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时雨时晴草原行(散文)
一
内蒙古科尔沁的那场雨,是在七月中旬。可不像其后的“卡努”那么诡异,那么让人惊心动魄。
内蒙古吐列毛杜的兄弟谢银庄告诉我,“卡努”怎么诡异,在大草原上也变不了魔术。他不是庆幸,而是自信,还有对草原邪恶不能侵的热爱。
第二次穿行科尔沁草原,是想目睹草原绿色,改换一下春萌时还锦黄的印象。春草如锦,夏棵碧绿,秋草渐黄,冬草覆雪,四时得半,心意很满。
7月16日,辽宁铁岭作为科尔沁草原的前哨,已经布满了阴云,淅沥的小雨,并不激烈,就像儿童手摇花束,欢快地迎接着我们。
科尔沁大草原的边缘却是一个大大的响晴的天。蓝天上的云朵似乎找到了地上的伴侣,总是游荡着,逡巡着,徘徊着,那种迟疑和流连,就像一次初恋,有些腼腆,有些羞赧,又像是在酝酿什么大动作,一遍遍地吻着草原上的积水,昨夜的雨太深情了,积水如云,随意地卧在草原的低洼处,是迷恋地闻着翠草的清香?还是和草儿来一番亲热?天上的云,在草原上蔓延,而非游弋。积水闪着银光,仿佛是一个疾行的古人,慌忙之中散下的银两,没有谁捡拾,是在等那个丢失者回头拾取吧?草原在编写着传奇的故事啊。我看着竟然入戏了,很满足。
杨万里的诗句好像就挂在草原的绿色屏幕上——日影穿波跳碎银。(《晚日二首》)这是主题词。
二
我想把自己放进天上与地上交汇的云朵里。趁着小草还挂着的雨珠没有消失,洗一把脸,润一下唇。我不能辜负草原一夜淋漓的雨为我化妆。草原,流露出这般秀色。所谓“秀色可餐”,我觉得太不懂得欣赏,我先来濯目润心吧。有一朵云,是带着雨的,原来是来给草原添一点情调的,沙沙地,落在积水里,让匍匐的云不安静了。我多么想撑一把伞,或者什么雨具也不带,生怕惊动或是错失这个镜头,马上冲出大巴车,站在草原的边缘,聆听小草在雨中急促的呼吸。因为爱,能感受到雨的美妙,而有的人只能有被淋湿的败坏心情。一缕草,一丝云,一线光,一阵风,一滴雨,都可能带来好心情,用心去捕捉吧。
我怕看得小草害羞,把目光投向草原的尽头。一线晴朗的瓦蓝的天际线,和翠色的草原边缘线,齐刷刷地相接于一起,是草原还要向天公索雨,还是天公要吻一缕清香?它们都不知,给我编织出一个仙境。是“锁楚宫朱翠”(黄庭坚句),“朱”是丝缕般从云缝透出的光线,“翠”是盈盈的草绿。是贪恋人间美景,而不计场合无意把仙境投给了我们?“一眼沉沦”难再收,好一个人间宫阙。太阳露出一弧边,又被云朵把光线弄乱,云借机投下倩影,云喜欢在舞台的射灯里表演?草原的绿,有了闪动的情态。一带浅绿,一团墨绿,一方玉绿,一袭暗绿,一片明绿,只一个颜色,幻变诡谲,还会觉得单调乏味?我看到了云和绿的情节,不亚于一次魔术表演,目见的都是真实。平时里,我们觉得单调的,可能是审美情趣不足,并非时光无澜无光。我也懂得,无趣的人,希望眼里只有目的地,还不快点抵达?有趣的人,沿途皆有风景,嫌跑得太快。就像在动物学家的耳朵里,蟋蟀发出的声音不是单调的,而是最有趣的,是有旋律的。
