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屋子的门额上挂着个硕大的囍字，那儿才是结婚典礼的地方。桌子与那囍字之间是一片空地，约两丈余。平平倏地想起什么，急慌催促新娘，说：快走！
　　 新娘急匆匆从桌上蹦下来，刚要迈步，几个啤酒瓶子便在空地上开了花。亮晶晶的玻璃碴儿像一把把小尖刀，支支楞楞地竖在地上，令人望而却步。新娘看着新郎，新郎看着新娘，面面相视，一筹莫展。
　　 院子四周塞满了人。这些人以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态，急切而耐心地等待着欣赏最具刺激性、观赏性的表演——“冰山上的来客”。
　　 “吱——”地一声西屋门开了，爱爱走出屋来。
　　 平平疾呼：姐——
　　 爱爱应着笑吟吟走过来。
　　 平平对新娘说，月桂，快叫姐。
　　 月桂侧过身，冲着爱爱羞昵地喊了声：姐！就在她与爱爱目光相撞的一刹那，不觉心里“咯噔”一下。她早就听说平平有个姐，在省城里挣大钱，却没想到如此标致。那眉眼，那身段，那气质，跟电影明星一般无二。她虽也是女性，却被眼前这俊俏秀丽的姐姐吸引住了，顿时，钦佩、爱慕、妒忌一股脑儿涌上心头。
　　 爱爱快步走到月桂跟前，从胳膊腕上的小手包里取出个化妆盒，为月桂描眉画眼补了妆，又掏出个小瓶瓶对着月桂、平平头上“嗤嗤”喷了两下。这一对新人头上就落满了金光闪闪的小星星，五颜六色，煞是好看。爱爱又脱下自己的靴子给月桂穿上。
　　 平平激动地：姐，你——
　　 别管我，你们快走。
　　 月桂穿上爱爱的高腰皮靴，与平平手挽手，踩着尖刀般的玻璃碴儿走出“冰山”。
　　 人们觉得好奇。爱爱用的什么招数，三下五除二就把新郎新娘打扮的出凡脱俗，与众不同。爱爱虽用自己的靴子将新娘救出了“冰山”，她自己却困在了“冰山”中。人们热切而好奇地观望着，看爱爱能使出什么绝招，走出这“冰山”。
　　 满地的玻璃碴儿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爱爱却光着脚，急得六根老汉直耸肩膀。他紧忙脱下自己那鞋，拎在手中悠了几悠，冲爱爱喊道：接住！
　　 爱爱连连摆手：不要。伸手拽过身边一条长凳，将凳子翻转过来，凳面朝下，她推着凳子朝前走。凳面所到之处，玻璃碴儿乖乖地分向两边，现出一条半尺宽的小道。爱爱踏着这条小道不慌不忙，轻松自如地走出了冰山。
　　 通常新娘新郎表演“冰山上的来客”，都是从玻璃碴儿中捡出一条路，费时费工又笨拙。而且，这边捡，那边扔，越捡越多，好半天都入不了洞房。
　　 倘若爱爱穿上六根老汉那鞋走出“冰山”就大煞风景。她巧妙地用板凳为自己开路、解围，着实令人大开眼界，霎时，赏识、赞誉、感叹，不绝于耳。
　　 接下来是新婚典礼。六根老没了老伴，独自坐在中间椅子上，脸上红一道黑一道地被抹成了窦尔顿，还一个劲地傻笑。主婚人、证婚人、介绍人讲话，这些老套路人们都听腻了，真正吸人眼球的是新娘认亲时，爱爱给新娘戴的那付玉镯。丝绒盒面上烫着“天龙玉器”四个鎏金大字，明码标价2888元。人们天天在电视广告里看见天龙玉器，却从未一睹其风采。今日一见，果然玲珑剔透，光彩照人。女娃们眼气月桂命好，摊上这么个好姐姐。后生们想的更多的则是如何把这位慷慨，漂亮，富有的姐姐娶回他家炕头上。
