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榛蘑(散文)
一
东北菜中有一道当家菜——小鸡炖蘑菇。鸡是小笨鸡,即农家散养的鸡,吃五谷杂粮和虫子,靠自己找食。农村院子大,没事儿就四处溜达,肉长得紧实。所谓笨,体现有两点:一是就在一块地方活动,比主人都爱家,门敞着都不会出走;二是虽然长得慢,体型不算大,但行走不灵巧,最高也就飞到鸡架上;飞上树,于它而言,都像一个梦。被抓的时候,几乎束脚就擒,叫几声以示抗议而已。
蘑菇是榛蘑。一般都是干榛蘑,常温的水,浸泡几个小时。然后洗干净,注意将蘑菇的根去除。将泡榛蘑的原汁留下,沉淀后的清汤,待炖鸡备用。榛蘑入锅之前,我的习惯是烧点开水,将榛蘑焯一下,时间略长些,这样可以去去蘑菇中的嘌呤,免得引发痛风。
在东北,开玩笑常常说,小鸡最怕看见的是榛蘑。近些年,尽管东北菜中新添了老虎菜、乱炖等生力军,但依然靠小鸡协同榛蘑左冲右突,才守住了自己的一方领地。
榛蘑,蜜环菌,主要分布在东北山区,是菌类中一个个性鲜明的品种。顾名思义,生长在榛树下的蘑菇。我这个林业大学毕业的学生,基础课时,学过点林学概论,又在森林茂密的北方山区转悠过许多次,如果不仔细去辨别,有时也会搞混榛树和较矮的柞树。
榛树多为灌木,柞树多为乔木,榛树结的果叫榛子,可食,柞树结的果叫橡子,可食,但苦涩、粗粝,一般不吃。柞树也叫橡树,就是舒婷《致橡树》中的橡树。榛树,家家砍来做烧柴,也常被称为榛柴。柞树的用途多了,它的叶子做蒸饺、粘豆包时垫下面,味道甚好。橡木桶装葡萄酒,广泛应用。柞木长得慢,又硬,又结实,我们经常将柞木锯成段,给家里的菜园“夹障子”,即做栅栏。雨天,柞木障子会长出黑木耳。很好吃,这是后山间接给我们提供的另一种山珍。到现在,山区用木段种植木耳,柞木木耳也是耳中豪杰。我这样顺便表扬下黑木耳,是因为我一直在夸耀榛蘑,怕木耳听见不高兴。现在城里偶见柞木地板,很讲究,铺的是房主的脸面。这样说,并不等于只有榛树下长榛蘑,一些针叶阔叶树下,包括柞树,树干根部、腐烂的树桩、倒木、埋在土中的枝条上也会长出榛蘑。
榛蘑呈伞状,也如一张仰望天空的小脸。肌肤土黄色,脸的中部,年轻时长有平伏或直挺的小鳞片,像青春痘,老了变成棕褐色,略显沧桑,但肌肤却光滑了。它香味浓烈,入口爽滑,味道鲜美,营养自不必说,它富含的氨基酸、各种矿物质、营养元素是普通蔬菜的十几倍。开胃,助消化,降胆固醇,防治心脑血管疾病。东北人将其称为“东北第四宝”,三宝是指:人参、貂皮、鹿茸(靰鞡草)。
要说的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证据表明,榛蘑可以种植,关键在于,无法人工培育菌种。所以,买榛蘑,无需问是否野生的,它就是野生的。榛蘑,一般生长期2个月左右,不同的榛蘑寿命各异。据中国工程院李玉院士科普,在美国发现了一颗长了2800多年的榛蘑,菌丝在地下蔓延,占地10余平方公里,为世界最大生物。由此能否推断,吃榛蘑有助于长寿。
二
我是小地方长大的,以为我们村的后山,无所不能。它很像一个侧卧的人,右手撑头,头部较高,身子向东绵延开去,是一道坡度平缓的岭。我们学校春游,就到这座山上。我最喜欢爬山比赛,找“宝”游戏。当然,后山也给我留下痛苦的记忆,被“草爬子”(蜱虫)叮上,伤口溃烂,至今,脚腕处还留有一个圆形的伤疤。脚上长一只“眼睛”,帮我看着路,所以,几十年,走得还算周正,走路也算顺当。
