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既往】年前故乡掠影(散文)
一定要找个理由去故乡走一走,哪怕是匆匆经过,浮光掠影,不怕儿童相见不相识,我会告诉他们,那时我如他一般大。我只为一个影像,像一只燕子,在故乡的天空飞过。我是一只燕子,是不是一个理由?
喜欢春天的我,生怕春天太短,年前,是早早的春,我如一枚燕子,巡飞到故乡的空中,去啄一喙春泥,掠过一袭身影。
一
从沟曲家跃上我们村东的小砚山半腰,故乡的全貌,几乎无遗地展现在我的面前。
今年年前最大的一场雪,给了半岛最南部我的家乡。苍灰色的山,突然就像开满了花,白花花,点点簇簇,黑白相间,如镂刻一般,我不知用“梨花胜雪”形容,还是拿“雪落梨花”来描摹,若不是还寒冷,真的想提篮去遍野捡拾梨花了。不知过年的爆竹红能不能盖过这雪如梨花的景象?我老家,今年是鞭炮开禁的年份,允许我这样去想。
这是一个静雅的封面,不妖艳,而内敛。我知道,打开就是一幅朴素的画。有人说,乌镇就是江南的封面。大自然殷勤地给我的家乡设计封面,是纯粹的童话集封面设计。这个封面,一下子把尘嚣摁住,尽管雪日已过,但仍有雪飘之美。
风景还藏在砚山之后。路边一块牌子曰“砚山公园”。我是可以想象它的大小,足有三里方圆。如大元宝一样的大砚山,环山皆梯田,上帝的指纹,无需蘸上印泥,黑白的纹络,打破了所有公园的平面印象,此时,只能带给我夏盛秋荣的想象,那些蓝莓,正卧伏在上帝的指纹里。记得离家去外面上学,是一个秋末,母亲正在砚山半坡的地里切地瓜干,那时我帮母亲把雪白的地瓜干撒在地埂上,如今雪如地瓜干,也学着我把山岚撒上斑驳的白,只是不用等一个合适的黄昏去收取那片诗意的白色。
砚山南,曾经是一片幅度很宽的湿地,养着稻花香,稻谷盛期,蛙声吵着其下的桥涵,淙淙的流水入了桥涵就成了音乐,所以,我向来以故乡的名字“南桥”为最诗意的名字。据说,半岛尖儿上的这片湿地的稻米,赛得过盘锦大米。此时,春迟迟,稻田还氤氲在薄薄的冬气里。沉寂似乎并非因为季节,生怕我沉浸在稻花盛期而不想离开。
路标指向“砚山湖”,曾经的水库,变成了湖泊,湖在砚山之东,过去我们称“砚山水库”,劳动间隙,脱衣洗澡,把欢乐都存在水库里。如今,向湖而生,应该是有游船几叶,水阁几幢,水鸟群群……故乡之变,只能用现代的思维去设想,把蓝图交给故乡人,一定会换一个时髦的模样。
二
如果不是踏进故乡的土地,这些美好的变化,无论是想象还是实变,都不能发生。父母和亲人,都从这片土地走逝了,原本不想回来,但我还是按照每年的惯例,找一个借口,走一走故乡。我跟姐的女儿说,我想吃南桥的馒头,奉承了一下,说娣儿蒸的大馒头有多好吃,而且,我还提及她的土地就是砚山半坡,就用那里的小麦。娣儿说舅舅能吃出那块麦地的麦香?没有答案,我只能反诘一句“你吃不出?”
从南街到北街,五十几年变得面目全非,但方向不变,乡愁依然能找到老家的方位和味道。从刘家庙东侧转弯,到东河西岸那片三角地,从村东的水井边经过,到了那棵老枣树下,在东溪的漫水沟底起伏一下,爬一个小上坡,碾压一下那个镶嵌在北街中央的大石碾,迎着智叔的房头,把车停泊在老家宽敞的门前地,一声刹车,就唤出了娣儿。
如果是走在外村这样的土路,我一准会抱怨起来,坑坑洼洼,曲曲折折,颠颠簸簸,上上下下,故乡的路,仿佛就像五线谱,起伏颠簸都是音乐,好像一首词,长短入韵,若是步行,一定口中吟哦,摇头晃脑。
在老家,不难找到惊喜和亲切。开始只是我回老家的一个感觉,这感觉很快就被证实。
房西一对妇女见我停车,分手后,一位大姐向我匆遽走来,围巾系在腰间,手里攥着一把枣儿,大年前在蒸大饽饽的架势,她轻声试探地问“可是怀儿”?我的确叫不出辈分,张口结舌,只能以微笑来表示我的不解。“我是你德义嫂……”还是一个陌生的不能再陌生的名词。“你去上学那年春,我嫁到南桥。”她显然是原谅了我在这个节点上的模糊记忆。
未带礼物,也跟着德义嫂进屋,隔着我老屋两个门,是洪珠叔的二儿子,德义哥在家“养脚”(干活时脚扭伤了),从窗户看我进来,忙爬起,脸上也马上挂上了笑。
他老得和我印象里的洪珠叔是一个版本。他却认不得我,端详了好半天,一个劲地说“胖了胖了”。这是亲切的客套。这个词我喜欢,患病之后,我几次照镜子,都不敢说一个“胖”字,尽管是五十年前和现在相比,我更相信这是客观的评价。
三
他打开一个封闭的盒子,掏出胶东特产大花生,这份礼待还是沿袭了北街人的传统,冬天花生,这是要谈点如花开的好事。这个乡俗我依旧记得。
