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一个人的泰山风景(散文)
一
“风月无边”的美意,被“虫二”一样的谜语给藏在石刻里。我觉得,这是最独特的诗,有着深刻的诗意,尽管两个字,却铿锵荡胸。那块刻石,看起来小得可怜,在泰山半腰的草丛间,名不见经传,其相很一般。其作者是刘廷桂。据说,刻下两个字,他也不去登顶了,转身离开。
不知是否是他的脚力不足以登顶,还是故意将泰山绝景留作一个念想。刘廷桂是光绪“历下才子”,这个刻字,给泰山留下很长一段时间无人解读其意的空白。直到古文字学家郭沫若临此,才开了茅塞,风月无边之意恍然,就像一个魔术,揭开那块魔术布,眼前一亮。
这处摩崖石刻位于泰山万仙楼北侧盘路之西。山石嶙峋,苍翠山色之间,藏着多少如禽似兽的怪石,令人猜想,让人模拟。一条登山石径一侧,有谁留意,有谁视为无边风月呢?看不透了,那就待月光来照吧;撩不开草野杂树的遮拦,那就寄托一缕泰山风吧。于是刻字的才子,就格外看好被众人忽略的这处风景了。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泰山风景。相比那些跑到巅峰去刻字留名者,此处更显得意义非凡了。
这是慧眼,不从众不趋时,而将目光落在被认为是泛泛处,不仅仅是发现的眼光,超俗拔俗,还有一种“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情怀于其中。
风景也常常不在最高处。如果没有这样的理念,才子也断不会轻易留墨于此。我未去梳理他的一生是否像古代的众多才子那样都是穷困潦倒不得志,是否想以半途路边不入眼的风景来比况自己,安慰自己。仕途不抵高处,不叹才折愿违。遂愿得高,固然欣喜,一个才子将情怀放在这里,未必就是委屈和无趣。泰山有2000多处摩崖石刻,官吏才子留痕于石上的,可以说令人目不暇接,我独独面此石而感慨,我是觉得这才是属于刘廷桂一个的风景。一个人的风景,引来多少人解读,他的风景观也从此传播于天下,较之那些高处的石刻,其声名更响,其艺术价值更高。
就像散文家李健吾笔下的泰山,是在雨中所见,而太多人都喜欢写阳光明媚里的泰山。读《雨中登泰山》,就让我也看着天气预报,选了一个微雨迷蒙的天气,去登临。一个人笔下的泰山风景是独一无二的,是别致的,才有被众人喜欢或注目的可能吧,也更能表现泰山不为我们熟知的风情。
风月无边,年华有限。岁月总是雕琢着风景,年华总是被岁月打磨着。不知刻下“虫二”两个字的刘廷桂刻字时是否有着这样的感慨?“年华有限”是不是就是这两个字中尚未被解读出来的深意呢?当然,读出这样的含义,我的心是为之一颤,匆匆登顶,看一眼泰山风光,转身走向我所居的半岛一隅。那是夏日,登泰山时收到校长打来的电话,告诉我准备下一年的高三毕业班。孩子们的年华,我的年华,在那三尺讲台,比泰山重,比泰山高。
二
未至极顶,在“五岳独尊”刻石一侧,有一行不入眼的小字,就像是一个仆从一样的身份,委身于“独尊”之侧,让人初读之便生出了攀附之意。那四个字是“昂头天外”,太普通了,“头”不说“首”,“天”不称“宇”,素白得很。我把它也视作一处有着超凡人生境界的风景。它属于光绪年间的一位号“芋花庵主”的举人,名辛耀文。能够在泰山,尤其是近极顶处刻字,我不知他到底有着怎样的背景,有着怎样的想法。但喜欢他的表达,他创造了海阔天空的空旷之境,独尊,言其自大;“天外”,才是无大的哲学精髓。
名不见经传,无名地方小吏,刻字之时,他是否从举人身份一跃而为吏?是否有这个资格?但泰山的名石,还是收留了他的手笔。四个字虽小,刻刀之功也不是令人啧啧称奇,但,即使委身“独尊”之侧之下,也不乏一股豪气与冲动,望眼天外,呼纳宇宙,吞吐风云,其超然与傲骨,早就超越了一个举人的身份。凌空之志,拏云之向,岂是泰山可比。
辛耀文是以其博大的心胸为世人创造了一处精神风景。相比那些吟哦泰山之大,盛赞泰山之雄的石刻,对于登临于此,昂头一望的人们,得到的震撼更为传神,更为壮怀。我无意否定那些精美的石刻,只想专注一个身份有点卑微的人,在宏大的背景里,渺小得几乎被压扁的情况,还有如此胸襟,所谓的“不卑不亢”,不必翻开词典查阅注解了,四个字足以疏解,站立其下,那尊石头,仿佛变作一个辛耀文,布衣裹身,窄带缠腰,昂头向天,徒见他的颚颔,不清他的面孔,一顶布冠的飘带在泰山的雄风里,拉成一条直线。嘴唇紧闭,那四个字却震得泰山,如晃如摇。
昂头天外,脚下便无坎坷,即使坎坷,一昂头,也就跃过了。还用得着极顶远望吗?“只缘身在此山中”,才得天外无限景。
我常常想,一个人对于巍峨的泰山,简直就是大漠里的一粒轻尘,岁月时光之海里的一粟,泰山接纳了他们的留言,其声回荡于历史时空,泰山是包容的,也是可爱的。一个人在岁月里,也有自己的风景,也可以刻下自己的印记,时光不弃细微,岁月不欺羸弱,不留下自己的风景,是自己负了岁月,蹉跎了时光。
