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箩筐】武韵(纪实文学)
清晨,春风拂面,杨柳轻扬。呵一口气,嘴角会感到一丝甜意;跺一跺脚,“嘭嘭”地能听到空气中的回音。明静的松溪河像一面镜子,倒影着高楼大厦和苍翠的山峦,像人间仙境。微风吹过,河面泛起层层涟漪,间或有小鱼儿像银箭般从水底射出,迅疾钻入水底。薄薄的雾气飘过河面,在树林里慢慢穿行,掠过脸颊让人有些莫名的兴奋;河畔林荫下,小鸟展开婉转的歌喉,晶莹的露珠熠熠发光,不由让人想起白居易“春来江水绿如蓝”和朱熹“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的诗句。
早起晨练的人在彩虹般的健康步道散步,奔跑,公园里练剑的、甩鞭的,吊嗓子的、舞龙的数不胜数,幸福快乐的表情洋溢在脸上。
宋金博物馆门前一隅,身穿洁白太极服的男女老少随着悠扬的曲调在练习武式太极拳,他们气定神闲,推手如手挥琵琶,起落如白鹤亮翅。领队的是武式太极拳教头乔金兰,他动作连贯而不失节奏,全神贯注,全身柔绵而有力,每一个动作精确到位又藏着几分刚劲,达到忘我的境界。
一 、破壳
一九五八年八月,昔阳县白羊峪公社北石龛村乔姓家的一个产妇羊水提前破了,血水中,产妇脸色苍白,婴儿全身发紫,四肢无力,仿佛已经窒息。接生婆心底发慌,赶忙给孩子做人工呼吸,又急匆匆地喊:“快,快!捉一只公鸡来。”等候在门外的男人手忙脚乱扑到鸡窝前拎出一只大公鸡,闯进屋内:“给你鸡。”
接生婆声嘶力竭地喊:“给我干什么,使劲打,打它!”
男人倒提着公鸡,拳头一下接着一下砸在公鸡身上。伴着大公鸡惊恐的叫声和满屋飘飞的鸡毛,孩子“呜哇”一声,发出了人生第一声哭喊,紧张的气氛终于缓解下来。看到妻儿情况基本稳定,男人把备好的一瓦罐鸡蛋和一只大公鸡递给接生婆。
“哎呀呀,老婶我接生不是一回两回,十回八回,从来没有今天这样费事、害怕,这小子命硬哩,听听他这哭声,惊天动地的,敢是哪吒下凡了?”
男人千恩万谢打发走接生婆,心疼地看看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妻子,拿过毛巾为她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妻子虚弱地说:“昨晚梦见一个手拿金鞭的红脸大汉,往我身上抽了一鞭后,驾着一片云彩腾空而去,谁知今天就生下这个带把的。”
男人看着提前来到这个世界的新生儿,又看看躲在墙角瑟瑟发抖的两个女儿,欣喜中叹了口气。欣喜的是家里添了男娃,可也多了一张吃饭的嘴。
妻子说:“不管怎样,也要拉扯大孩子,你给起个名吧。”
那时正值全民大办水利,县委举全县之力,要在县城上游建设一座水库,由于资金缺乏,没有机械设备,全靠人拉肩挑,县委动员大批劳力集中会战,男人是其中之一,得知老婆早产,他才请了一天假回来看看。看着家徒四壁的窑洞:“咱庄户人家,随便起个名得了。”
妻子又想到昨晚的梦:“我梦见那个红脸大汉拿着金鞭,要不就叫金兰吧。”
“听着像女孩名字,也行,男孩当女孩养吧。”男人草草为老婆泼了一碗鸡蛋红糖水,又给孩子们蒸了一锅半糠半面窝窝头,吃了几口剩饭,吩咐两个女儿照顾好她们的妈妈,他连夜走小道赶回工地。