　　 典礼完毕，新娘送入洞房就开宴了。宴席是4凉4热一大碗。4个凉菜是：卤猪头肉，油泼莲菜，蒜瓣粉丝，醋溜黄瓜。4个热菜是：水晶扣肉，香椿炒鸡蛋，木耳烩豆腐，小鸡炖蘑菇，外加一人一碗“全家福”。
　　 所有的菜中，“扣肉”风味独特，是当地的传统菜，百吃不厌。做扣肉是六根老汉的强项，在这三乡五村小有名气，而今给儿子娶媳妇，他岂肯错过这大显身身手的机会。
　　 他先把上好的五花生猪肉切成3寸见方的块，佐以适量的花椒、大料、小茴香、白芷、肉桂、良姜、紫叩、白叩、肉蔻，陈皮、砂仁、丁香、三奈、再加一些生葱，大蒜，鲜姜，放入清水中煮。待到肉皮发亮，筷子能顺利穿过肉块为宜。捞出，空干，凉透，在肉皮上抹一层蜂蜜，再置入热油中炸。切记盖好锅盖，以免热油随着那一声声放小炮似的“砰砰”响溅出来伤人。待肉皮炸成酱红色、表面隆起一层小水泡，取出放在原先煮肉的汤水里。约一柱香功夫，肉皮就变得透明，那一层小水泡也变成一颗颗亮晶晶小珍珠，煞是神奇。
　　 再把炸好的肉块切成筷子厚的肉片，肉皮朝下置入碗中，撒上少许葱花、姜丝、蒜片，咸盐、白糖，胡椒，添上煮肉的汤水，放在笼里文火蒸。半晌功夫之后，猪肉浓香、作料的纯香、蜂蜜的甘甜，汇成一种独特诱人的气味从蒸笼的缝隙中溢出来，很是撩人胃口，简直活活勾出你的馋虫来。
　　 上菜前先要倒出碗里的汤水，在碗上盖一个盘子，两手抓牢盘子和碗底，猛地一翻个儿，碗底朝上。掀去碗，就现出一排晶莹剔透的肉片儿。这些肉片儿稍稍倾向一侧，五花三层，错落有致，整整齐齐，真可谓巧夺天工。就因为这别具一格的肉片儿是从碗里扣在盘子上的，所以叫扣肉。
　　 扣肉一上桌，筷子齐下，风卷残云，一扫而光。可惜这肥而不腻，软硬适中，老少皆宜的扣肉只有8片。一张桌子8个人，每人一片，再想吃，没了。
　　 全家福、白馍饃随便吃，酒任意喝。在20世纪末，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能办得起如此丰盛宴席的人家屈指可数。
　　 入席就坐也很有讲究。女方家客人坐东边，为上首。村里人坐西边，为下首。按当地的习俗，新郎新娘给村里人敬酒，男方的家人给女方客人敬酒。六根老汉笨嘴拙舌，哪应付得了这场面，因而这重任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爱爱肩上。
　　 爱爱在省城打工3年，经风雨见世面久经杀场，应付这帮乡巴佬不在话下。她谈吐得体，举止大方，处处显得卓而不群，雅而不俗。人们被她那高雅的气质和靓丽的风采所吸引，目光紧追着她的身影，毫无疑问，她已成为宴席上一颗璀璨的明星。
　　 六根老汉虽是长辈，却甘当配角，捧着酒壶倒酒，爱爱一杯一杯挨桌挨座地敬酒。大花狗寸步不离地跟在主人身后。爱爱给客人敬酒，花狗也洋洋得意地昂起头，摇晃着尾巴，仿佛也在向客人致意。
　　 当爱爱敬一位穿着入时的青年时，这青年笑咪咪地接过爱爱递上来的酒杯，顺手将自己的酒杯塞在了爱爱手中。满嘴酒气地：妹子，陪哥喝一个。一仰脖儿，这杯酒就下了肚，故作潇洒地将杯底朝上一倾，一双惺忪迷离的醉眼死死地钉在了爱爱那粉扑扑的脸蛋上。
　　 在酒桌上相互敬酒是常有的事，而且先干为敬。爱爱微微一笑：谢谢！勾下头将这杯酒一饮而尽，用手背抿着嘴说道：您慢用。便转身离去。
　　 这青年一伸胳膊拦住了爱爱去路：别走，再陪哥喝个交杯酒。
　　 顿时爱爱便冷下脸来，嘴唇动弹了一下，欲言又止。狠狠地瞪这青年一眼，推开他胳膊便走。