三
杜甫登泰山留下的“一览众山小”,并未刻字摩崖而留下笔迹,但韵律回响,绕山不去。这个句子,那么顿挫,那么高邈,仿佛有一股傲视群雄的澎湃之气袭来。未临泰山极顶,我真的还只是理解了个表层。其实,杜甫是把自己的人生风景凝练成一个句子,传递给我们的。守困长安,战乱流离,为官遭谗,漂泊蜀中,舟中困顿,终老于外。他不书自己的坎坷,不厌艰难,一切如山,皆小之。他的风景,是写在一道宽阔的胸怀上的,他为泰山添上了一笔最有分量的风景。古语说,文章憎命达。我说,风景忌平庸。杜甫是不会学着我们当年去开一个忆苦思甜会,登台说点什么,如果要说,他或许只有这个诗句。不斤斤于形色匆匆,不诉苦曾经的跌跌撞撞,一如“也无风雨也无晴”,轻描淡写,一语划过,我们不能说他那么草率啊,他的风景,不是表白,而是让我们品读,放在泰山,高也够得着。
用情吟句,字字气韵,行地冲天。有格调,有格局,也有襟怀,更有境界。只有宽博的襟怀,才藏得住大格局;唯有大境界,才吟得出高格调。
“一览众山小”,应该站在泰山极顶的拱北石上吟,不必刻字,泰山的风是诗句的旋律,泰山的云是它的疏解,淡云拂过,山风回荡,只为了这个结论吗?在这里,不必背诵他的几百首诗,也不必钻进字里行间求意,什么也不想,什么解释都不要,就握住“一览众山小”的风景,转头下山,若问起带了什么泰山纪念品,就说得句五个字。一个人的风景,又不仅仅属于当初的那个人了,风景是可以传染的,是可以扩散的,古今在文章里引用这句诗的,百度谷歌无法统计,别算什么文章被索引的次数了,用不着大数据技术,在这个句子面前都失色,那些数字都是最小的。
四
泰山是收藏风景最多的地方,华舍万栋,藏屋无数,都显得逼仄。当然,泰山之大,不光是轮廓,更有胸襟。每一个想在泰山留下风景的人,泰山都不会负人,当然,留住风景,不是刻字留名一种方式。
泰山,作为风景名胜和文化遗产,被保护起来,刻字不能,甚至大喊大叫也是对泰山的亵渎,但吟诗歌咏可以,一样可以留下我们在泰山上风景。
我喜欢的作家汪曾祺有着独到的挽留风景的办法,把诗放进自己的文集中。他写过一首泰山风景诗——
我从泰山归,携归一片云。开匣忽相视,化作雨霖霖。(《泰山片石》)
泰山纪念品,适合不同需要的人群。汪曾祺不取。只从万千风景中,携带一朵云,入匣珍藏。云影不逸,还可化雨。神奇吧!我网上查阅古今泰山轶事,未见携云而归者,汪曾祺是唯一。那朵云,那匣雨,产权独属汪曾祺。当然,我们可以读诗看风景,风景常驻。我走云随,云驻我家,匣中藏之,只为化雨,霏霏霖霖。他的意思是,泰山之大,以个人的气质而言,泰山风景难以驾驭。“山自山,我自我,不能达到物我同一,山即是我,我即是山。”(《泰山片石》)真正权衡自己的心力,取风景之一脉,得风景之片羽,足够了。汪曾祺的“匣中云雨”,是自己的独特风景,也属于我们,因为我们从他的诗句里获得了怎样等待风景的态度。
我第三次去看泰山风景,未登临,只瞭望个大概。我之心胸无法装下,自知境界不足。朋友说,带点什么回去吧。我说,那就带点风景回去。朋友愕然,继而有了主张,拉着我往泰山奇石馆去。
一见钟情。一块仓黑里夹杂着白色纹络的泰山石,让我一眼相中。没有形容词给石头命名,只以油漆在一角写了“一座山”。摊主说,这种石头,距今怎么也要十五六亿年了,哦,无数时光造就了一块泰山石风景,独立起来看,就是一座山,并不依附于谁,也不让人感觉压抑。一座山,一座平常的山,却有着丰年厚月的底蕴,深藏着宇宙变迁注入的精华和骨气。
以山喻寿,常言“寿比南山”,但未见“寿比泰山”一说,我想,泰山所承载的,应该是一种博大的担当,不可推卸的责任,寿的格局太小,泰山不取。
读很多文章,写父亲,常常以“一座山”为喻,我早就做了父亲,但并未感觉自己就是一座山。或许,为文的人,是表达一种希冀吧。我却感到了一种压力,孩子的那种愿景,怎么可以否定呢。得石如宝,虽无“石敢当”之用,但置于书桌,也是一道泰山风景,我把风景搬到了书桌,更切近,更可近距离感触泰山之美。还是石头上的字好,努力把自己堆垒成一座山吧,不必有泰山之巨,也不必是名望之山,一座普通的山丘,也是人生的风景。
我要补充一点。我从泰山捧石回家那年,泰山景区还没有发布“禁石令”,幸运吧?我可以把属于我中意的风景搬回来,于是我有了自己的泰山风景。归属决定了爱,我看重石头风景的归属。
风景,也不都是泰山这边独好。一个人,必须有自己的风景,因为我相信,一个人的风景是可以感染自己,也影响着别人。
即使是一个人的世界,也有风景。如不能创造属于自己的风景,自己的世界则没有了灵魂。
以留下泰山风景的那些人为榜样吧,把自己打造成风景,才可对着风景抒怀。一个人要创造属于自己的风景,风景要像泰山一样,要有高度,人生才精彩。即使不能,可以家乡任何一座山为参照,给自己造一处有高度的风景吧。
2023年3月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