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高厨子在栏下拍手：“啊哟，当今西地两大才子私谈哩。老身快跑，快跑。”祁隽藻笑道：“高大伯好。”高厨子高老汉笑答：“托吉言，好着哩。小的我斗胆请两位上街坐茶馆少叙。”牛鉴也笑：“小可我买单子。”祁隽藻戴上帽子，拿出手巾擦把衣裳，才和他俩个出了门。
　　
　　 庶吉士（2）
　　 那祁隽藻是个热心人，听得牛鉴租不到永定门外天桥下的小院，笑道：“大抵是那些炎凉的市民欺生。小弟我且代兄走一遭，事情准成。”翌日，祁隽藻先寻着在长安门税科主差的亲戚，说：“小可今个前来，不为别事，专门举报一漏税房户，这房户现住永定门外天桥下，着实可恶。”主差笑道：“明白了，八成是那房户得罪少爷你了。”祁隽藻说：“得罪小可没什么，得罪着小可的上司啦。”主差慌忙答：“依少爷见解，这事咋办？”祁隽藻说：“按打仗办法，先剿后抚嘛。”主差说：“明白。”当即拿了片子，叫手下人去照会了永定门的同行，发齐一拨凶神恶煞似的公人，赶将到那个房户前，不由分说，先给他帖出封条；工部的驻差又带人拿皮尺量街，正好量到那房户的家门前，用白灰大大地写了个“拆”，画了大圈。直把那房户吓得屁滚尿流，央请里正四面说情，打听到是得罪了世家，因此，这房户左右通融，请吃请戏，最后才找着了祁隽藻。祁隽藻说：“话给你这狗日的说明，前些日子谁租过你院子？”房主说：“是个西地的穷翰林。”祁隽藻喝道：“大胆！如今你这官司，只有那位大人能了结。你能请动他说话，官司或许有眉目。”
　　 那个房户无奈，早晚守在翰林院门上，但等牛鉴露面。过了几天，才等着牛鉴出院，赶紧迎上去，磕头说：“小的有眼无珠，千万请大人坐会馆子，吃个席，有事拜托哩。”牛鉴说：“前些时候，我去租你院子，你放黄狗出来咬我。现在还有脸来求我？”房户自打了几个耳光，说：“千万救救小的。如果官司了结了，小的情愿一文不要，送租于大人住宿。”牛鉴说：“此话假不得。你且回去，明天一早公人便去揭封条，擦拆令。”第二天上午，那个房户欢天喜地来了，说：“牛大人果然神通，早上就揭了封，擦了拆字。大人快随小的前去小院安身，每年只需缴五十两修缮银子，租费分文不要。”牛鉴答：“你这奸人，五十两岂不是租银？”房户苦着脸说：“牛大人，你刚来京城，典故不熟，户科、工科、税科一大帮公人，光是夏天冰敬，冬天炭敬，至少得使出七八十两，才能平安。”牛鉴点点头说：“我也不占你便宜，就每年五十两。”
　　 牛鉴在此处落了脚，直住到嘉庆二十四年（1819），留了馆，授了正七品编修，领起了朝廷的俸禄，才花一千两买下了这院子，又从武威搬来了老母亲，算是京城安了家。这是后话不提。
　　 话回到嘉庆二十一年（1814），冬天到了，“炭敬”的礼节也到了。牛鉴心里叫苦说：一秋以来，多亏祁隽藻常常借我银子，累积起来吓一跳，都借了他九百两了。这些钱只一个中秋大节，八个座师，两个掌院学士，十个小教习，就送出五百两；西地人脉、当朝大学士、陕西人王鼎那是非去拜山门不可的，备了整齐二百两拜了门生礼。如今，手头只有百来十两银子，怎能过了这“炭敬”的鬼门关？
　　 这番心事，牛鉴给高老汉说了，老汉叹道：“古人云，坐吃山空。你何不替年货商写些楹联，趁年节快到，挣些小钱，并不丢人的。我也攒得二百两银子，你先拿去办炭敬吧。”
　　 牛鉴刚回到住处，房户就敲院门。那人呵着手进来，说：“牛大人，今冬格外冷，小的思谋购买些木炭取暖。只是炭价天天在涨，都涨到一斤三文钱了。往年，一两银子还能兑出一千二百文钱，今年银子贱了，一两兑到了八百文。知情人说，你们西地，一两银才兑六百文。小的粗算了一下，过冬的炭费最少也得五两银哩。”牛鉴正烦着，没好气地说：“现在还没交头九，急什么？”房户站着不走，呵呵笑道：“小的没向大人汇报，唐突间自己做了回主，替大人订了四千斤。大人要是嫌多，权且借小的一千斤吧。”牛鉴大怒，“你是猴子上竿了？我的日子岂劳你操心？几月来，你是见菜订菜，见米订米，什么果子、茶叶，哪样不是先斩后奏？”房户依然呵呵笑着：“牛大人，说句不中听的话，这几月来，小的日日替你看护院子，又是跟班，又是家奴，替你霸天霸地，何曾见过一文赏格？小的是古道热肠的人，怕大人独身不会生活，帮衬着大人哩。”牛鉴冷笑道：“我也不需要你来帮衬。你这奸人，从今往后再不要上我院来。”