二年后,水库落成,男人挑着铺盖卷回到家中,妻子对小金兰说:“这是你爹,快叫爹。”看着这个黑大汉,幼小的乔金兰胆怯地躲在母亲身后,男人掏出几块干硬的白面馒头片后,他才畏怯地来到父亲身边。
晚上,夫妻两唠叨起儿子:“看着实在不壮实哩。”
“你一走二年,老三满月后我就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大练钢铁,连吃饭的功夫也没有,只好由他两个姐姐看管。公共食堂大师傅看人下菜碟,姐妹俩打饭稍微去迟一点甚至连汤也喝不上,饥一顿,饱一顿,哪里谈得上营养,能活着就烧高香了。”
“不管怎么困难,总得拉扯大孩子。”爹妈在炕头唠叨,金兰和姐姐们在炕尾挤成一团,合盖一条被子,肚子饿得咕咕乱叫。小金兰哭着喊饿,母亲塞给他一根拇指粗的红萝卜才哄睡着。大饥荒年代,国家处于困难时期,一些地方工作人员、农村干部作风粗暴简单,喜欢唱高调,放卫星,虚报粮食产量,大刮浮夸风,共产风,导致农业人口口粮严重不足,半粮半糠,瓜菜代粮等是那个年代农村普遍存在的现象,甚至食草根树叶、野菜也是家常便饭。好在时任村党支部书记是个硬汉,没有跟风,顶着压力给村里留下了几万斤粮食,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人多的家庭能从村里借到一点粮食,以度难关。相继几年,乔金兰一家又相继添了一个弟弟两个妹妹,一家八口,年年借粮,年年短款,生活的拮据可想而知。
乔金兰从小就营养不足,相比兄弟姐妹和村里其他孩子显得更加瘦弱,每天半饥半饱更让他常常眼冒金星。但他生性要强,每天等姐姐放学回来就跟着她们上山捡柴火,挖野菜,捋榆钱,摘槐花,到了秋假则到地里拾谷穗,捡玉米,翻红薯,挖土豆,小小的乔金兰面黄肌瘦,背着大粪筐的身影让人看着着实可怜。父母和邻居常常感叹,说孩子命蹇时乖,生不逢时。
然而乔金兰同大多农村孩子一样,如扎根在贫瘠土地里的树苗一般顽强地生长着。唯一让他们忘却生活苦难的,就是在简陋的教室里上课。课堂上的乔金兰和其他小伙伴神情专注,也许是知识让他们暂时忘记了疲劳,也许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每次考试,乔金兰总是名列前茅,并担任班长。
乔金兰初中毕业后,因家里人口多,劳动力少等原因不得不终止了求学之路。当时,能不能上高中继续读书,分数不重要,主要看村里推荐。有点关系的村里能推荐到县城高中学校,再次一点的也可上离家10多里路的社办中学高中班。村党支部书记对乔金兰说你家连年是短款户,欠款越垒越多,就不要念书了,帮你爹分担点活吧。
乔金兰不甘心,但深知父亲的重担以及家里的情况,他思前想后,断然放弃了求学的欲望,拿起放牛鞭成了“小放牛”。那年他还不满16岁。
乔金兰所在的生产队大大小小有20多头牛,由乔金兰和本家二爷负责饲养。早晨,二爷前头引路,乔金兰在牛群后面吆喝,“叮叮当当”的牛铃声就是社员的出工声,学生上学的口哨声。乔金兰扬鞭催赶着牛群,望着在社办中学高中班读书的“跑校生”远去的背影,即羡慕又失落,生活的苦难,就这样折断了一只想要展翅飞翔的雏鹰的翅膀。
