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情】娘,我想您!(散文)
我在老家过完中秋节,第二天上午走时,娘手中拄着一根木棍,蹒跚地跟在我后面,我回头再次向她告别时,看到她孤独地站在杏树下落满黄叶的小路上,花白的头发被秋风吹动着,眼睛直直地望着我去的方向。我心中一酸,旋即快速拿出相机,将眼前的一幕定格下来。那天是2009年农历八月十六日。
十几年过去了,每当我看到那张照片,泪水就夺眶而出;每每听到怀念母亲的歌曲,就感觉一串串音符敲在我的心上。有时候,我极力回忆和娘相处的点滴细节,极力回忆娘的音容笑貌,可记忆已被时光剥蚀的斑斑点点,只留下满腔化不开涌不完的思念。
一、妈妈留给我一首歌
我童年的时候
妈妈留给我一首歌
没有忧伤,没有哀愁
唱起它,心中充满欢乐
——题记
母亲对儿女宽厚的爱,没有刻意而为的形式,没有轰轰烈烈的壮举,都是蕴含在平平常常的细微之处,蕴含在有意无意的唠唠叨叨之中。小时候,我们读不懂母亲的目光,听不懂母亲的唠叨,品不出母亲的感受。当我们会读、会听、会品味时,却往往是置若罔闻,视而不见,不懂得珍惜;等我们知道珍惜时,却只能从回忆中寻找。
泰戈尔有一首怀念母亲的诗说,虽然已不记得母亲,但母亲晃动摇篮时所哼的歌调,仿佛还在他的玩具上回旋,母亲的气息,还像合欢花香一样在空气中浮动,母亲的目光还在天空中凝望着他。正如泰戈尔所言,我对娘年轻时的模样,已经非常模糊,但娘对我的疼爱,却清晰地留在了记忆里。每每回忆起那些时光,就有一股暖流在心头涌动。
我记忆中的童年,没有忧伤,没有哀愁,都是些风和日丽的日子。那时的我们,像刚刚出土的幼苗,尽情地享受着阳光雨露和大地的滋养。
娘说,我小时候是靠吃芋头和喝地瓜面疙瘩汤长大的。我生于1957年春,一岁多的时候,赶上了“大跃进”和大炼钢铁运动。生产大队为了炼钢,把漫山遍野的珍贵树木砍伐一光的同时,还将家家户户凡是带“铁”的东西全部收缴,就连门上的门挂,橱柜上的铁鼻儿也都拆下。村里办起了集体食堂,全村的人都去食堂吃饭,不允许家庭单独做饭。我太小,吃不下大食堂里的粗粮饭菜,父亲就在大队收缴铁锅前偷偷埋藏了一口小锅,然后又上山开垦了几小块“镢头地”,种些芋头、地瓜之类,娘就用那口铁锅煮点儿芋头和做点儿地瓜面疙瘩汤喂我,让我度过了“三年困难”时期。那时,地瓜面疙瘩汤和芋头是父母舍不得吃的美食。
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娘和众多的娘一样,每有一点儿好吃的东西,都是尽着子女们享用,好像自己生来就不喜欢吃那些东西。有时家中来了客人,她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等客人吃好后,就将剩菜剩饭热一热,让我们趁机美餐一顿。等她忙完后,盘碗里就只剩些汤汤水水了。有时过节吃饺子精粉白面不够,她就再包一些粗面(全面粉)或荞麦面的,把好的尽着我们吃。有时我们弄到些河蟹河虾、山山牛、结留龟、蝗虫、蚂蚱之类的野味,不论她多么忙,都是用心给我们加工,等做好后,就吆喝一声:“好啦,拿去吃吧!”自己却从来不尝一口。有一次我和弟弟挖了小半碗土蜂的虫蛹,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听人家说特别鲜美。我们拿回家后,母亲在摊煎饼的鏊子上用油煎熟,就递给了我们。现在想起那件事,就为没能让母亲也尝尝那种美味而后悔。
娘对我们的疼爱,是那些她不舍得吃的美食,也是冬天里的温暖。那时候,家中没有暖气,老式门窗缝隙很大,冬天呼呼进风,也晒不进多少阳光,屋内比屋外暖和不了多少。每到起床、睡觉时,我们小孩子就犯愁。为了让我们舒适些,起床前,娘就把我们的棉裤棉衣烘烤得热乎乎的;晚上睡觉前,又用火罐将我们的被窝烘得暖暖的。那时卫生条件差,整个冬天都不洗澡,棉衣棉裤常是穿上后就一个冬天不换,生虱子、虮子只是多少的事,娘就隔三差五翻开我们的衣服找一次。水凉,我们不愿意洗手洗脸,娘就提前给我们烧好热水,并倒进脸盆勾兑好。我们洗完后,娘就说一声:“去,吃饭去!”那时热乎乎的饭菜已经摆在饭桌上。
为了适应气温变化,娘都是为我们准备薄厚两套棉衣。每年春节,娘总要给我们做件新衣服。初一早晨一睁眼,准会看见新衣服叠放在我们的枕头旁。有一年除夕,我和弟弟吃完年夜饭后,就去本族的“家堂”前“守岁”。鸡叫后,我们回家睡觉,一进门,就看见母亲坐在床边给我们的新棉衣钉纽扣。第二天早晨,我和弟弟穿着崭新的棉衣出去拜年时,遇到了一年级时曾和我同位,已经辍学的那个男孩。他的棉袄袖口两肘露着棉花,没有扣子,用一截蓝色的胶皮电线束着腰,鞋的前面已经开了口,露出两个大脚指头,没穿袜子。他母亲早年去世,扔下了他和两个哥哥及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姐姐,衣服鞋袜没人做。上学时他姨给他做了一双鞋,他舍不得穿,天天放在盛书本的小篮子里。那时我就想,没娘真可怜,有娘真好!