　　 这青年一把抓住爱爱手腕，眉毛一挑：装什么B！你不就认钱么？说着从上衣兜里掏出几张百元大钞拍在了桌上。
　　 刹时爱爱满面通红，却还是压低嗓门，厉声说道：你喝高了，再敢无礼休怪我不客气！
　　 那青年死死地抓住爱爱手腕，嘴一撇，不屑地：你不就是个鸡吗？有毬啥了不起！
　　 爱爱一脸愠怒，不再答话，胳膊使劲甩了几下却未能挣脱。就在这时，只听一声嘶吼，大花狗扑了上来，一口叼住那青年手腕，头一甩便将那青年撩翻在地，张开血盆大口吼叫着扑上去。
　　 那青年“嗷”地一声尖叫，一头拱进桌下。
　　 14条腿已把桌下塞着满满腾腾，怎容得一个大活人再钻进来横冲直撞，霎时间人仰马翻，杯盘飞舞，酒菜横溅。尽管在桌下狗比人麻利，这青年却也身手不凡，两个在桌下捉起了迷藏。
　　 原先，六根老汉只看出爱爱与这青年言语似有不和，眨眼间大花狗就叼住了这青年手腕。慌乱中六根老汉拽住了花狗尾巴，这青年才得以逃脱。当这青年钻出桌子时就像从菜锅里捞出来似的，头上、脸上、身上沾满菜叶汤水。
　　 人们在一刹那的茫然之后便哄笑不已。这突发事件当推为宴席上最令人惊讶，最富有戏剧性、最精彩的上乘表演了，
　　 这青年擦去头上、脸上的零碎，呲牙咧嘴地瞧瞧手腕那两排整整齐齐血红的牙痕，跺着脚气汹汹地：你敢放狗咬我，你等着。撤身便走。平平已窜到他跟前，一把揪住他衣领，咬牙切齿地：你把话说清楚，谁是鸡？
　　 那青年一指爱爱，说：她！她就是鸡。
　　 六根老汉急切地一耸肩膀，说：你胡说，我闺女是领班。
　　 那青年冷冷一笑：毬的领班。不信你问问，她敢说自己不是鸡！
　　 尽人皆知，鸡是婊子的代名词。平平、六根老汉、所有人的目光齐唰刷落在爱爱脸上，等待着她的回答。
　　 爱爱那脸色像紫茄子皮一样，嘴唇颤抖，满眼噙泪。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头一低，身子一拧，拨开众人，旋风般地钻进了西屋。
　　 爱爱的不回答就表明了一切，这青年又是女方家的亲戚。打狗还要看主人，平平那举起的拳头慢慢垂了下来。他一咬牙，愤恨地用力一推，那青年像扔麻袋似的重重地跌倒在人墙上。
　　 六根老汉这回没再抽动肩膀，他就像被人击了一闷棍，只觉两耳轰鸣，天地倒旋，身子摇摇晃晃。平平急忙上前抱住，他回头一望，那青年已不知去向，这才悻悻地搀扶着爹走回屋子。
　　 一幕出人意料、极具观赏性的精彩节目就这样草草收场了。宴席当然还要继续，只是比原先少了几分喜兴，多了一些冷清，而吸溜吸溜的进食声却丝毫未减。人们在狼吞虎咽之余，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瞄向西屋。惋惜，疼怜、鄙视和着那呼噜吧叽的主旋律在这小院里恣肆地流淌。
　　 六根老汉与平平回屋后再未露面，只有大花狗昂首挺胸站立在西屋门外，直起尾巴，竖起耳朵，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一切可疑动向。
　　
　　 四
　　
　　 一只耗子坏一锅汤，一幕暂短的闹剧也足以使喜气洋洋的婚宴变味、扫兴。幺五喝六，有说有笑，热闹红火场面戛然而止，就像在通红的炉火上浇了一盆凉水，一阵烟雾过后便冷冷清清，无声无息了。宴席虽然还要接着吃，不过目的很明确，只是吃而已。尽管这尴尬、冷清、沉寂的氛围使香飘四溢的宴席大为失色，人们依然照吃不误。在吃饱肚子之后，抹抹嘴巴，拍拍屁股，相视一笑，灰溜溜地走人了。