突然,雨给我们的大巴车的窗玻璃挂上了雨帘,真佩服杨万里“梦入飞云卷雨帘”的句子,他捕捉到了雨的梦境。杜牧吟“卷上珠帘总不如”,的确,帘外草原坦胸承雨的世界,没有无聊地分出雨的颗粒的大小,粒粒皆珠玑,真的是珠珠玑玑落玉盘,揽收无遗。我注意到了那些散落在草原上的沙棘,一丛丛,那是草原行走的风景,要在雨幕下弄出撑伞雨中行的雅趣来,一色的绿花伞,“不是遮头是使风”(杨万里)。最为挑眼的是那些高大的黄榆树,撑起的是巨大的伞面,为伞下的小草撑出一片天空。可那些草原的小草并不寻找一片伞下寄生,并不跟黄榆树借一片阴凉。我曾惊奇地发现,树下的小草稀疏几株,从此生出的草,都外迁,远离了那柄大伞,就像孩子大了要告别家。我猜想,风雨,对于小草,并非如人类所寄予的意义一样,什么“经风历雨”“血雨腥风”,草儿喜欢风雨,风可梳发,雨可润面。
白天不懂夜的黑,黑夜不知白昼的忙。这是善感之人的感慨。无论是蓝天如锦,还是雨天似盖,天空的心事永远给了草原,是天把草原拥在怀里,还是草原托举着天?这样的情态,如此的逻辑,无法厘清。那场雨,仿佛成了牵线的红娘,将蓝色和绿色,来了一次“拉郎配”。哦,红娘干不了这么大的事,应该是王母娘娘所为吧,不然怎么有如此法力,可以拉来一片无际的蓝锦,可以拨动一原的绿意!把雨的红娘撂在了身后,蓝天和草原互相对视着,凝望着,那么深情,那么执着。这个场景,本也不该红娘的事,红娘只能“嘁嘁”地发笑。我生在山海边,喜欢“山盟海誓”这个铿锵的词语,突然觉得这样的发誓,有些生硬了,少了爱之柔。蓝与绿,相恋相守,这般亲密无罅,如此纯粹的色彩,岂是蓝宝石与绿翡翠的故事可以演义的。我对色彩较为敏感,喜欢那种交织的美妙对比,但不喜欢勾兑。那年去往黄河入海口,看到了“黄蓝交泰”,于是我相信色彩是喜欢亲吻的。喜欢李清照的句子“绿肥红瘦”,多么清晰,在这里,是“绿肥蓝低”,肥得让我想割一块绿的肉啖之;低得让我想捧起一碗蓝痛饮。
三
江南有景蒙烟雨,北国更有烟雨朦胧美。穿过雾区,前方变得那么神奇,似有熏风要拉开雾的布幕,开启一幕精彩的演出。哦,原来是途径翰嘎利湖景区!雾气从湖面拉开,逡巡于湖的四周,仿佛要抱住那块硕大无比的翡翠。我无法在云雾里用肉眼寻觅注入蓝色的霍林河的踪迹,只能沉浸在她汇集起来的梦之境。内蒙古有知名的“四湖”,曰诺尔湖,呼伦湖,贝尔湖,居延海。这么美的翰嘎利湖居然走不进名湖之列!第一次经过这座湖,我目睹了她的真容,静静地抱着一块碧玉一样,莫非她怕我的眼睛单调,此次要让我身处梦中?我的目光来不及四下寻觅,一下子陷入了温柔的水怀里。她是巴彦呼舒小镇捧出的一碗酒,醉着过路的客,巴彦呼舒在蒙语里的意思是富庶的山岗,莫非也懂得汉族文化中的“三碗不过岗”?麋鹿虎狼,都是草原的珍奇,三碗,不是用来对付路上的恐惧,而是真正的迎宾酒。有人说,面对这座湖,可以给浪漫一百种定义。
