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兰抬头刚要问，见得大爷风风火火进屋的影子，他身后跟着明月的好友柳西风。大爷一进屋便对烟兰道，“弟妹，西风字写得不错，怕你一人忙不过来，拉他过来帮衬帮衬。”
　　 这柳西风烟兰是见过的，虽说顶不熟悉，但到底也算半个熟人，所以烟兰友好地同他点了个头，以示问候，又低头径自作联。阿云从抽屉里取出一只毛笔递给柳西风。柳西风与烟兰同沾一瓶墨汁，亦低头认真作字。满屋子的人，眼睛全部盯于红纸，那些刚劲有力，漂亮有致的黑体字，一个一个铺展开来，多像一条长龙。而长龙折射出的霸气光芒，又亲像眼前写毛笔字的这个男子好看的眉目，浓黑且神采奕奕，温良而又些许霸顺。
　　 他们两人不大会子的功夫，很快将对联全部写好。大爷二爷又像阵风似的，拿着对联急燎燎地奔出四房，指挥外面众甘家丁奴仆贴门对，阿云也被叫去打下手帮忙糊红纸。
　　 四房方才紧张的作联氛围，一下子松懈下来，烟兰得以深呼了口气。此时屋里，只剩下六小姐、柳西风以及烟兰三个人。烟兰抬眸撞见西风的目光，他一脸安静地朝伊微笑。伊还没得及回予笑容，左手却被六小姐拉住。泣露左手拉烟兰右手拉西风，小人儿站在中间左一声四嫂右一声柳哥，唤得分外亲热。泣露好像对人都不生分，十二三岁的丫头倒像个假小子，总一幅大大咧咧的模样，但也因了这份大咧，惹人更加疼爱。
　　 “四嫂，柳哥，街边有卖冰糖葫芦，你们陪我吃去。”张泣露兴奋道，低头拉起他们要往门外走。张福生气喘息息跑来，他看到烟兰便道，“四奶奶，老太太有事找您。”烟兰一听老太太找伊，不知为何，心突然揪得紧，亲像有大代志（大事情）要发生。西风眼神，亦极不自然，好像他知老太太找烟兰的真正原因。可西风却什么也没说，只复杂地蹙紧眉头，看烟兰瘦弱的背影轻飘飘的往堂厅方向赶去
　　 第四节
　　 “天乌乌，欲落雨，海龙王，卜娶某。龟吹萧，鳖打鼓，水鸡扛桥目吐吐。田婴举旗叫辛苦，火萤担灯来照路，螳螂缀桥穿……”大侄长泽，二侄长浩以及三侄女长慧坐在假山最顶端，边哼童谣边来回摆动双腿。随着那些个小家伙小腿的摆动，不断有尘灰抖落地面。
　　 “小祖宗们，上面太危险，别在那玩，要是摔下来可如何是好？”两女仆站在底下，神情万分焦虑，似要哭的样子。照顾小主子可苦了她们，时时刻刻都得把心悬在崖边，生怕一不小心惹出大祸。而那三个小家伙则视她们如空气，继续我行我素，笑得格格响。
　　 烟兰同福生从不远处走来，两女仆眼尖，见得四奶奶的身影，兴奋得亲像猫见到鱼儿。其实也是，这三个小祖宗向来最听四奶奶的话，烟兰也一向体谅下人，仆人还未开口，伊变戏法似的，从长袖里取出几颗糖来，抬头细声招呼坐顶上的小人儿们道，“长泽，长浩，长慧，瞧婶给你们带什么好吃的过来了？”伊轻轻挥了挥手中的糖，其实那几颗糖，是刚才六小姐塞在她手里说要给她吃的，这下正好派上用场。
　　 “是棉花糖。四婶，我要吃糖。”三个小家伙异口同声，利索地从假山上爬下。“来，一人两颗，”烟兰半蹲下身，依次疼爱地抚摸着他们的头，笑道，“你们以后可千万别爬上去玩哦，上面太危险了，要是下回再被四婶看到，就告你们阿母阿爸去。介时可都要‘竹丝炖精肉’，屁股散开大红花唷。”