焕章,焕文,焕曜,焕然,是德义哥儿侄的名字,四兄弟都在村南并排一溜儿别墅(独体二层楼)住着,德义哥四兄弟在计划生育年代后辈单传,全都是大货车司机,跑长途,过年还未归来。他们不是游子,“未归”在他的口中并不是一个断肠惊心的词儿。
我只能摇摇头,这些名字,让我喜欢,但一个也不认得,连模样都想不出。他们哥四个分别是“仁义礼智”,代表着传统文化,而后代的取名更富诗意,德义哥说,他们都是吃技术饭,像我。名字不代表什么,都没有拿起笔杆子写文章,也没有焕发出诗意什么的。我说,跟上时代的步子就好。值得德义哥炫耀的是“焕然”上过职业学院,刘家也出过大学生。德义哥一个劲地说,后辈子赶上了好时代,有了出息。
我说,生活“焕然一新”,比什么都好。他说,这是龙年他收到的最好的四个字。他说,真像春联的横批。我知道,他在想今年的春联该怎么写。
我对他的记忆,全停在一台12马力的拖拉机上。某年某月某日,他正在西泊地里收割玉米,洪珠叔一瘸一拐地吆喝他,学拖拉机驾驶吗?然后小声贴耳说,照顾我这个残废军人的指标。就这样,他买了一条羊肚毛巾,走进了县城驾驶培训班。现在儿子们开汽车,全是他的基因在使劲。
莫怪我不能给“义婶”(称呼我母亲)多捎拉几趟粮草,我们有纪律。五十年前的内疚,还在牵挂着。
他跟我谈起存款利息太低。这是关于经济的话题,我大致明白,这是拉动消费的举措。他说,74岁了,养老嘛,希望存款的利息养着后面的日子。
不过他不喜欢“养”字,春夏秋,在砚山公园打理花草,冬闲则去“老头队”聊天喝茶,生怕哪一天真正要待在家里养老了。
四
德义嫂始终插不上话,得了德义哥喝口茶的档口,便跟我聊起了邻居。
她嫁给德义哥,我母亲曾夸她“北街的媳妇,属德义的好,一身的利索劲……”这话在她心中一直记了五十年,学我母亲的腔调那么逼真。
一句好话使人三冬暖,我母亲的话在德义嫂的心中暖了半世纪。我发现自己是来邻居家捡起母亲留下的恩惠。
林松夫妻跑到港城石岛去当市民了。过年要来老房子蒸一锅大饽饽,带走老屋的味道。
六母的老屋还在,门搭扣儿挂着不上锁,儿子们时常会来老屋瞧瞧,只为和六母还在原地说说话。
国良哥随大学毕业的儿子到了省城,并不关心老屋了,但德义嫂要拍几次视频发过去,以慰乡愁。
德仁哥住进镇上的养老院,一个月要跑回家看一次,不然养老院的工作人员耐不住他的念叨。
和平哥已经住进村西的楼群里,老房子还种着蔬菜,每天回院子,一待大半天。
小我一岁的“炼钢弟”,在家忙着带徒弟,传授苫海草房的技艺,最近确定的几处海草房民俗村,忙着改造,他成了“房下客”,指挥徒弟们骑着海草房,不上房子挣钱还多。
德义哥说,还是守着自己亲手盖起的石头房舒服,东奔西跑,不如在家的好。
归宿,不再是一个悲情和担心的词语。要把这些老邻居凑在北街,那只能微信相约了,“北街”微信群的名字,依然温暖着从北街走出去的人。
柳永词曰:“当初聚散。便唤作、无由再逢伊面。”当时离开的时候,就说了,没有机会再和你见面。哪知如今,聚散情依依,说什么“无由再逢伊面”。有乡愁在,聚散的人,都在彼此的心里。
五
想让我的时光再回到童年少年时,时光可以雕刻一处崭新模样,但不忍磨损曾经的印象。
北街的路,一直延伸到我上学的学堂,路上没有了野草野花,但前园的那株楸树还在,我们上学时,曾借口抓一只蝉,爬墙抱树滑到先智叔的后园,掐一枚草莓,摘一朵西红柿,捎带一根黄瓜……
他从未跟老师告状,把孩子的事当成了欢乐,如今96岁还活着,想从园外吆喝一声,德义嫂说他耳背了。那时不敢喊,生怕惹来他的目光。
学堂外的那棵树不见了,它可能是被那个上下课的铁铃压坏了吧?不过,我马上就觉得释然了,这里已经变成了“南桥幼儿园”,童声依旧。
多么想走进去,寻找我曾经的座位,和孩子们一起坐下,来一次真正的“返老还童”的时光。可否,可否?试问教书先生。知否,知否,正是红也肥,绿不瘦。时光总是在老者面前表演着,还原着曾经。
可惜,我只能带着精彩的记忆,在故乡的每一处旧迹前留影,重温记忆。
岁月无改山水,山水总在蝶变。时光催人老去,老去也有好去处。记忆总在复活,读书的少年,能够回到从前,便是人生的圆满。
我如一只早春的燕子,掠过曾经的故乡,还未来得及唧唧啾啾,只能带着模糊的影像翩飞,真的怕微雨斜飞燕,模糊了我的眼睛。
2024年3月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