土地干旱,村民求雨,必到后山。以为山高,离天空近,说话龙王能听到。有时,一片云来,掉下几颗雨滴,老天只挤出几滴同情的泪。再就是,死去的村民都埋在向阳的山洼处,避风朝阳,风水好。我的同姓好同学不幸溺亡,就葬在后山,那天黄昏,山顶升起的一缕烟雾,慢慢变成一朵蘑菇云,被风采走。
后山生长榛蘑,每年七到九月份,是北方雨季,雨帘,挂在每家的门楣上。雨歇的时候,我和妹妹便跟着母亲,吆喝上邻居张姨,我们挎着篮子,直奔后山。后山长满榛树和柞树,这样的林地里,很容易采到榛蘑。榛蘑不喜欢单打独斗,经常是一片片出现。多好的童话,下雨天,它们为谁打着伞?是森林王子吧。那首《采蘑菇的小姑娘》中“她采的蘑菇最大,大得像那小伞装满筐”,形容榛蘑恰如其分。当然,有时也“踩到”榛蘑,满山寻它千百度,那蘑却在,脚下打滑处。
采榛蘑,我往往采得少,被张姨笑话。眼大漏神,我经常视榛蘑而不见。少点还好,最怕采到那些毒蘑菇。狗尿苔,常生在腐烂的树根下,狗喜欢在树根撒尿,故人们为鄙视它而这样称呼。“狗尿苔长在了金銮殿上”,若瞧不起某人,常常拿狗尿苔作喻。它呈钟形,又像古代士兵的头盔,我几乎不费神就识别出来。
但几十种甚至上百种毒蘑菇,肉眼的确难辨。对人体有害,必须小心甄别。一些个别的红蘑菇、黄蘑姑,虽不知道其恶名,但我死记硬背它们的模样,不去碰它们。现在查查才知道,毒蘑叫垂暮菇、裸伞等等。我自己总结出一条经验,那些戴着斗笠朝臣帽的蘑菇,很少有一个好家伙。那些所谓“红颜知己”要小心,少数红蘑有毒,坚决不采。那些“小白脸”更要提防,有些毒性很强,包括可食的雷窝子(四孢蘑菇),虽然是一副白白净净的敦厚面孔,尽量不采。村子里,经常传出,有些人家吃蘑菇中毒了,好在没造成死亡,大家就没当一回事。
有一次,我在吃了榛蘑后,恶心,难受了好一阵子。估计是有毒蘑菇混了进来,毒蘑的毒性难辨,就在于以假乱真。
三
乡亲们只认榛蘑。好吃,吃着放心,“真”蘑。大家都盯着后山,每个雨季采到的榛蘑并不多。当然,也没那么多小鸡可炖,小鸡的日子也不好过,平时也是吃这顿没那顿。
我们采来的榛蘑一部分晒干,留过年时吃。其余的,就很快打了牙祭。缺少荤腥的日子,榛蘑就是素肉。在日常食品中,蘑菇的口感最接近肉,尤其榛蘑,粗纤维,有嚼劲。在无锡的一座寺庙里,我就吃过一顿素餐。其中,有蘑菇扮演的椒盐鳝段,味道很不错。
母亲常用榛蘑做的菜有两个。一个是白菜清炒榛蘑,有时用大白菜,有时用小白菜,就看当时是什么季节。我曾疑惑过,为什么母亲说白菜炒蘑菇,就像说一个成语一样,脱口而出。母亲讲不出大道理,但会寓教于菜。她说,白菜解毒,万一榛蘑里混有毒蘑,因白菜在,会毒性大减,人不至于吃坏。原来,这是个安全菜。我愿意相信,即使谎言无处不在,我都会相信母亲。另一个是土豆片炒榛蘑。土豆和榛蘑中都含有大量淀粉,炒菜时,适当加入些水,淀粉大量析出,不需勾芡,二者就有得缠绵了。我最喜欢这道菜,喜欢就这个菜喝两杯。土豆的微艮和蘑菇的韧劲,将这道菜变成了硬通货,在东北菜中的地位牢不可破。
两个土到家的菜,由榛蘑将“土”进行到底。我不知道别人喜不喜欢,它将永远占据我家餐桌。
还好,吃了这么多年东北的榛蘑,没落下“蘑菇”的名声。我遇事不急,叫沉稳。东北话,你真“蘑菇”,意指办事磨磨蹭蹭,拖拖拉拉。和“磨叽”有一比。查阅很多资料,问过许多老人,探其典故,近乎无解。说说我个人的想法。细究,可能还是和采蘑菇活动有关。采蘑菇就是慢工出细活,提着篮子,几乎漫无目的,东走走西看看,耗时费力。不凭规律凭经验,总而言之,效率是不高的。很多时候,榛蘑不按套路出牌,走上一天,蘑菇还遮不住篮子底。我有过这样的经历,为啥叫榛蘑?“珍”稀的蘑菇,“珍”贵的蘑菇。
