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父亲的场(散文)
一
场,是碾轧谷物、翻晒粮食的平坦空地。读若阳平。
场,是曾经大集体年代的标志。每个生产队都有一处三五亩大小的场。那些在场上干点杂活的人,叫“场上的”,干活叫“上场”。在胶东半岛,“场上的”是对把式的肯定,就像称“屋里的”,那是对老婆的爱称。我父亲失去劳动能力,也想上场,但不行,其实他也想做“场上的”。
场,是集中收获地。父亲也想有自己的场。
自家小园或自留地收获的那点农作物,上不了场,连塞“场缝”(场上裂着的口子)也不够。我觉得,父亲是偏执的,或者是一种收获情结使然,才青睐场。有收获,哪怕是微不足道,也都是喜悦的事,我不能坏了父亲的这种情绪。
新房建起,父亲就在院墙外捣鼓起来。他将那些砌院墙剩下的不成器的小石块,布排起来。走过的邻居笑问,是不是想做个老小孩呢?父亲是不苟言笑的人,听这样的话,往往笑得前仰后合,道,是啊,准备“拾个马拉盒”,这是土话,是一种游戏。就是将一块石子抛向空中,再捡起眼前的石子接住空中落下的。生活的担子压得父亲一直抬不起头,新房建起,他的情绪好起来,且还有一个新规划,打造一个微型的场。
到了我抹墙缝时,他眼盯着那些散落下来的水泥渣渣,敲着拐棍说,能不能把那些沾上泥的水泥渣渣留给他。父亲用铁锨收拾好,兑上水,抹在他的场上。就这样,一处像一铺火炕大小的圆场就在父亲手中诞生了。
起初,我是不解这处建筑的。像花坛?坛里为什么要打成水泥面?农村家庭,再怎么有实力有情调,也不至于在墙外建花坛种花草,起码是不合时宜的。四周砌上一圈碎石,真像镶了一圈珍珠,我想起了“跳方”的游戏,可这是女孩子的玩意,我已经是老少年了,父亲一向不在乎我游戏的方式。
二
每到收获,父亲就把他的家什搬到这个场周围。扫帚,镰子,棒槌,撮子,簸箕,筛子,麻袋,木锨,折子……这时,场就是一个陈列农具的场所,很多家什本来也用不着,比如折子,只有自留地小麦多了才用着那个场,围起折子,做一个粮仓。其实,这是多余的,在我看来也就是个仪式而已。新房建起,放个千儿八百斤的小麦都没问题,可父亲喜欢那样,我觉得父亲是在寻找一种颗粒归仓的感觉吧。
折子是父亲从菜园地堰下的河中收割的芦苇编成的,把芦苇破开,编成几卷折子,如果不用,父亲会不会觉得英雄无用武之地呢?再怎么无能为力,父亲也要展现他的佳作。这种要好的心态,也一直影响着我,凡事不必追求档次,但要做好。那个年代,我们这些孩子接受的理性教育很少,生活不会走进书本变成名言佳句,但生活会以实际的样子告诉我们道理。
搞大集体时期,我家分得几块薄田,父亲视若宝贝。一块是在东河“九大桥”下临岸的小块菜园地;一块是在北山阴面山脚处的月牙儿自留地,也不大;还有老屋后面祖宗遗下的一溜儿狭长的薄地。这些地块加起来也没有半亩,出产不了多少像小麦、玉米、地瓜等主粮,也就是种植一些小杂粮,父亲用鸡粪培育出优质的小杂粮,他为此感到自豪。我不知,是这些小杂粮催生了父亲的这个院墙外的场,还是父亲要用这个场期待五谷丰登。收了五谷,父亲很满足,主粮不足五谷补,吃点精细的,肚子不能撑大,就吃不多。胶东人说“细粮渐饥”,就是饿得慢,也是这个理儿。
那些上了父亲的场的五谷,在我的记忆中可以说是琳琅满目。父亲的场不大,收下的五谷杂粮可不少。毛茸茸的大豆角,在场上噼里啪啦地爆炸过;闪着蓝眼睛的豌豆,在场上滚过;红红的高粱穗子,在场上躺着睡过;金黄的黍米穗,亲吻过父亲的场;就连难见的芝麻粒,也是场上闪过黑色的目光。回忆起来,多么美。这是父亲的辛劳,他要把辛劳放在他的场上,变成自己的喜悦。种地要精打细算,这是父亲的经验,没有这些杂粮,我真不知那些年会是怎样过来。我们家北山背阴处的地,长不出好庄稼,父亲种过农村叫“厥米”的作物,很多邻居都跑到父亲的场上拿几粒种子,要试种留种。父亲说,场成了供销社的柜台,他有了做大掌柜的感觉。水泥面的场,有加温的功能,上场的粮食,都带着温度,父亲总是这样在吃的时候唠叨着,这让我感恩他的劳作,又有着深思,有温度的日子,即使吃的是粗食,也很满足幸福。那些作物,在父亲的场晾晒,脱壳,入囤,在父亲看来,不是一道道工序,而是经过阳光般的情感过滤,于是,这些杂粮就有了非同凡响的属性——粒粒皆辛苦,颗颗都含情。任何抱怨的情绪,都被父亲的晒场化为飞影。
三
