的。能够采得几朵伞上冬雨花,是微妙的幸福感,有人可能以为是淋漓之苦。
体验幸福,是一种抓住机遇的能力。冬雨,是胶东半岛一种特殊的农事气象现象。每年初冬收萝卜白菜,人们都算计好天气的可能变化,提前挖好贮藏冬菜的地窖,在初冬那场雨来临之前,抢收萝卜白菜入窖,冬雨来袭,将菜窖上的土冻结,大约十几公分的冻土层,成了冬菜的壳子,人们叫“冬雨做被”,冻土之下,泥土依然泛着活性,泥土的养分和土香,源源不断地渗透进萝卜白菜中,冬雨啊,原来是为了温存人们的食物,谁会怪罪冬雨呢,没有人说冬雨徒劳而来。菜窖里的菜也浸渍上冬雨的味道,清爽可口,在胶东半岛,有经验的农人会告诉我们,不冬窖的菜不好吃,不经冬雨盖顶的菜没滋味。鲜是滋味的灵魂,冬雨冻土之下,冬菜慢慢发酵了鲜。这让我想起“封印”一词,萝卜白菜的收获,标志着农事的结束,一场冬雨,为农事封印,这种担当,让冬雨有了神圣的身份和意义。早有诗人吟过“细雨”:“静当细雨初封印,吟对余花自送春。”灵性冬雨忙封印,尘泥之下静酿春。
荷塘里的残荷,就为等最后一场冬雨吧,迟迟不肯消弭于水中,我每年都要趁着冬雨跑去赏残荷。没有珍珠般的雨滴敲打荷叶声,只有几何图形般的残荷在雨滴圈画的涟漪里,构成方方圆圆的拼图。这岂是盛夏可以做到的?很多的美,可能稍纵即逝,冬雨提醒着我们,不要错过冬雨之下的美。
不是因为我是荣成人,就偏爱冬雨,是因为荣成的确是冬雨喜欢光顾的好地方。
时光匆匆,我一再提醒自己,每年都不要错过和冬雨的约会,“人约黄昏后”,我约冬雨时。
2022年12月29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