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肾
这天,朱虹正在接受治疗,宁和刚看她闭了眼睡了似的,也就拿了张报纸有一行没一行地看着。这时,病房里旁边床位看护病人的人群里有一个人走过来悄悄拉了一下宁和刚的衣袖,说“朋友,出来一下”。
宁和刚看了看来人,白白净净、高高大大、穿着得体,实在是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他,自己是不是认识他,于是他面露尴尬:这几年忙朱虹的事,又总失眠,记忆力明显减退,可能把原本认识的人也忘了。也许这个人就属于被他忘了的人,他赶紧跟了来人走出病房。
“我叫朱旭,怎么样,你爱人?”来人伸过手和宁和刚握了一下,向病房方向指了指,关切地问。
“不怎么样,只能边等肾源边血液透析维持生命。”宁和刚苦着脸应着。
“那怎么不找肾呢。”朱旭递过一支烟,又问。
“找啊,医院总说配不上。”说起肾源宁和刚就愁从心来。
“医院不行,他们只知道等,什么也干不了。”朱旭摇摇头,摆摆手,一脸的不屑。
“医院都不行,那还有什么办法?”宁和刚发蒙,一头雾水地望着朱旭,他实在是不明白,这样的事谁还能比医院更权威。
朱旭左右望望,压低声音神秘地对宁和刚说:“这样的事,得靠自己想办法,否则得被他们耗死。”
“咱们换个地方谈。”宁和刚一听“自己想办法”就来了精神,赶紧建议他们换个地方进一步地深谈。这样的事也能自己想办法,他原来想也没想过,也不敢想。肾,那可是人体的重要器官,除了医院,哪里还会有得到人体器官的可能?但朱旭的话让他的心思猛地一动,也许他们原来太死心眼了,眼睛只盯着医院,医院没有希望他们也就绝望。这些年医院出现了“医托”,听说从搞到专家挂号票到安排等病床的病人早点住进医院到请到自己可心的手术医生……等等等等,无所不能,那么,是不是……宁和刚脑子里又闪了一下,“这个人会是什么角色?他能弄到肾?会不会是骗子?”不过仅一秒,他就打消了疑虑——与其信其无不如信其有,反正他们也实在是没什么好办法,他也骗不了自己什么,有肾,商谈,合理,就成交,没肾,他不见兔子不撒鹰,对方也得不到什么便宜,这样想来,他快步回到病房向朱虹解释说自己有点事要出去一下。朱虹马上答应他“快去吧,我没事”,宁和刚便快步走出病房在医院花园相对偏僻的地方与朱旭坐下。
“真是巧合啊,我老婆也姓朱。”他重新抽出一支烟,递给朱旭,把朱虹介绍了出来。
“呵呵,真是巧合呢,那我可得好好帮帮我本家姐姐。”朱旭一脸欣喜,但并没有表现出过分夸张的热情,倒象是规规矩矩地等着帮姐姐忙的弟弟。
朱旭“本家姐姐”的叫法让宁和刚心里很舒服。这些年,一些亲戚因为朱虹的病自觉不自觉地跟他们远了,首先是朱虹的弟弟。按医生的说法,越是血缘关系近,器官匹配的可能性越高,而且移植后的排斥反应也小,但弟弟硬是不表态,从来不提配型的事,而且来看望姐姐的次数越来越少,搞得宁和刚很郁闷,“什么人啊,还没怎么样呢,就躲。”他极想主动提出让朱虹弟弟配型,但朱虹的沉默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可能,朱虹心里更伤感吧:自家弟弟都不愿为自己做供肾的准备,看来亲情到底浓不过自身利益,他怕他的牢骚更让朱虹难过,于是他把到嘴边的话换成,“没事,我们吉人天相,一定会等到属于我们的肾。”朱虹听了,淡淡地冲他笑笑,柔声地说,“就是。”宁和刚的心就碎了——血液透析室里,与朱虹生病前后遇到的那么多病人,能真正得到匹配的肾并成功移植的,几乎是万里挑一。万分之一的机率,一万个等肾的人,九千九百九十九人死亡,这让他怎能不心碎?这些年,他天天想夜夜盼,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就想得到一个匹配的肾让朱虹能够活下去,能够永远和自己在一起。如果再找不到肾源,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先于朱虹精神崩溃——实在是太焦虑了,每次陪朱虹去血液透析,每次都会发现有病人悄然消失,他知道那些消失的病人无外乎存在的几种可能,他想都不敢想。每次他发现少了人,总会不动声色地紧着和朱虹说话,生怕她也有和他一样的发现而心惊而绝望,甚至有时候他会联想到朱虹的突然消失,不由地,他的后背就被冷汗浸湿。