　　 那三个小家伙面面相觑，其中数长泽最为机灵。他轻轻撕掉糖纸，反过来拿一颗放入烟兰的嘴巴，讨好地凑到烟兰耳畔，道，“四婶，我也给您一颗糖吃，您千万别告我阿爸那边去。”长泽这可爱的动作，逗得两仆人和管家都笑成一朵花儿的模样。倒是烟兰，心仍纠结得紧，不知为何依旧提不上兴奋点。“鬼灵精。”伊轻刮了下长泽的鼻子，又抚摸长浩长慧的头，拿出几个铜板交给仆人，吩咐她们买冰糖葫芦给小少爷小小姐吃。这三个小家伙由两仆人牵着手，开开心心朝门外大街吆喝声中跑去。
　　 堂厅很安静，老太太置身坐在中间，大房二房三房的儿媳们都围坐在茶几旁。缕缕阳光斜照在桌前的茶几上，紫灵一个手指扣住茶壶盖，将茶壶翻转九十度，壶嘴直冲下，来个“关公巡城”，迅速绕着已经排成一圈的茶杯斟下去，直至每个杯子巡满水，最后再来个“韩信点兵”，那后边的几滴茶水如露珠般轻轻洒落杯沿。
　　 三房的少奶奶们端起茶杯，轻抿了口，唇齿甘甜，真不愧是上等的乌龙香。三房的人在品茶之际，堂厅外传来了叩门声，紧接着便是福生的声音，“老太太，四奶奶来了。”安静的堂厅内，传来老太太软绵绵的语音，“嗯，叫烟兰进来吃茶吧。”
　　 烟兰入了堂厅，挨着三奶奶的座位坐了下来。这下，四房的女人全部都聚坐到了老太太跟前。只见老太太又吩咐紫灵往旁落的空杯里再续茶水，亲自递给烟兰，问伊品品。这般细微动作，叫烟兰受宠若惊，隐约觉得老太太是有顶要紧事找伊询问的。
　　 果然，在烟兰呷了口茶后，老太太开口道，“烟兰，这茶合味否？”烟兰点了点头，抓不准老太太开场白的隐寓，只紧张地捧着手中的茶杯。那色泽青褐的乌龙茶，绿叶浮于杯芯，黄红的汤色衬出杂混的情绪，飘散的茶香乱在气雾里，就跟烟兰忐忑的心境一样不安。“软水斟出的茶，每一杯色泽浓淡均匀，味道不相上下。”老太太呷了口茶，继续道，“泡茶若用硬水，茶味变涩不说，茶香亦会混浊，茶汤更会变色，真真入不进口。”
　　 烟兰实在不明白老太太会将这些话引到哪个方向去。三房的少奶奶们，默然对坐着，仿佛她们正在认真聆听老太太教诲，各个宛若孝顺明理的儿媳模样。在场所有的人都安静地听老太太说茶，老太太说着说着终于将重心移转到烟兰的私事上，于和蔼关切中自然承接，言语显山不滴水，颇具大气。三房的人全部一幅看戏的表情。倒是烟兰自个儿，表面虽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心底里早已吞云吐雾，杂乱无序。
　　 原来张公馆隔壁邻家，杨婶新娶的大媳妇赶巧在这日生了个后生（儿子），她开心极了，亲自送来极品乌龙请老太太尝鲜。杨婶走后，老太太觉得烟兰差不多也该有孕了，就差福生唤四奶奶过来问话。而三房的那些个女人们，闲得慌，本想找紫灵凑来打四人麻将，谁知到了堂厅，却听见老太太差福生叫四奶奶来的声音，一时好奇，假意陪老太太吃茶，其实是想探听八褂消息。
　　 老太太关切问烟兰道，“烟兰，你过门也有些日子了，跟明月相处得还好吗？”烟兰眼神躲闪，不敢正视老太太的眼睛，“还好，明月很会照顾人。”大奶奶插嘴道，“嗳哟，四弟那人怎会照顾好弟妹，我看啊，都是弟妹在照顾他还差不多哩。”“四弟好像经常不在家的样子。”二奶奶拨弄了下自个儿额前散落的碎发，又道，“前些日子听厨房的宝丫头讲，她上街买菜时看到四弟跟‘舞宴楼’的头牌小姐白芳竹并肩走在一起。据说四弟还专门为这个查某（女人）赎了身。”