牛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放牛看似轻松实则责任不轻,既要牛儿吃饱,还要防止它们啃食庄稼,防止从山坡上跌伤、跑散丢失。一般情况下,二爷把牛群引到有草有叶的山坡,剩下的活就是乔金兰的了。他跑前跑后,左档右拦,防止顽皮的小牛犊啃食庄稼,怕公牛打架造成伤害和不老实的犟牛离开了牛群,也担心牛群吃不到新鲜的青草绿叶。半天下来,他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快到中午时还要回家给二爷挑饭。
二爷五十出头,提耧把种一把好手,领着全队最高工分,分口粮时也总比别人多百十来斤。谁家要箍窑补漏,修修拆拆也要请他,好吃好喝后,主家还要送他一些好处。二爷完小毕业,熟读《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在村里也算得上是为数不多的文化人,晚上大家会凑到小学教室里听他说书。二爷坐在一张瘸腿的八仙桌后,连编带谝,讲得有声有色,情绪高昂时还拍桌瞪眼,挥臂跺脚。昏暗的马灯烟气腾腾,有人嘴刁烟袋锅吞云吐雾,有人靠在炕沿打呼噜,妇女们纳鞋底,补补丁,孩子们则瞪大眼睛聚精会神听故事。二爷在群众中威望挺高。
那年冬天,村里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搬山填沟造平原,二爷是炮手,一次排哑炮时被砸伤了左臂。队里考虑他因公伤残,便安排他负责放牛。本来正当壮年,自从伤了胳膊以后,重活干不了,巧劲使不上,工分虽然不少,但好处少了许多,所以他的性情变得孤僻,少言寡语。不过对放养的牛群二爷还是很负责的,生怕牛群吃不好,吃不饱,每天领着牛群翻山越岭,专找草肥水美的地方放牧。古怪的二爷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对着牛群发脾气,甩鞭子,有时也会爱怜地抚摸着牛头自言自语。他会正骨接骨,脱臼复位,有的牛扭了胯,跌折腿,他三下五除二,就能给治好;还会测风云观天象,下雨前把沟里的牛群赶到坡上以防不测。乔金兰对二爷又敬又怕。
这天,乔金兰吃过午饭赶到二爷家,二大娘早已把饭盛在砂锅里了,锅盖上搁着烤得焦黄的玉米面窝头。三伏天正午,烈日当头,草木树叶被烤得垂眉落目,山谷寂静无声,冷不丁草丛中窜出一只松鼠或是飞起一只山鸡,也会在拐弯抹角的山沟里闹出吓人的动静。乔金兰小心翼翼,既怕把饭撒了,又怕脾气古怪的二爷嫌送饭来迟。他甩着鞭子壮胆,提着砂锅急急忙忙往山里赶。不知是中暑还是被晒得头昏脑涨,一不小心踩在一块石头上跌倒在地。金兰看着打破的砂锅,心里又急又怕,不由得嚎啕大哭起来。
听到哭声,二爷赶了过来,黑着脸捡起窝头边啃边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你心神不安,足跟不稳,能吃得了这苦?可得练练哩。”
晚上,母亲把这事告诉了金兰父亲,父亲脸一拉,抄起镰把就要动手,可一看到瘦小的乔金兰可怜巴巴的泪眼,扬起的镰把又放下。他带着乔金兰去二爷家赔不是,还递上了一只新砂锅。乔金兰悔恨不已,只怪自己身单力薄,非但没有给家里增加收入,反而倒贴了五毛砂锅钱。
每天在山上来来回回奔跑,每天不停地转场,村周围的沟沟坡坡转了个遍,一晃大半年,乔金兰的身子结实了许多,也掌握了不少放牛技巧。乔金兰勤快又嘴甜,和二爷相处越来越愉快,安顿好牛群后二爷会给他讲《水浒》《三侠五义》《杨家将》等故事和戏文。
这天,天高云淡,阳光灿烂,二爷心情大好,坐在一棵大树下眯着眼,叼着玉嘴烟袋吸烟,牛儿在周围啃吃青草,,乔金兰便央求二爷讲一段《水浒》,二爷吸了一口烟,便绘声绘色地讲开来:
“方腊料不能敌,开了南门,向西逃去。武松见方腊窜出,大喝一声,嘟!哪里跑,你武爷在此!不及招呼同党大步流星追赶。方腊手下尚有数十骑,见背后有人追来,欺他只身孤影,便回马与战。武松虽然力大,究竟双手不敌四拳,斗了片刻,左臂忽被砍断,险些儿晕倒地上。方腊跳下马来,来取武松性命,忽劈面一阵阴风……”可能由独臂武松联想到自己被炸伤了胳膊,落得今天这般困窘的缘故,二爷竟咳出几滴泪来。乔金兰赶忙给他捶背,再递上一碗清水,好一阵二爷才平静下来。二爷让乔金兰长大了像书中的英雄好汉一样练就一身本领,行侠仗义,除暴安良。
以前乔金兰也断断续续听说过有关武松、李逵、曹操、刘备、杨六郎等许多民间故事,再听二爷的叙叨,对故事中的英雄好汉更加崇拜。他常常一个在平坦的草地上翻跟头,在松树下击打绑着的破布袋,在山坡上跑来跑去,跳石岩、爬大树,摔得鼻青脸肿,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也满不在乎,一心想练就一身本事闯天下。
秋收前,全大队的牛集中在一起放养,为了秋耕,夜间除了多添几次草料外,还要额外加些玉米黄豆等。队里最壮的一头黄牛贪吃,肚子撑得圆鼓鼓的,不住声地“哞哞”直叫。耕牛是庄稼人的命根子,队长心疼地拍拍牛脖,安排乔金兰到公社找兽医,如果兽医手里没有药就到城里兽医站买。
乔金兰兴奋的一夜睡不着觉,第一次进城是他七八岁时跟着父亲坐马车去的,根本没什么印象。这是他第二次进城,虽然县城并不发达,但当他站在十字路口时,眼里的县城也足够繁华,有工厂、商店、饭店、电影院、邮电局,道路也比村里的宽敞平坦许多。来来往往的人群有学生、工人、干部等,他有点眼花缭乱。经过多方打听才找到兽医站,按照兽医的吩咐买好药后已是下午,一天一趟的公共汽车早已发出,乔金兰只好找县城读高中的同学在学生宿舍挤上一晚上。
听着他们为了一道学题争得面红耳赤,对国际国内政治形势高谈阔论,又想想自己的处境,他把头深深地埋在枕头下。原本他可以和他们一样,但多舛的命运却让他不得不拿起放牛鞭子,乔金兰眼框一酸,流下了眼泪。次日一早,他向同学借了几本杂志和一本金庸的《射雕英雄传(三)》,便与热闹的县城告别,返回村里。
春去冬来,乔金兰适应了大山的空旷和周而复始单调的生活,季节变换,乔金兰觉得山里的一草一木十分亲切,牛群也渐渐接纳了他,那只小花牛犊好像成了他亲密的伙伴,天天跟在他身后,还喜欢跟他抵头。乔金兰赶着牛群,上山揪着牛尾巴省些力气,下坡时爬在牛身上让牛驮着他,有时捋下一只树叶含在嘴角吹出好听的声音。圈好牛群以后,他不是看书就是听二爷讲故事,倒也安逸。只是有时心里会莫名地骚动,他会站在山顶上凝视远方,任山风撕扯着他的衣衫,似乎听到从山外传来一种声音,“轰隆——轰隆”不绝于耳。
经历风吹日晒的乔金兰已成为标准的农村青年,队里让他随生产队青壮劳力组成民工队参加公社冬季大汇战,打坝造地兼任保管,工分也比放牛高些。对乔金兰来说,放牛和当民工差别还是很大的。放牛相对独立,轻松,而且有时间可以读书看报,虽说身在大山,但精神可以自由翱翔在广阔的天地里。如果天天出工,就没有时间看书报、听二爷讲故事了,可这是大队领导的安排,必须无条件服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