儿女是娘的心头肉。我们生病受伤,都疼在娘心上。
我5岁那年,看到屋后父亲摸黑摘的那棵樱桃树枝头上还有一些红红的樱桃高挑着,善于爬墙上树的我哪里经得起那种诱惑,便爬到树上饱餐了一顿。下树时,我想从一个树枝直接跳到地上,哪知着地时胆怯,两只胳膊用力不均,造成了左臂骨折。这下可惹了大祸,刚刚赶集回来的父亲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娘一通埋怨劈头盖脸泼了过去:“你过日子也不能这么个过法,一个孩子,让他使劲吃能吃多少?哪个孩子不嘴谗?……”内疚的父亲一句话也没说,背起我就去了邻村会接骨的老奶奶家。
我小时候身体较弱,有比较严重的支气管哮喘。为治疗我的病,父母亲操了很多心。有时我夜间喘的睡不着觉,折腾的娘也睡不好。家里没有备药,娘就给我用手撮(皮肤),喘息的严重时,还要用针挑破皮肤放血。我怕疼,娘就连哄带劝,直到把我的胸前、脖子下撮满黑紫的“小星星”,我胸闷气短的情况就减轻许多,喉咙里的蜂鸣音也会减弱,有时甚至会基本缓解。现在,我感到胸闷嗓子不利落时,有时还学着娘的样子,用“拔罐”拔一会儿,也有不错的效果。
父亲晚年回忆起娘时对我说:“你娘在意穿着,不太讲究吃。”意思是说吃的糙点儿差点儿娘不在乎,但在穿着上比较用心。事实上,我没记得娘穿过几件新衣服,只是把我们打扮的整整齐齐,有模有样。就是在最为困难的时期,虽然衣服上常带着补丁,娘也没让我们光脚赤背。
娘的手巧,女红活儿在我们那个小山村是最好的。她剪缝的衣服合身得体,针脚细密整齐,穿出去很有面子。她收藏了很多绣花的纸样,都夹在一本用布裱糊封面的书本里,本族的姑姑姐姐们出嫁前绣花鞋的样子,枕头顶子等都是找娘绘制。她刺绣的东西针迹平直整齐,绣面光洁,色彩搭配准确清新,比较之下立见高低。那时候家家小孩都有一顶手工刺绣的“老虎帽子”,也是娘做的式样好看,挺括规整,图样生动,色彩明亮,绣线平整均匀,我们小孩子都能看得出来。
娘年轻时思想开化,愿意接受新生事物。就服装而言,从书本上或是电影里看到有好的式样,她就能模仿着做出来。我和弟弟穿过她做的类似“五四装”的上衣,类似列宁装的双排扣棉衣,穿过她自己染色的布料衣服。我刚上学时,没有书包,一直用父亲编的小篮子盛着书本石板。看到别的同学每天斜挎着书包上学放学,心中很是羡慕。二年级上学期开学时,娘去供销社门市部买了一块暗红色的布,为我和刚入学的弟弟每人缝了一顶八角帽和一个书包,八角帽上还有一颗五角星。当我们一前一后走在上学的路上时,路人那羡慕的眼神,让我们有点儿洋洋得意。
我读三级那年,学校让我作为学生代表,在四所小学联合召开的庆祝“六一”儿童节大会上发言。“六一”的前几天,娘赶集回家后,从小竹篮子里拿出了几个方格子手帕,在我的胸前背后比划了一会儿。“六一”儿童节那天早上,娘早早就做好了饭,等我和弟弟吃过后,娘手里拿着一件崭新的半袖衬衫对我说:“来,把这个穿上。”说着,就帮我把那件新衬衫换上。她亲手给我系好扣子,退后几步打量了一眼,说,“正合适,走吧!”那会儿我才知道,娘买的那几个方格手绢是给我做衬衫用。那一刻,我真是开心极了,一路上高声唱着刚学会的那首歌——“六月里花儿香,六月里好阳光,六一儿童节,歌儿到处唱,歌唱我们的幸福,歌唱祖国的富强……”
那年,娘也作为学生家长代表,参加了我们的“六·一”儿童节庆祝大会。
我们喜欢听娘讲故事。山村冬日的夜,寂静而漫长。我和弟弟吃过晚饭,早早就上床围坐在被窝里,等着听娘讲故事。娘收拾完家务后,就走到床前,用针把煤油灯挑亮些,然后端起针线簸箩也做到床上,一边缝缝补补,一边给我们讲故事。娘会讲的故事很多,像牛郎织女的故事,烟草的故事,马兰花的故事,石义和九头老妖的故事,木匠和僵尸对对子的故事,狐狸精的故事等等,有时也讲一些日本鬼子扫荡时的情景和她小时候的所见所闻。我们每次都听得入迷,仿佛自己身在故事之中亲眼目睹,边想象着边问这问那。我们年幼的心,好像被妈妈点亮,飞的很远很远。
