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既往】一针一线绣新年(散文)
一
“糊样挑花走线忙,雪花寒屋一灯黄。夜深不语时含笑,裁得新鞋不用量”。年,在屋外雪花飞,屋内飞针忙的氛围里姗姗而至。
故乡的年俗,无论满月的孩子,还是百岁的老人,过新年都要穿上新鞋新衣新袜子。除旧迎新穿新鞋,平步青云发大财。这是祝福未来的生活衣食无忧,一路坦途,步步高升。最高的年境界,就是图个吉利。
忆童年,看母亲寒冬腊月的夜晚,为了赶做全家人的新鞋,不顾白天的劳累,坐在火桶上,背靠床架前,一针一线纳着新年的布鞋。纳好新鞋安守岁,昏黄油灯熬夜间,忽闻鸡鸣报天晓,方知母亲又未眠。为了赶在除夕夜全家人穿上新鞋,母亲经常挑灯夜坐,通宵达旦,眼睛熬得通红。白天忙里忙外,晚上还要加班加点赶做新鞋,真是苦了母亲,累坏了母亲,我们看了好心痛。
母亲是故乡小河沿做鞋的高手。做鞋需要“壳纸”剪鞋样,趁着冬阳糊“壳纸”。糊“壳纸”又叫“大搁薄”,做起来很简单,用糯米熬粥,做成米糊,用刷子将米糊刷在旧门板上,用干净旧衣布片贴在门上,又在布片上均匀地刷上米糊,将报纸或牛皮纸粘贴在布片上,牛皮纸或报纸上面再刷些浆糊,两层即可,抹平,“壳纸”制作完成。将门板抬到太阳底下,连晒几日,晾干,揭下,“壳纸”便成品。母亲心灵手巧,用手指在“壳纸”上一番比划,能剪出各种各样的鞋样来,U口的老人鞋,园口的娃娃鞋,松紧蛙头的青年鞋,热天的拖鞋,冬天的暖鞋,裹脚老人的尖口鞋,等等,所有鞋样,母亲一摸不挡手,都能剪出来。十里八村的小娘们找母亲讨个鞋样。俗话说得好,好鞋要好样,好女要好娘。鞋穿着舒服不舒服只有脚趾头知道,穿着母亲鞋样的鞋,走路不抵脚不夹指,大小合适,宽敞舒坦。
其实,是穿着母亲的爱。那时的过年新鞋,都是母亲牌的,谁穿一双商店买来的鞋子,并不引起大家的兴趣,反而生出一些错觉。
二
母亲会过日子,平日里,将旧衣旧衫、旧被单、旧布片洗得干干净净,留着,做鞋大有作为。填鞋底是件细活儿,通常用一块白老布,剪成稍大一点的鞋底布,在鞋底布上填角布碎片,老布片透气性好,多填些,大片小片挨腮填,一层两层往上编,层层叠叠三分厚,最后垫上鞋底片。上下布底片,四周用针线缝合,碎片就不会脱落,布片鞋底就做成了。用晒干的竹箨叠成四五层用针线定在一起,剪成鞋底“芯”。脚的尺寸决定“芯”的大小,“芯”的大小决定鞋的大小,鞋合不合适脚,取决于“芯”合不合适脚。所以用心剪“芯”是做布鞋的关键。在鞋底芯四周镶上白布边,然后将“芯”放到布片鞋底上,沿着“芯”边,一针一线将“芯”契到布片鞋底上。鞋“芯”和鞋底契合后,通常说的纳鞋底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母亲做鞋的经验和工艺,首屈一指,喜欢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母亲做鞋,简直就是在欣赏一件工艺品。
契鞋底,用的是细麻绳。麻绳抹上蜂蜡,拉起来润滑利索。麻绳结实,用力不会断。母亲右手食指戴上“顶针窟”,一针扎下,手指一伸,一顶针,针出头,右手拔针,拉绳,右手缓缓举上头;左手捏着鞋底,拽着麻线向左拖,左右配合张臂拉举,然后将麻绳套在膝头,用力一顿,麻绳深深地扎进鞋底。这一拉一拖,一举一伸,一反一复,手舞腿伸,优雅的动作像舞蹈一般。纳鞋底从“芯”的顶格开始,一行行,密密匝匝,像诗句,上下对仗,针脚合韵,诗里,包涵着儿女情,夫妻情,兄弟姐妹情。一家人,浓得发不开的亲情,都蕴藏这行行诗句里,母亲不懂诗,不懂平仄,但却懂得亲情,懂得用这一针一线秀给新春,寄托深情的。怪不得,一个人,寒冷的冬夜,孤灯独守,通宵达旦还是那么精神。一个晚上,千针万线穿过心,拼命地赶,能契好一双鞋底。鞋底契好后,沿“芯”外沿用裁剪刀切除外边的布边,再在“芯”上填一层薄薄的棉绒,裁一片“市布”(最好是绸缎布,脚踩在上面舒服)压在“芯”的棉绒上面,市布四周叠边,用针线将“市布”叠起的边与“芯”边用针线契起来。整个鞋底算完工。
我常常看着母亲做鞋,就像是看魔术,一针一线,飞出了风景,有时候慢慢睡着,母亲的针线就成了安眠曲。