漫长的无所希望的等待在慢慢耗尽他的知觉,到了后来,他都以为等到肾源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童话,是一个医生为了安慰病人及家属的空话——哪有什么肾移植,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匹配肾为一个人。以前他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医院、医生,今天居然听到“自己想办法”的全新的说法,他不得不暗自心跳,欣喜,虽然他在心里一再让自己冷静,不要感情用事,不要遭遇骗子,但宁和刚还是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和急切。
六
朱旭好像看懂了宁和刚的心思,他往宁和刚身边靠近一些,“我不会骗你。我告诉你吧,要想找到质量好的肾源,还真得自己想办法,否则,医院为你即使找到了肾源,也是尸体肾,死人身上的,质量不行——匹配点少,移植后排斥反应大,我姐姐如果换了这样的肾,受罪死了。”朱旭又是一脸的不屑,说到“姐姐”又是一脸的疼惜。
宁和刚被朱旭“尸体、死人”这样的词所激,浑身一阵冷颤。从朱虹生病,从他知道尿毒症是一种倒计时的疾病,他特别忌讳“死”之类的话,所以,朱旭比“死”更为严重的“尸体”说法让他不由地惊得手脚冰凉,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也忘记了怎么思维。
“你没事吧,哥哥?”朱旭发现了宁和刚突变的神情,拉了拉他,问。
“没事没事,只是不太明白你所说的。”宁和刚醒过神来,但他还是不明白,肾脏不从死人身上来,还能从什么地方来,总不至于把别人的肾拿来一个吧,这样的事他只听说过亲人间有过,确实还从来没听说过有其它方式得到肾。“你是说从活人身上拿到肾?”他迟疑地问。
“当然了!当然得活体肾质量才好,移植后肾的存活率才高,排异反应才小。”朱旭俨然专家似地对宁和刚说。
这些年宁和刚也翻阅过不少与“肾”相关的资料,他所了解到的肾的来源无外乎是“死人的肾”,他很难想象,活着的人除了自己家的亲人其他人怎么可能把自己的肾捐出来?他听到过最多的是母亲为孩子供肾,每每看到这样的信息,他都要感慨好一阵子:母爱,真是世间最深厚和宽广的爱。
“我看哥哥与我姐感情很深,哥哥当然会为我姐换质量最好的肾。”朱旭看宁和刚不说话,以为他是怕活体肾太贵经济上无法承受,“其实,活体肾也贵不到哪里去,一般情况下只是比医院正常的费用多三分之一吧,但你要知道,这三分之一意味着什么。”朱旭在“意味”上重重地着了音。“用多三分之一的费用换我姐后半生的生活质量甚至是生命,这笔账哥哥不会算不过来吧?”朱旭伸手拍拍宁和刚的肩,最后一下着了着力。
宁和刚没有说话,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听到朱旭的话,而且应该说,朱旭的话给了他内心极大的震动:朱虹真的有救了!多年的梦想就要实现了!如果这个人百分之九十九是个骗子,那么,就为那百分之一,他也愿意冒险和尝试,不就是破点钱财嘛,有什么比朱虹的生活质量和生命对他更为重要。没有,惟有朱虹,是他生命里的“最重”。
“你说怎样才能得到活体肾?”宁和刚带着壮士不归的悲壮,单刀直入。
七
“我能跟你说就肯定有办法,这个你尽管放心。”朱旭看宁和刚终于下了决心,窃喜,马上拍了胸脯保证。
宁和刚看朱旭说得那么干脆,更增强了信心,“好,那你就给我好好介绍介绍整个事情的操作过程。”
尽管宁和刚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还是被朱旭说到的如何得到活体肾的办法吓了一跳。“花钱买肾。”其实朱旭的话简单地说就是这样,虽然中间环节繁复。他如此这般地说了,他有一个专门的找肾渠道,可以尽快地为朱虹筛查到匹配的肾,而且是活体肾。
“为什么?”宁和刚被朱旭的话牢牢吸引,最后只有这点想不明白。“就为钱,他们,我们。”朱旭的话不重,却似重型炸弹在宁和刚的脑袋里轰地一声剧响。“在一些贫困地区,有人愿意出卖自己的肾以换取足够多的钱去办更重要的事。”朱旭接在下来的话,把宁和刚的脑子炸得稀烂。那得是什么样的“重要的事”才能让一个人做出出卖自己肾脏的决定啊!宁和刚被深深地震动,不,是惊呆。他很难想象,一个人出卖自己肾脏的原由!而且居然还有朱旭这样的中间人从中取得利益!