　　 二奶奶讲完，老太太不言语，倒是烟兰听到“白芳竹”这个名字，脸突然由红转白，再由白变青。烟兰茶杯没拿稳，在分神的情况下，瞬间摔成了碎片。烟兰的反应到底生猛，三奶奶瞧伊那慌乱的神情，确定这当中定是有故事的，而且这故事在她看来，必定还连着那头牌白小姐。她洋洋得意，故意挖苦烟兰道，“弟妹你都过门半年了，怎么还不见给我们张家开枝散叶啊？”烟兰一时语塞，正当尴尬，却听见家丁来报，“老太太，四爷回来了，只是……”家丁吞吞吐吐，看四奶奶在场，后面欲说的字句硬生生给咽回肚里。家丁有意保留字眼，还是没能挽回烟兰满腹的酸楚。
　　 紫灵蹲身刚收拾完碎片，明月就扶着一个大肚女子进门。那女子杏眼柳眉，唇红齿白，水汪汪大眼似能照亮堂厅挂墙的古老铜镜。生得这样“明晃晃”的人，没想还能在温文尔莞中折射出大家闺秀的动人气质，倒显得与众不同。“阿母，这是白芳竹。她怀了我的骨肉，考虑再三，我觉得应该把她带回家。”明月凛冽的目光下，是温柔似水的满满深情。
　　 明月在烟兰面前总是一幅默然的神情，高傲的神彩。烟兰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他的表情可以这样温柔。其实早些时候，烟兰就有些怀疑明月外面有人，因为那会子伊刚跟明月成亲没多久，明月每晚回家便喝得酩酊大醉，污淬吐满衣裳。烟兰好心好意要帮他换洗，他坚决不让伊碰。原来他当真在外面养有女人。虽说他们两人没有真正行过夫妻之欢，但不管怎么说，总还是拜过天地的，烟兰总归还是他明媒正娶的张公馆的四奶奶。这下烟兰真真正正看到他酒醉时喊的那个叫白芳竹的女人站在自己身前，心里五味杂瓶，着实不是滋味。
　　 老太太阴着脸，始终不言语。三奶奶又嘲讽烟兰道，“弟妹，我说啊，你怀不了种，正牌的位置可是摇晃得很。”她故意当着众人的面，不给四奶奶一点台阶下。大奶左右逢圆，嘴巴亲像能产出千斤花蜜，她看向老太太，试探道，“阿母，白小姐怀有四弟的骨肉，也算是喜事一桩，”她停顿了下，左手轻轻搭在烟兰的肩头，继续道，“四弟妹一向是个开通明朗的人，跟伊相处这半年来，芥蒂全无。每逢节日里，家里大大小小的窗花片纸，哪个不是伊亲手裁做的。伊天性纯良，四弟能纳白芳竹为妾，也算给四弟妹长脸，四弟妹肯定也是欢喜的。”
　　 本就是“半桶水泼来泼去”的二奶奶，由于前段时间得到过烟兰送的绣画，当然也为烟兰说尽好话。倒是烟兰自个儿表情一阵红一阵白，自由着旁人讨论不休。不过论来论去，烟兰终究松口，亦请求老太太纳白芳竹给明月做妾。烟兰这一开口答应，简直比仙丹还管用，老太太立马爽快应承下来。
　　 第五节
　　 老太太抬眼看了看白芳竹凸起的腹部，吩咐福生将西屋的房间整理出来给白小姐住下。那西屋本是客房，较为僻静，平常时日，极少有人客来住。所以尘灰落满整个房间。福生带着几个丫环先去拾掇屋子。白芳竹跟明月尚在堂厅坐着，烟兰也还坐在靠椅上边呷茶边吃小点心，不时大度招呼白芳竹吃些。
　　 白芳竹感激地看向烟兰，烟兰含笑亦朝她点了个头，那宽宏大度的样态，着实教人佩服。倒是明月，眼神极是奇怪。他自己大约也料不到事情会这般顺利，烟兰会帮他说好话，同意他纳妾。