娘也教我们唱歌。娘爱唱歌,《沂蒙山小调》《谁不说俺家乡好》《毛主席是咱社里人》《社员都是向阳花》《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毛泽东思想放光芒》《毛主席的话儿记心上》等都是她爱唱的歌,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学的。娘也会唱一些老歌,但很少唱。有一次,我跟一位老人学了一段山东民间小调《卖饺子》,在家哼唱时被娘听见,她问我:“你跟谁学的?”我告诉她后,她说:“他唱的词不对。是这样——”接着就唱了一段给我听,然后对我说:“小孩家别学这个。”
有一年除夕,我和弟弟陪着五爷爷在“家堂”前守岁,孩子们一向惧怕的五爷爷那夜特别和蔼,笑嘻嘻的对我们说,“我教你们个歌吧”,然后就一句一句的教唱起来。回到家后,我和弟弟兴高采烈地唱给娘听,听我们唱完,娘哈哈大笑起来:“跑调了。这歌叫《拥军秧歌》,应该这样唱:正月里来是新春,赶上了猪羊出呀了门,猪啊羊啊送到哪里去,送给咱英勇的八呀路军……”
我小时候也爱唱歌。我们村东头有棵巨伞一样的大松树,大松树下面是一条流水不断的山沟,山沟里有一个小瀑布,我常站在大松树下对着瀑布放声尽情的唱。有一次,娘去瀑布下的水池洗衣服,我和弟弟捉了一会儿螃蟹后,就爬到瀑布边的大石头上玩。娘边用棒槌锤打着衣服,边随着锤打的节奏唱着《谁不说俺家乡好》,我和弟弟被娘那种悠然自得的样子所感染,也站在石头上放声唱了起来:
弯弯的流水呀,蓝蓝的天
绿油油的草地呀,青青的山
美丽的花朵呀,遍地开放
太阳的光辉呀,照耀着咱
我们辛勤的劳动呀
创造了美丽的家园
由劳动创造幸福呀
我们的生活多美满……
二、妈妈拉着我的手
想想小时候
常拉着妈妈的手
身前身后转来转去
没有忧和愁……
——题记
拉着妈妈的手,想一想都幸福。小时候,我们都拉过妈妈的手。高兴时,我们拉着妈妈的手嬉闹,委屈时,我们拉着妈妈的手撒娇,累了时,我们拉着妈妈的手求助,害怕时,我们拉着妈妈的手壮胆。我也拉过娘的手,但没留下记忆。记着的,都是娘拉着我的手。
我第一次走出家乡的小山村,是去没了姥姥的姥姥家,是娘拉着我的手走去的。
“过姥姥娘家”是我们那些山里孩子难得的乐事,在那里,我们不仅能享受到另一些亲人的疼爱,吃到平时难吃到的美食,还能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惜,姥姥去世得早,我没能享受到那份他人不能替代的疼爱。
姥娘家在十八华里外的院东头村。我十岁之前,一共去过四次:第一次是父亲用两个筐篓挑着我和弟弟去的,那次,记忆里没有一点儿痕迹。第二次是娘带我去给姥姥上坟。娘胳膊上挎着蒙着红布包袱的小竹篮,一只手领着我。道路平坦的路段,就撒开手让我自己走。每走一段儿,娘就问我:“累了吧?”随即拉起我的手。看我实在累了,娘就蹲下身子,背我一会儿。那年,我只比鹅高一点儿——娘带我到大姥姥家玩时,大姥姥给我煮了个鹅蛋,我抱着鹅蛋在院子里啃,谁知那只大白鹅上去就啄了我脑门一口,吓得我哇哇大哭。
第三次去时,我已经读小学一年级,也是娘带我去的。那次,我见到了比我们村的河宽很多的河,比我们村的山矮很多的山,比我们村的地大很多的地,比我们村的天大的多的天。在表妹的带领下,我们去了一个叫“机关”的地方,据说那些经常推着自行车到我们村的区(乡)干部都住在那里。我们还“参观”了院东头村的小学,当时有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学生正被老师叫进办公室罚站。老师刚走出门,他们三个就说笑了起来,一个问:“昨天你父亲为什么打你?疼不疼?”另一个答:“我才不怕呢!打打骨头硬,去当解放军。”从那个男孩的话里,我知道了想当解放军,就要学会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