　　 那房户一个蹦子跳将过来，把桌子一拍：“读书识礼的牛翰林，你把话再讲一遍？我的院子虽租与你了，我院里的太阳和月亮可是我的，不曾租你。井租与你了，可井里的水不曾租过的。凭什么不让我上门？”牛鉴气得发抖，说：“好一个无赖小人！”那房户夹了腰，伸个手指来戳牛鉴的额，被牛鉴张手压下去，不料房户顿时发了急，一头就往牛鉴怀里抢来，牛鉴一闪，那人的头撞上了桌角，额上碰了个疙瘩。房户索性耍了泼，拿起块方砖，照额头“咚”地一声，血水就流了一脸。房户惊天价哭喊，直呼：“救命！”邻居听到求救声，破门拥了进来，齐声责怪牛鉴不该行凶打人。牛鉴说：“我何曾打他？是他自己拿转碰的。”房户“啊哟”一声，喊了几个“老天爷”，哭着说：“各位高邻大人们，且听小的诉个冤屈。几月前，这个牛老西，强行要租小的的院子，小的不与他租，他便仗着翰林的恶势力，又是叫公人封门，又是叫公人拆房。后来，小的依了他，强忍冤屈侍侯他，他不但不交三年的房租，还动手要砸死小的。”直把牛鉴气得哑了语。
　　 邻舍中一个老者出来说：“牛翰林，你是天子门生，读通圣贤书的。他纵然一千个不好，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也该让一步。”房户哭着扑上去抱了老者的腿，说：“既然左邻右舍都在，就替小的做主，断了这官司。牛老西，穷地方来的啬皮，他住了小的院子，只交过五十两银，欠下的就不给了。小的民不跟官斗，只要他付清一租三年的欠银，小的马上就回保定府老家。”牛鉴急忙说：“当初说好是一年五十两。”房户马上说：“三年一租，天桥下的人家都是这规矩。”老者说：“这一带确是三年一租哩。”
　　 邻居们听了此话，纷纷说：“这算什么官司？牛翰林，你就拿出欠银给他就是。”牛鉴无奈，从袖里掏出刚从高厨子那里借来的二百两银票，银票还没焐热哩。房户冷不防“噌”地夺了过来，紧紧攥在手中，破涕为笑，向牛鉴作揖说：“牛大人，不找余下的银子了。其中有个缘故，正好左邻右舍都在，一发讲清楚。我院子虽租与你了，心里却有一个要命的病。只因你是外路人，不知哪天就走了，保不住变买了我院子，卷银走人，或者院子水淹火烧了，我哪里寻去？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牛大人千万不要生气。可是，我们不妨先小人后君子，这余下的银子就作押金，两下里都放心过日子。”
　　 那房户闹罢，被邻居们劝骂几句，哼着京戏走了。
　　 牛鉴关了院门，跌坐地上，心里叫苦：好个泼皮的京油子，讹去我“炭敬”的救命银，如何是好？可怜我牛鉴虽中个翰林，家乡人以为我正在富贵温柔乡里泡着，岂知我遭的这般罪？茫茫京城，无亲无故，哪里去生银子？若无银子“炭敬”，不但翰林院高官们不高兴，就是年考这关，怕也会判成末等，坏我前途哩。
　　 眼看馆里同学都去“炭敬”了，牛鉴急红了眼，也筹措不到银子。果然，教习们立马就给牛鉴眼色看了，又是罚书，又是罚站，牛鉴知道缘故，心里更急。趁着十五放假，牛鉴去了香山碧云寺告借，岂料元空法师去了南方讲佛学，扑了个空。
　　 回来时，下起了大雪。京城的雪，看似缺筋少力，沸沸扬扬，却粘人眉眼，牛鉴走了几里，就被雪蚀白了眉眼，活似个南极仙翁；雪堆在肩上犹可，划袍子而下的，都把冰气袭到人身上，看似干着，却冻成铁皮，呱啦呱啦地响；洇入内衣，冻得人骨子疼。
　　 挣扎到西直门外，雪越来越猛，牛鉴只得找个小饭馆避雪。坐了长条凳，牛鉴要了口热汤喝着，等店家赶做炒饼。店家在里间一边做饭，一边瞅牛鉴的穿戴，格外又细看了他几眼。端饭出来时，那店家摆了一盘花生米，一盘萝卜丝，还有一小杯二锅头，牛鉴吃惊道：“我未要酒菜咧。”店家哈哈一笑，说：“酒菜是小的特赠的。小的虽是粗人，却敬重翰林大人哩。”牛鉴怪道：“店家怎知我是翰林？”店家笑着用手指指牛鉴的方头靴子，答：“方鞋翰林。”