　　 其实像白芳竹这样在“舞宴楼”出身的女人，老太太是不屑入眼的。她之所以留下她，一来是为了承烟兰的情；二来是想，张公馆再添个丁，人丁定会越来越兴旺的；三来嘛，当然是为了绑住四儿的心，免得他又跑外面鬼混，夜不着家。
　　 不一会儿，有下人来报，说西屋收拾好了，明月扶白芳竹先行去了那儿。紫灵又端上来一些茶点。烟兰漫不经心，又陪老太太和三房的妯娌们坐着吃了会子茶。老太太对烟兰的度量，赞赏有加，烟兰好儿媳的形象，瞬间被老太太放大了好几倍。老太太取下左手的玉镯子，甚至当着三房奶奶们的面，套进烟兰的手中，言语间皆是宠爱。
　　 老太太道，“烟兰，难得你有这样阔达的心境，阿母真是越看越中意你了。”她说着怜爱地拉过烟兰的手，轻拍两三下。烟兰见老太太这样，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三奶奶本也以为烟兰会拼死拼活大闹一场，不让明月纳妾，没想到烟兰会这般泰然自若。她方才看好戏的热脸被风吹冷，幸灾乐祸的表情瞬间转为暗淡，再看老太太对烟兰的宠爱态度，心里不免有些不舒服。但当着老太太的面，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心照不宣地继续饮茶吃茶糕。
　　 从堂厅出来后，烟兰精神有些恍惚。伊手中的玉镯，在强烈阳光照射下，色彩斑斓，散放出绿色光泽。那光的颜色，好似从远古的岁月里奔泻出来一般，古朴热情的同时又略带凄美迷离的韵调。烟兰抬高右手，仰头仔细端详玉镯，不喜不忧，一片自然纯色。人若永远活在这样自然纯色的风景里，该有多美好多幸福。可是呵，这样自然纯净的色调，恐怕持续不了多长时日了。到底多长时日，会有人打破这般平静安稳的岁月风云呢？烟兰也是说不准的，只是明明之中觉得自个儿的幸福时光，到底是长久不了的。
　　 三房的妯娌们，各自走出了堂厅。大奶二奶有说有笑，并肩往正门处走，说是要去看杨婶大媳妇生的后生。她们绕过烟兰身边，问伊要不要同去，烟兰脸色苍白，说今日有些头晕，等改日精神好点再去看婴仔。而三奶奶，见得烟兰，一贯清冷的语调又脱口道，“弟妹，打麻将最难和法是‘天和大四喜’，你说庄家开门摸牌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和牌呢，而且是‘四副风杠’哩！”她故意咳嗽了三四声，继续道，“所以说嘛，弟妹的自知之明，还是十分管用的。这不，阿母也把贴身的玉镯赠你。你在张家的地位，真真有攀顶的一天。”她摇头冷笑，“可惜呀，即使阿母把你当宝似的，捧在手心里，你在四弟的眼中，充其量还不过是一株杂草，只有被拔离土壤的命运。”
　　 烟兰气得手指微微打颤，却仍保持镇静的姿态，伊笑着回道，“三嫂，承蒙您的厚爱，我是不屑用草来比人的。倒像三嫂你，随时随地都可以拿草来衡量自己。”烟兰停顿了下，故意抬手看了看老太太给的玉镯，明晃晃的绿光直映进三奶奶的眼眼里。三奶奶没从烟兰这赢得嘴舌，气得眼眼鼓圆。烟兰继续笑道，“敢问三嫂，草是何等的身价？三嫂赶明儿得空，可以割点身上的肥肉到集市上探探行情。但愿三嫂的肉价，不至于比小草还要低廉。”烟兰在心情不佳的情况下，冷嘲热讽的功夫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