榛蘑一般都要晒干保存。这在北方,容易些,北方室内的空气偏干燥。去除雨季因素,我做过测试,一件手洗的衣服,直接挂出去。在上海的秋季,挂在阳台上,通风,间或拥有阳光照耀,三天下来,衣服还是湿乎乎的。在北方,我随手挂在宾馆的墙上,阴干,睡一晚上醒来,衣服已干七八成,到次日下午,可以穿上身了。我的一位正宗上海人朋友,用嘴唇做过实验,在北京呆了七天,每天牛饮矿泉水,最后嘴唇干裂到出血。
在上海,我几次带回的榛蘑,舍不得吃,放到了梅雨季,都长了白毛。即使密闭真空包装,放进保鲜层或冷冻室,时间一久,蘑菇也会吸湿回潮变质,它太渴了。现在,我有了变通措施,每次少带点,到梅雨季前吃完。如果实在要储藏点,网友推荐的方法比较可行,泡开,洗净,控干,装袋,冷冻。
四
有很长一段时间,东北榛蘑越来越少了,源于滥砍乱伐。有人也许不解,榛蘑大多长在腐殖层上,树倒怎么会蘑菇散?举个例子,房子被拆,显然就无法住人了。
榛蘑少,几十元一斤的干蘑卖到上百元,到东北饭店吃饭的人,觉得不爽了。有些饭店,动起了小心思。所谓的小鸡炖蘑菇,全靠一锅粉条搅和。小鸡也觉得不爽,几只榛蘑,就要自己全力以赴,赴汤蹈火。在我家,我就学着上海人的做法,鼓动小鸡和香菇、茶树菇走到了一起。我吃过几次香菇鸡块、小鸡茶树菇汤,味道也还不错,我没用“炖”字,是沿用南方习惯的称呼。我甚至想,东北名菜小鸡炖蘑菇,之所以没叫“小鸡炖榛蘑”,其实也体现了东北人的胸怀,并不排斥其他蘑菇入菜。
那时,在我家附近,有几家东北风味饭店,我时常光顾。老板熟悉我,必点的菜就是小鸡炖蘑菇。有时,回头扫视一下,看看其他客人,桌上也有这道菜。榛蘑少了些,但老板坚持不换蘑菇,鸡倒是用了本地的三黄鸡,没人计较。所以,小鸡炖蘑菇这道菜,其实是靠榛蘑坚守的。
去年秋季回老家,九月起,榛蘑上市了。现在搞活地摊经济,县城里很多地段都允许农民摆摊设位,卖一些自产的农产品,不过就是限时。妹妹家小区大门两侧的路旁,每天就有这样的集市。我看到,有时几乎成了榛蘑的专卖市场,满地是榛蘑堆,攒得跟小山似的。打听下来,每斤10元,不算贵,多买还便宜。
跟一位大姐买两斤,又顺便聊了聊。她说,前些年封山(育林)见效了,树多了,这榛蘑就多了。但林场附近少,要往远的地方走。我明白她的意思,榛蘑一般喜欢长在浅山的榛柴岗上,现在要到深山里去寻。听了我有些感动。大学毕业的前三年,我就在县林业局工作,虽然我管的是设备,但属于营林股。好多次,我跟营林督导工作组去林场,监督指导造林。这么说,我还蛮自豪,今天林业生态的变好,为老百姓致富,我还有一份小贡献呢。
回家里,跟妹妹提起这事,妹妹说,是,现在,只要肯往里面走些,榛蘑很多。所以,听说还有一对父女走失了,北方叫迷山了。毕竟这个季节,山深林密。如此看来,我们品尝到的榛蘑,有人可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世间所有的香,都是苦涩的香,榛蘑也是。
榛蘑,蘑中臻品。有些发达国家,已经将其列为一类食品。希望我们的国家,也向这方面努力,对它进行进一步的保护和开发。前些日子,妹妹又寄来两斤干榛蘑,闻着飘散而出的森林气息,我还没吃,就流出口水来。
当天晚饭,我做的小鸡炖蘑菇,实际是“蘑菇炖小鸡”,就是蘑菇放得比鸡肉多,可以好好过榛蘑瘾。全家人吃得香。可是,还没吃几口,我想起的是,那对采榛蘑走失的父女,听说一直没找到,为他们感到难过。我还想说的是,乡亲们去采蘑菇,如果有人发现两颗“没打伞”的榛蘑,别丢下它们,请带它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