　　 原来，京城那时节有个谣言，被清人写进了《水窗春呓》书里，其中有一段：乾嘉间翰林至清苦。吾乡黄霁青先生，己巳传胪，至庚辰始授广信府。十余年冷署，皆步行，否则赁骡车，从无有自豢车马者，同辈皆然，不独一人也。京师有谚语，上街有三厌物，步其后有急事无不误者：一妇人，一骆驼，一翰林也。其时无不著方靴，故广坐及肆中，见方靴必知为翰林矣。此话说当时京城有三件东西碍着道路：一是妇女，二是骆驼，三是翰林。足见京城习俗轻薄翰林。
　　 牛鉴吃完饭，慢慢往回赶。路过一条商街，那里已经摆出了年货摊子，长绳上挂着花花绿绿的杨柳青年画，底下吊着门神、伴联、灶马，码着整卷的五色纸，什么浏阳炮、三响炮、二踢脚、广东焰花等更是整批整趸。其中一家商铺，批发春联，看样子多出自京城秀才之手，满墙挂，满地摆，一片红。牛鉴心里说：高厨子要我不坐吃山空，写个对子，挣个小钱补贴家用，我且进去看看。
　　 进了店，只见一个秀才模样的人蘸了银粉，俯在长案上写对联。那人白一眼牛鉴，问：“客人可是购春联的？”牛鉴摇摇头，只管看那人提笔书写。那人一边写，一边向牛鉴说道：“要买就买，尽看什么看？你知道我的书法不？在京城那也是一流的。”牛鉴笑道：“粗通文字而已。”只见那人把蘸银粉的笔一扔，“嗨”了一声，骂道：“你算什么东西？听你口音，不过是从穷老西地界上来的，岂会风雅？你若有种，上前来写幅对联。”牛鉴听他口出狂言，心中十分不屑，上前拿了笔，写了两条子十个字儿：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是章草笔法，融入了满腕的拙笔、稚笔，一心想给他些厉害看看。殊料那人看了一眼，“呸”地碎一口，骂：“大家且上来评评，这是什么蛆娃字儿？直处不直，弯处不弯，挑葱卖蒜的写得都比你好十分哩。”
　　 商铺掌柜的也说：“老西方，你这几笔字儿真不咋的。小店繁忙，行个方便，到别处散兴吧。”写字的秀才骂：“还不快滚？滚！回家描红，从楷书学起吧。十年后你再来找老爷斗劲。”牛鉴搞了个满面红，惺惺出了店门。
　　 约摸走出半里地，忽然，跑过来两个人，拽住了他胳膊，陪大笑脸说：“适才掌柜不识真人面目，得罪得罪了。且请回转，店里有位贵人坐等叙话。”不由分说，拉起他回头就走。原来，刚才牛鉴前脚出店，后脚就来了个趸焰花的客人，看到地上扔着片墨迹未干的春联，细看了一眼，大吃一惊：“好字！店家真是富裕，满地都是珍宝。”掌柜的说：“小的也不知道它好在哪里。刚才来了个老西，和店里师傅斗字儿，被师傅斗败了，刚出门朝东去了。”客人说：“师傅作品可否一赏。”那个秀才斜瞪着眼：“满地满墙皆是。”客人顿时翻了脸，叱道：“这是什么东西？我看你是描柳习颜不过几年，花拳绣腿一个。”掌柜细觑他是旗人，门外立着四个跟班，猜他肯定是个官人，不敢得罪，上前抱下拳，说：“小的我一看就知道您是个大大的官，字儿也一定好得很。他个小巷子里的蚂蚱，没见过世面的，您请高抬一手吧。”客人见掌柜客气，也就近他一步说话：“不瞒掌柜的，我也是个八旗将门之后，中过进士，可怜命运不济，现在云南做个腾越穷知府。今番上京来，发觉炭敬办得轻了，所以，到此处来采购些焰花，补个小份子，讨大人们喜欢。我平生最喜书法，因此知道书法掌故。”他的话刚说完，一个跟班就递给掌柜的一张名刺。掌柜一看，才知道他叫伊里布，镶黄旗人。
　　 掌柜的赶快请伊里布上坐，敬了茶。伊里布说：“来啊！”跟班上前听差，伊里布说：“快去请刚才那位写字的人去。”
　　 牛鉴被那两个人扯到店里，伊里布略抬抬屁股，点一下茶碗子，说：“小兄弟，看你憨头憨脑的，字却写得十分好。”牛鉴答话：“哪里哪里。”跟班向牛鉴递上名刺，牛鉴一看，知道了他叫伊里布，心里说：这人我知道哩，京城有段子他的笑话，还是颜伯焘讲过的。
　　 你道是甚笑话？清人笔记记的真切,说伊里布嘉庆初中了进士,散馆时在吏部当笔帖式,他家赤贫,官服很贵,因此,一年四季就穿一件官服。他怕官服穿脏了，就发明了个“包靴”的办法：出门上班时，把靴子包在包袱里，挂在脖子上；官帽做了套子套着，官袍上面也罩件外衣，走路时，提着袍子的襟，害怕染了尘。到了官衙前，才脱鞋换靴子，摘了帽罩和衣罩。当时，街上百姓跟着看热闹哩。那颜伯焘说这笑话，无非指桑骂槐，讥笑牛鉴贫穷而已。牛鉴心里道：原来，当初比我更穷的人，就坐在眼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