但……无论如何,正如朱旭所说,这也只是几方的利益置换吧:他这个受肾方需要肾;那个供肾方需要钱;中间人抽取中介费,各取所需,如此而已,宁和刚感觉,仅几分钟他就被“如此而已”几个字冲淡了他所受到的惊吓。可如果朱虹知道了,她会接受吗?她可是连一个只不过在一起做过血液透析的人“消失”都会难过甚至自责的人,她会接受这种残酷的“交易”吗?不,朱虹如果知道,她不但会用“残酷”而且会用“冷血”而拒绝这种得到肾源的方式。人家拖家带口的,也需要健康,需要生活质量和生命,怎么就忍心要了人家的肾?她一定会痛心疾首,这一点宁和刚再清楚不过。对于朱虹的善良,宁和刚再了解不过,也正是这点,让宁和刚深深地爱恋着她,可,这样一个善良的人,怎么就躲不开病魔呢?宁和刚即使想过一万遍,一万零一遍他还是想不明白,但不管他明白不明白,病,已实际存在,而且,还会随时夺取朱虹的生命。
想到有什么会“夺取朱虹的生命”,宁和刚心头一震,不不,他绝不允许任何因素把朱虹从他身边夺走!仅凭这一条,就足以让他下定决心:“成交。”他只是低着头狠狠地说,并没有把手伸向朱旭。
“好嘞,我这就开始着手给你办,你就瞧好吧。”朱旭重重地拍了一把宁和刚,站起身兴冲冲地,走人。
八
其实“找肾”的过程正如朱旭所说,是个庞大的工程——寻找肾源是核心环节。首先,要联系到愿意供肾的人,再逐一采血配型,最后确认匹配的肾源;还要与朱虹所在的医院联系。要医院相信并配合他们,为供肾者手术取出“活体肾”,同时再通过手术把肾移植到受供者体内并尽可能地保证两人的手术成功;在手术前,还要与当地的伦理委员协调,要他们确认肾源符合伦理要求……总之,手续多多,环节多多,但,对朱旭来说,一切只是轻车熟路。“用人民币说话,是现今最有效的办法,战无不胜。”这是朱旭办事并保证事情成功的法宝。
这不,很快,一个肾配上了型,而且“点”极高,朱旭那个高兴啊,马上拿出电话通知宁和刚。
“真的?!”宁和刚接到朱旭的电话,欣喜若狂,把平时的担忧统统扔到了脑后:真的找到了肾,真的还是朱旭有办法,真的朱虹有救了!宁和刚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兴奋得停止跳动了,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他马上与朱旭商议尽快安排与供肾方见面。
当供肾方真的坐在宁和刚面前时,他还是吃了一惊:这是一个并不强壮的三十多岁的女人,怯怯的,很少见世面的那种。从女人偶尔抬起的头,他发现,女人,一脸希望,一脸愁容,让他的心猛地一颤。
“行不行啊,这个?”宁和刚把朱旭拉到一边,悄声问。他担心女人瘦弱的身体能否承受手术和少一个肾后身体机能的恢复。
“怎么不行呢,各项指标都符合。”朱旭显然不能完全理解宁和刚的想法,肯定地回答。
“这个,这个……”宁和刚也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意思了。“她好像只有三十几岁,有家有孩子,没了肾她怎么扛得住呢?”从女人忍辱负重的相貌看,他感觉这女人应该有沉重的家庭负担,他真的为女人担心。
可朱旭接下来的话震住了宁和刚,“她也是急需用钱,她九岁的女儿得了白血病,也在等待骨髓移植。”
“不幸的女人!”宁和刚一怔,在心底重重地叹息:孩子已是这样,我怎么可以再取女人的肾!宁和刚几乎被自己的残忍吓着,本能地,他连连摆手,说,“不不,不行。”
“谁说不是呢。刚开始我也是坚决不同意女人供肾的,但奈何不了她的苦苦哀求。她说,好不容易匹配上了,不用她的肾,她就筹不到钱,筹不到钱,女儿的治疗就会中断,就会随时死亡而永远不可能等到匹配的骨髓。”朱旭表示理解宁和刚的心情,他尽量柔声向他做着解释,“但心情不能解决现实问题,你是男人,要现实一些,坚强一些,以保证和满足供肾方和受肾方的需求,这是你的责任。”说到“责任”,朱旭的手又落在了宁和刚的肩头。
“责任!”宁和刚感觉到内心被一种东西重重地压住,喘不过气来。世上怎么有那么多不幸呢?他一时气闷,说不出话来。
“要不你再跟我姐商量一下?”朱旭见宁和刚沉默,小心建议。
“不不。”宁和刚急得摇手,他当然知道,连他都无法接受这样的女人供肾,朱虹又怎么会接受呢?但不接受,女人就没有钱,就无法救她的女儿……宁和刚感觉自己被困在了一个连锁链上,他断裂,链也就断了,幻像里,他看到朱虹,与女人,与孩子,同时坠入深渊。
“以我的经验,这种手术最好还是让我姐自己知情,否则一旦哪天她知道了真情,会很受刺激的。”朱旭还是坚持。“毕竟肾是换到我姐身上,如果她反对,我想潜意识里,器官也会排斥的。”朱旭的逻辑在宁和刚看来有点故弄玄虚。但,他想了一下,觉得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一是朱虹如果从心理上接受手术,手术可能会顺利一些,术后康复可能也会顺利一些,况且,整个换肾过程毕竟要牵涉二十多万的巨额,如果万一被骗,他也很难编圆一个理由向朱虹交待。这样想来,宁和刚才发现,到现在,供肾的人都找到了,他还是没有在心理上接受已找到匹配的肾源的事实,也没有完全信任朱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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