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果然，朱虹的反应一点也没有超出宁和刚的想象。
　　 “怎么可能呢，人家也有家也要生活，怎么敢拿人家的肾？”朱虹惊呼，惊鄂让她连连后退，几乎摔倒。
　　 宁和刚虽有准备，还是被朱虹过激的反应吓住了。他连接上前抱住朱虹，“虹虹，你冷静点，不是我冷血一定要人家的肾，是她自己坚持要给的，她也是为了她的女儿。”他急急地、简略地把女人的情况向朱虹做了介绍。
　　 朱虹听了，身子软下来，倒在宁和刚的怀里，眼泪倏倏地落下，“我的天哪，原来，还有比我更不幸的女人！”对朱虹来说，什么时候，孩子都是生命的“最重”。儿子的健康快乐是她最大的健康快乐，她根本无法想象一个女人的孩子居然小小年纪就得了白血病，而且也跟她一样，进入了生命的倒计时，也在等待匹配的人体组织来救命，所不同的是，女孩儿的生命需要她母亲的肾来换取。“我们给她钱，她的女儿就有可能得救，对吧？”朱虹像是想得到确认似地，深深地看着宁和刚的眼睛，问。
　　 “当然。那个女孩儿别提多可怜了，才九岁就要……”宁和刚抱紧朱虹，不想提到“死”怕再次惊了朱虹。
　　 朱虹突然无比坚决地说：“我愿意。”
　　 宁和刚被朱虹的“我愿意”搞得眼睛一湿，差点也落下泪来。他当然知道，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朱虹在心里所做的权衡是多么艰难。
　　 “可……可这毕竟是私下的交易，如果……被骗？”接下来，宁和刚不得不说出自己的担心。
　　 其实，这段时间宁和刚一直被这个念头所困。能找到肾，当然是天大的好事，但如果朱旭是骗子，那么极有可能他们要丢失大笔钱财，而这些钱是他们这些年省衣节食，一切日常开销都以朱虹的治疗为单独开支项目，其它统统能省则省才好不容易攒下的近二十万元。如果被骗，如果医院再有了匹配的肾源，他们也将无力支付高昂的手术及治疗费用，而陷朱虹于绝境。宁和刚想也不敢想被骗的后果，他是越想越怕，越怕越想。虽然以这段时间与朱旭的接触来看，他知道朱旭不可能是骗子，但他还是忍不住做着各个假设。
　　 “就你，能看出骗子？”原来老听说什么人上什么当，被骗什么的，宁和刚总说他不可能被骗，他是火眼金睛，朱虹就笑话他，“你那么容易相信人，是最容易上当的了。”他就用“世上哪有那么多骗子，还是好人多”的话来回应朱虹。可，说着说着，骗子还真到了他眼前，而且是骗他最最上心的事！宁和刚真希望自己这时有火眼金睛，为他辨别认清来人的本质。但，朱旭一脸诚恳，让他又很难相信他会是骗子，再说，他已真的为他找来了供肾者，而且，供肾的女人就活生生地坐在过他的对面与他真真切切地见过了面。好不容易找来的肾源，万一因为自己的疑心而错过，那他会后悔一辈子。左思右想，宁和刚一时间无比坚定，一时间又否定自己，人，处在极度的矛盾之中。现在，他把自己的疑虑对朱虹说出来，感觉心里，轻松了许多。
　　 朱虹看着宁和刚，细细地，近近地，看了一会儿，她伸手抚摸着宁和刚的脸，“如果，真的被骗，那就认命吧。”她叹息似地，轻语。
　　 其实朱虹也只是不知应该如何用恰当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内心感受。千辛万苦、大海捞针般找到了匹配的肾源，而且还可以帮助对方挽救女儿的生命，这是她所欣喜的，但……如果真有“意外”，不管是来自手术的意外还是资金被骗的意外，这些，这次，都极有可能是她生命的终结，是她与丈夫、与儿子、与生命的永别，朱虹被涌在心底重重的伤感压着，表现出来的，竟是无比的平静和温柔。因为，她告诫自己，永远不把自己心底的“伤感”告诉宁和刚，她不愿意再看到丈夫为她再受半点惊吓，半点担忧。成与败，一切，朱虹要自己承担，承受。