我只能理解其中的几点。进入湖区的四根立柱之间,铁索拉起一块木板,上书湖名,草原的风,轻轻摇晃着,哦,从此湖门过,铁索上的铃铛作响,已是醉人的韵律。有朋友提示我们,这是内蒙古的马尔代夫。什么意思?马尔代夫是印度洋的珍珠的意思,哦,一粒水作的珍珠,镶嵌在广袤的草原,草原如海洋。这么浪漫的遐想,一下子把我的襟怀拉开,真想抱住这粒珍珠啊!的确醉了,醉得我揉揉眼定睛只看这面湖,我生出“出水芙蓉”的联想,努力从湖面找寻着,一定有一位娉婷而出,袅娜生姿的女神吧?蒙人的女神是谁?不是洛神吧,她在洛水里,浮沉几千年。《蒙古秘史》载,他们崇拜的女神叫“阿兰·豁阿”,据说是“居伦部”的女祖先。曹植写过《洛神赋》,我突然想给翰嘎利湖写一个赋,叫什么呢?叫《兰神赋》?甄宓和阿兰,都有最美的传奇,完全可以媲美啊。我只能用汉族文化来解读这个美丽的传说,没有不妥,“豁阿”在蒙语里就是美丽的意思。
微雨淅沥,挡不住我的视线,原来是有意让我看个清晰。真有“未开微雨半开晴”(辛弃疾句)之妙。稼轩说“要花开定准,又更与花盟”,哦,明白了,原来是如花之神与我曾有盟约。与美好约定,总能兑现,天赐晴半个,我给一双眸。
四
又垂下了雨幕,将我的梦境带到了现实,一程烟雨相伴随,洗涤旷绿意绵绵。
沐浴在霏霏烟雨中的小草,那么安静,安静得就像哺乳的婴儿。细雨迷蒙,草原宛若一袭被轻纱包裹着的梦,沉浸在细雨烟雾中。此时的绿色似乎都躁动起来,流动着,要浸染接吻的天,也扑向我的内心,我的内心开出一条河,让绿色流淌着,蜿蜒着。草原在享受着雨润的诗意,我在分享着草原被诗歌咏的仪态。雨给草原以自由,草原让雨有了窃窃私语,我懂听见了对话,可“鸣雨既过渐细微”(杜甫句),柔细若丝,分明不许我偷听他们的秘密。
时而出现的牛羊,被雨安抚在翠色的锦缎上,它们也懂得享受诗意啊,没有刻意躲避,没有被惊扰,它们应该也懂得草原的风情雨蜜吧。草原的美,不都是“风吹草低见牛羊”一个模板,我看到了“雨润草绿,牛羊不惊”的别样意境。
车行至吐列毛杜小镇,拜访蒙族兄弟谢银庄。他说,昨夜的雨,连绵到午间。我问他下雨时,在干什么?睡觉和听雨。多么诗意啊!其实,我是看他屋里墙壁上挂着一把马头琴,是否他在雨中弹着马头琴,唱那首我喜欢的《万马奔腾》。他说,在他的小屯里,家家挂马头琴,不一定要抱在怀里,弹一曲。
哦,就像我回到故乡,走进农舍,看见厢房里还寄存着一辆手推车,静守着时光,我可以听到车轮滚滚的声音,可以在吱呀吱呀的韵律里走进旧时光的曲调里。蒙人的马头琴也是这样吧?
看见马头琴,突然来了诗意,这一夜的夏雨,正是“一夜飞歌醉蓝夜”,也让我醉了千里一程。
一程一段一风景,亦雨亦晴亦朦胧。不管是怎样的状态,草原都在缠绵悱恻中,之所以可以发生共鸣,因为我们骨子里喜欢的东西,草原是可以表现出来的。
作家三毛有诗句吟: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流浪……
我也仿写几句吧:为了用绿染醉一颗心,穿行草原,穿行……
最好的流浪,就是穿行,流浪也是浪漫。在雨中,写一首“流浪者之歌”。时雨时晴的草原,深情地收留了一个“流浪汉”。
不去草原,永远不知“流浪”还可以这样美妙。带上草原的画卷,一起流浪。
2023年8月1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