　　 地上满是骨头、汤水、酒瓶，凳子横三竖四，桌上杯盘狼籍。几个帮忙打杂的收拾完杯盘碗筷杂七杂八之后，连声招呼也没打，很知趣地离去。
　　 院子里空无一人，如同散场后的戏园子，冷清得令人心悸。大花狗这才松了口气，安闲地爬在地上，下巴枕着前腿，半睁半眯着两眼警觉地盯着院门外。
　　 最西边那间屋，门紧闭着。爱爱头上蒙着半截被子，一动不动直挺挺地爬在床上。她没有睡着，也没有哭泣，感觉就像在半天云里，身子不停地朝下坠落，却怎么也坠不到底。无论如何她也没想到会在弟弟的婚宴上出现这种意外。她不知道那个讨厌的家伙怎么会知道她的底细。她对这人毫无印象，也不可能有印象，那么多男人，谁记得住。真实身份的暴露使她颜面扫地。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在空中飘着的气球，看上去五颜六色，一旦捅破就再也飘不起来了。
　　 自她干上小姐这营生第一天起，就做好了听天由命的准备，只是没料到厄运降临得这么快，这么突然，竟然会在自己家里。她觉得就像被人扒光了衣裳，绑在一个硕大的风车上，转呵，转呵……转得她头晕脑胀，迷迷糊糊，失去了自我。
　　 隔壁屋里传出几声砸核桃似的咳嗽声，门闪开一条缝。六根老汉先从门缝朝院里窥视了一圈，又盯着东边的洞房看了一会儿，才缓缓推开门。他并没有走出门去，只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仰起脸朝天上扫了一眼，便一屁股蹲在了门槛上。他没精打采地背依着门框，头抵着门扇，两眼毫无目地仰视着。陡然，他看见门框渐渐变形，墙上的砖缝开裂，瞬间就裂开个大口子，砖头瓦块一齐朝他砸来。他猛地一激灵，眨眨眼，一切完好照旧。他长长地嘘了口气，手伸进兜里掏烟，不料掏出的却是个空烟盒，气咻咻地将烟盒揉搓成一团，狠狠地摔在地上。这时他特别想抽烟，只有抽烟才能一口一口地吐出心中的愁烦。他蠕动了一下身子就又靠在了门框上。
　　 夕阳很勉强地从屋脊上爬过来，把院子分成一明一暗两半。疲惫的余辉给院墙、树杆、鸡窝，涂了一层昏黄，原先的大红囍子也都黯然失色，没了生气。
　　 六根老汉懒散地靠在门框上，脑壳里好似钻进了知了，“吱吱”地一个劲儿鸣叫，聒噪得他心烦意乱。他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知该想什么。其实，他什么都没想，也不愿想，想啥都心烦。
　　 时光一点一点地流逝，他眼前的阴影一点一点地扩展、延伸。六根老汉心里也越来越阴沉，仿佛阴影淹没的不是阳光，而是在吞噬这个家。他多想留住那些光明，最好时光能倒流。然而他知道这不可能，无奈地撇撇嘴，瞅瞅洞房那屋，又瞅瞅爱爱这屋，懒洋洋地直起了身。
　　 六根老汉蹑手蹑脚走到爱爱那屋门前，轻轻地将耳朵贴在门上听。屋里悄无声息，他那张老脸“嗖”地一下就绷紧了，惊慌地一抽肩膀，连忙轻声呼唤：爱爱，爱爱——
　　 屋里没有回应。他两眼急促地在门上搜寻，企图找出一条能看见屋里的缝隙，却没有任何发现。他似乎后悔当初不该把门做得这么严实，这多误事，多急人，就又在门上敲。不知不觉中他手指上就增加了力气，门扇“咚咚咚咚”响个不住，他央求地：爱爱，你答应一声，爱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