　　
　　 十
　　 真的要鉴定协议了，宁和刚还是有些犹豫。
　　 文本文件是他熟悉的，无外乎是一些格式化的条款，只是，他的眼前不断叠加着的，总是女人的眼睛——朱虹、女人、女人的女儿，哀怨而期待。他知道自己的签字对她们意味着什么，他感觉到了空前的重量。
　　 女人看到宁和刚所表现出来的犹豫，先前的一丝羞怯马上化作激动，她几乎要跪在宁和刚的面前，急切地说：“大哥，你放心，别看我瘦，其实，我身体很好的，而且我们农村人也没那么金贵，少一个肾照样可以做事，你就行行好，救救我的娃娃，救救我们一家吧。”话到最后，眼泪滚落下来。
　　 宁和刚被女人的眼泪逼迫着，看看女人，又看看协议书，还是很难落笔签下自己的名字。
　　 协议书上，条款很清楚。首先，通过手术把女人的肾取出，同时移植到朱虹身上。整个过程，宁和刚他们需要支付女人，也就是供肾方，六万元人民币，同时再支付其手术、营养费一万，而朱旭的中介费用是所有费用的30%。也就是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女人可以得到差不多五万元钱。宁和刚粗算了一下，感觉中介费太高，他为女人不平。
　　 朱旭似乎察觉到了宁和刚的心思，解释道，“这种私下里的人体器官交易环节很多，手续也繁多。你看，找肾源要打点，找医院要打点，伦理委员会要打点……方方面面都需要打点，还要担风险，所以，30%也不高。”
　　 “那么，你女儿的治疗需要多少钱？”宁和刚转向女人，关切地问。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再差的，我再慢慢想办法凑。”女人忙回应着。她生怕宁和刚改变主意，让她有可能得到的五万元成为泡影。
　　 “骨髓移植费用也挺高的，应该高于肾移植，保守也得二三十万吧，这才仅仅是移植费用，后续的排异治疗还不算。这些年他们也想了好多办法，能借的亲戚也都借遍了，总共也不到二十万，最让人恼火的是，他们到现在还没有等到匹配的骨髓，没有我姐有福气。”朱旭替女人回答。
　　 “哦。”一个字，硬硬地卡在宁和刚喉间。看到愁苦的女人，再想想被病魔困住的朱虹和女人的女儿，他再次真切地感觉到了压力和责任。
　　 换肾、排异治疗……高额的费用，对他们这样有固定收入的工薪阶层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最最恐怖的是，医生居然对换肾的前景没有绝对的把握。“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肾可以长期存活，但，也极有可能因为种种因素而使肾失活而最终移植失败。”医生的话让宁和刚更是一阵茫然。精神因素、经济因素，宁和刚觉得自己随时有被压跨的可能，更何况对没有稳定收入的农村女人！
　　 “这样，我再多付一万给你，算我们给你女儿的礼物，祝愿她早日康复。”宁和刚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你，”他指了指朱旭，“只能提20%，否则，我们撤销……交易。”宁和刚在说“交易”时，顿了顿，他还实在不适应这个商业气息甚浓的词。
　　 “你……”宁和刚突然的决定让朱旭感到意外。他看看宁和刚，又看看女人，沉思了一会儿，“好吧。这是我职业生涯给对方最大的折扣。我祝我姐和小妹妹，好运。”他伸过手，重重地和宁和刚握握，和女人握握。
　　 而女人，早已激动得眼泪涟涟，一个劲地说谢谢，说菩萨会保佑好人平安。因为不会写字，女人就用自己的拇指，浓浓地沾了油墨，在供肾者的签名下，重重地，按下自己的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