用“壳纸”剪鞋样,做鞋帮,程序简单。用开锅的烂饭捣成泥(那是没有固体胶),用手指粘着饭泥,踏在鞋样的正反两面,过年鞋,一般地鞋样正面贴上新买的黑灯芯绒布,反面贴上自紡的白官布,四周剪齐,用黑布滚边,鞋帮很快完成。最后一步叫“上鞋”,将鞋帮的前后中点与鞋底的前后中点对齐,用针线羁住,然后,鞋帮边沿与鞋底“芯”边对齐,用一号带钩的锥针,牵引尼龙细线,两边对拉,线扎得紧。不到两个时辰,一双鞋就“上”好了。新鞋有点紧,要“旋”鞋,所谓“旋”,就是用木头做成鞋“旋”子,前面做成鞋头模样,后面做成脚后枕,中做几个木键子。将“旋”子塞进鞋里,中间加“键”钉紧,鞋面上轻喷两口水。放在窗前晾干就能穿。母亲床上蚊帐里,系一根小竹篙,篙上挂满了新鞋,那是全家人的希望,母亲望着新鞋,摸着新鞋,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每当看到母亲的微笑,我恨不得穿上新鞋,沿着故乡的小河沿奔跑起来。让母亲郎朗地笑出声来。
三
不知不觉,我们长大了,母亲却老了,母亲眼睛穿不上针线。纳鞋底拉不动了。于是,姐姐接了母亲的班。大哥跟三叔在外地学手艺,父亲从单位离职回家,个头小,农活干得吃力,母亲是村妇联主任,忙完村里忙家里,忙完田里忙地理,忙前忙后,忙不过来,又老了,所以一家的重担慢慢落到姐姐身上。姐姐,农忙忙田地,农闲忙砍柴,忙家务,到了腊月,白天熬糖、沓豆丝、炒年货忙得不亦乐乎,晚上,坐在房里拿起针线又成闺秀。学着母亲,一针一线秀新年。姐姐比母亲的手脚更麻利。新鞋做到更快。姐姐,还追求时尚,男的做松紧鞋,女的做绊子鞋,小孩做绣花鞋。男娃,虎头鞋,能看出下山虎和上山虎,虎皮斑斓,虎头王子显王威,虎威逼真。女娃,荷月鞋,荷塘月色,风月无边,生动形象。姐姐不仅做绣花鞋,还能绣兜兜,绣手帕,绣枕巾。绣鸟,就能看到大雁飞翔在蓝天之上;绣梅,就能欣赏到皑皑白雪中万点红梅;绣鸳鸯,就能望见一对活泼的鸳鸯嬉戏一湖碧水。这些工艺品,是别人求绣的,也有自己送人的,从来不卖。
听说,姐姐结婚的时候,传情物,就是丝绣鸳鸯戏水手帕。姐姐心灵手巧,过年,穿着姐姐的鞋,到左邻右舍炫耀。隔壁的大嫂,村前的大姨,村后的大姐,常叫我们脱下鞋,拿到手里,前看看后看看,里看看外看看,上看看下看看,像欣赏一件工艺品,一边欣赏一边夸道,鞋“上”得正,边滚得圆,底打得密,线锁得紧。
鞋子成了稀罕物,真的让人开眼了。
除夕夜,穿新鞋,是最热闹的时刻,吃过年饭之后,母亲从房里拎出两大串新鞋,姐姐分发给每个人。洗脚,从小到大挨个地洗,洗好后,先穿新袜再穿新鞋。新袜,纱统袜、深统袜,袜底剪开,契在新做的袜底上,这样袜子经久耐穿。过了春节,要脱下袜子,留着冬天穿。脚伸进袜统,一拉,袜统穿过腿肚,很暖和。新鞋,白色鞋底,乌黑的灯芯绒鞋帮,煞是好看。穿上新鞋,我们等不及大年初一要穿新衣,母亲满足我们。穿着新衣,踏着新鞋,我们甭提有多高兴,在门口场上追逐起来,又打着灯笼到邻居家里玩,母亲喊着,注意烟花炮竹,不能烫坏新衣服。
穿着母亲、姐姐做的布鞋,历经岁月,走过四季。放学的路上,遇到下雨,便脱下鞋,赤脚步行,生怕鞋湿霉烂。冬天,夜晚,母亲将布鞋放在火桶里,早上,穿着布鞋上学,暖乎乎的,泡松松的,像踩在云朵上一样,走起路来,格外地舒服。
母亲老了,姐姐嫁人了,姐姐也成了几个孩子的母亲。田地到户后,姐姐又忙里又忙外,家里还开了个小卖铺,实在没工夫做鞋了。我也不知道从哪年开始不再穿布鞋了。母亲走了,姐姐老了,我的鞋厨里,还挂着一双乌黑灯芯绒白底布鞋,一直舍不得穿,记不清是母亲做的,还是姐姐做的。每当看到鞋时,心里流淌着一股暖流。记忆又仿佛回到了童年时光,仿佛看到寒冬腊月静静夜晚,母亲和姐姐一针一线的情景,她们不为自己,这一针一线为我编织新春的希望和人生的梦想。脚底下这双布鞋伴随我走进学校,走进单位,走到人生的辉煌。
穿着布鞋,一路走来,我也常想如何感恩,今天,我忽然想到,何不将这些“既往”变成温馨的文字,安放在江山一角,东篱之家。这是对亲情最好的报答。
过新年,百事新,中国人对节日的态度,不单单是心诚,更有一份功夫在其中,所以,在我的心中,那些年的新年是绣出来的。
品读学习分享吴老师关于亲情的散文佳作,向吴老师问好,远握,祝吉祥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