父亲的场,几乎成了他生活的核心区,也可以看作是他的人生舞台,在这个舞台上,他不允许除了粮食之外的东西登场。母亲的宝贝是那些鸡,晒场对鸡有着诱惑力,就是没有什么晒粮,鸡都喜欢围着啄食。如果有了五谷杂粮,鸡们就忙活开来,趁着父亲不注意就偷啄几粒米,父亲也不舍得殴打,母亲盯着呢。为此,父母还吵过。母亲说,啄几粒用不着动肝火。父亲说,那些谷糠不够啄的?母亲说,吃米下蛋大,不给吃的,连蛋也不下。这是很为难的逻辑。父亲往往默不作声了。母亲怪父亲清除场的都是米糠,没有半粒米,那么干净,鸡怎么能不越界!是啊,一馔千粒粟。父亲哪舍得一粒米、一颗豆蹦出他的场。母亲完全成了鸡的“帮凶”,当然也是为了逗逗父亲的乐子。说完笑话,就手上做个喂鸡的动作,嘴里吆喝着“咕咕”,那些鸡就远离了父亲的场。生活的趣味,并不是需要多么豪华的设施,生活本身就是具有浓厚趣味的。
父亲的场,很有吸引力。邻居六伯,贵叔,信伯,松哥,地里收了点五谷杂粮就拿到父亲的场。连个“借”字也不说,父亲叼着旱烟袋,跟“打场”的邻居便有了农事交流。父亲说,说个“借”字多么难为情啊,人家喜欢,就来。再说了,有点东西可以借出去,那是财主,借一个场,也有了底气,起码可以帮到邻居一星半点的。借出去一个方便,一份乡情,生活就多了一份宽裕。我深切地感觉这一点。1978年我考学出去,家中无钱,邻居们就送来80多块钱。我不知父亲是不是和邻居开过口,但来我家祝贺的邻居,都把钱塞给母亲,说别苦了上学的孩子。我深有感触。下雨的时候,有人愿意把伞借给你,足够了。毕业以后,我积攒了五个月的工资,还上了邻居的接济,但我永远也还不完在艰难时日里出手相助的情意。也许是父亲曾经的“借”换来的,我宁愿相信这一点。父亲的场,也是人情的气场,气场的强弱,取决于气场主人的曾经付出。一个人应该有大格局,这种大格局,并非是出手的阔绰,而是与人方便,感情是在方便中加深的,也在彼此交往中得到升华。父亲不会那些心灵鸡汤,但深知格局的重要。
记得读《哈姆雷特》,有一句台词,令我难忘:“即使把我放在火柴盒里,我也是无限空间的主宰者。”父亲的场,就是一个火柴盒,但他的情感可以在他的场里纵横驰骋。有人解释格局说,欲成大树,莫与草争。父亲绝无成大树的想法,他是一棵小草,与草相处,也体现出他的格局。
秋收结束了,父亲的场,就像完成了使命,被闲置,但父亲不舍得鸡在上面闲逛,弄脏了他的场。当然,到了冬天,雨雪天气,会冻坏父亲的场,父亲更心疼不得了。雨雪来临前,父亲就在场上堆满玉米秸秆和山草,遮住了场面。怕鸡不规矩,在草垛下刨食,便用绳子圈起来。那个场,就像孩子的作业本,洒上一滴水都心疼得要命;就像画出一张图画,怎么舍得让人在上面随便涂鸦呢;就像接住阳光的凸镜,怎么能让阳光离场呢。五谷杂粮,登上父亲的场,才有了味道,怎么能不珍惜啊。
四
现代人讲的是情调,即使房子只有50个平,也需要一个园林,哪怕只有一阳台的花。那时的父亲,有了自己的小晒场,就等于日子有花开。小小的晒场,是收获的大本营,盛着生活的真味,这就是父亲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把田园拿来放到晒场,晒谷脱壳的声音就是父亲的牧歌。
不要说这个世界是多么糟糕,我的日子多么窘迫,用一颗敬畏的心,珍视自己的一切,精致地打理着,哪怕是点滴收获,都要给收获一个晒场,才是对待生活的好态度。
父亲的“场”,也是他的道场。但不是用来修法行道,而是堆放收获的场所,寄托情感的场地。不奢望一座庙,不求一个木鱼,也不必持一本佛经。无关佛事,无关宗教,唯与生活息息相关。
父亲的场,随着父母故去,老屋变卖,早就没了踪影。但每当站在那个地方,我仿佛看到父亲拿着农具在忙碌,仿佛听到母亲吆喝着她的鸡不要讨厌,仿佛听到阳光落在五谷杂粮上的声音,噼里啪啦,日子啊,就这样被父亲在场上加工得那么精致,那么唯美,虽然贫穷,但不粗糙;虽然捉襟见肘,但绝不将就。以最大的能力,最精致的心思,将生活放在他的场上,于是,一切都变得那么值得回忆,值得珍藏。
所有用“场”组成的词语,都不如父亲的一个“场”字,可以等同的是精神“舞场”,父亲是看着收获的庄稼在他的场的舞池里起舞,他是观舞者,站在舞场的外围,做舞曲的指挥者。那是一个在贫穷的折磨下还依然爱着生活的大舞场,舞台的主角是父亲,配角是母亲和我。我的生活转到了另一个华丽的舞场,但无法忘记曾经的那个有点逼仄的舞场。
2023年3月29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