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那个在旧社会做过妓女的女人,我长大后经常看到她,长得一般,没有妈妈漂亮,打扮起来却与众不同,披肩发垂在肩上,碎花布的旗袍紧裹腰身,身高在一米七零左右,凹凸有致,特别是抽烟的姿势那叫一个美!她好像听说了,到我家来串门,还说特别喜欢我,这么漂亮的女孩儿,糟蹋了可惜了。让妈妈上点心,人活在世界上不容易。
她走了,妈妈惊出一身冷汗,她发誓不和妓女打交道,也不能给丫头认个养汉娘!
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妈妈的几个好姐妹聚在家里,给妈妈出主意,不认干娘,丫头也能好养活,那就是吃百家饭!
“对,吃百家饭,这个主意好啊,我老了糊涂了,怎么没想起。”张奶奶听说这个主意,拍案称绝,连连投赞同票,有了张奶奶的一票,胜过千票万票。
张奶奶走家串户的时候不忘宣传这个创意,提醒大家做好准备,做好吃的给那个小丫头,就是她背上的丫头。
于是,张家一碗饭,王家一个饼子,李家一碗粥,赵家一个馒头……开始吃百家饭啦!住宅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几乎家家都吃到,妈妈不想占人家便宜,采取以换饭的方式,别人送来一碗饭,妈妈还上一碗饭。于是我的胃口杂了,什么山东的戗面馒头、嘎嘎汤、薄饼,什么丹东叉子,什么本溪酸汤子,南方的糯米饭……
吃到最后,谁家的饭菜都比妈妈做得好,吃着那些饭就是香甜。虽然没怎么长肉,食欲有了,人好像也精神了。
百家饭,很好,初见成效,继续。
某天,家里饭桌刚摆上,好像是晚饭,一般早饭去张奶奶家吃。邻居大娘,端来一碗用淀粉制作的蒸饺,皮晶莹剔透,馅红的绿的如玛瑙镶嵌在白白的皮里,不用吃,看着就是艺术品,食欲大增。妈妈从大娘手里接过饺子,倒在我面前的盘子里,妈妈随之盛了一碗饭给她,她站在我们家窗前,一边吃饭一边和妈妈聊天,妈妈给她夹菜,后来才知道,她的那份给我了,只好吃妈妈给她盛的饭!那个年代,家家口粮不多,妈妈这个方法很好,大家都没有负担!
后来知道那是水晶饺子,用淀粉和面做成的,技术含量很高,妈妈可能不会做,她一次也没有给我做过。
吃酸汤子,是邻居阿姨送给我的,那天早上她端来一碗酸汤子,说:丫头,这可是玉米面粗粮细作,酸溜溜的有食欲,你尝尝,如果爱吃阿姨还给你做。
一碗酸汤子,放在桌前,酸溜溜的味道,开启味蕾,大脑指挥胃,命令我张开嘴。吃一口酸溜溜真好吃,吃两口胃里开始热乎乎,吃三口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一扫萎靡不振!这次交易,张奶奶说赔了,拿一碗酸汤子糊弄小孩子,换走一碗大米饭。
妈妈说:只要丫头爱吃,这碗饭值。
一碗酸汤子比吃饺子顺溜,更比吃大米饭好下咽。从此和酸汤子有着不解之缘,梦牵魂绕想着它,可惜不会做,买来的不正宗,味道也不纯。
叉子,丹东特产,也是玉米面做成的,据说比酸汤子费时费力,也是粗粮细作的食品。叉子的味道不是酸,而是说不好的气味,臭烘烘的,有点像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
那年邻居大婶子,娘家妈来了,带来了家乡特产,丹东叉子。
她送给妈妈一挂,所谓的一挂就是像那时商店卖的毛线,半斤为一挂,一圈一圈地缠绕,它不像毛线一个人撑着,一个人缠线,缠成一个团,而是直接下到沸水的锅里,变成一条条的像面条似的食物。
叉子,有很多吃法,可以清水下锅,煮熟之后,放在凉水里,凉透捞出;亦可炝锅像做热汤面条那样,放入青菜;还可以放入肉丝或鸡蛋青菜丝进行翻炒。各种烹调方法各具特色,我钟爱被凉水浸泡,再拌点蔬菜,实在没有酱油也可。
只可惜,那种纯粹的民间做法,如今失传了。现在市场卖的叉子色彩金黄,味道平淡,没有臭味,好像是快餐,没有发酵。邻居阿姨母亲带来的色泽暗淡,有点发黑,不是金黄,但味道却回味无穷,终身难忘……
有时想起叉子,夜不能寐,何时再能吃到它!我的心妈妈怎么能懂,她不理解我为何爱吃那些东西?
邻居搬来一家山东人,女主人刚刚随丈夫离开老家,她的生活习惯还按照老家的生活习惯,用玉米面摊煎饼,摊一次煎饼,够吃一个月。我吃她摊的煎饼,怎么也吃不够,让妈妈摊煎饼,妈妈一次也没有摊过,家里没有摊煎饼的家什,妈妈也没有摊煎饼的意思。
邻居不但煎饼摊得好,薄饼也烙得好,像白纸那样薄,卷上大葱,或者土豆丝,比皇帝老儿的御宴都令人垂涎……还有用玉米面做的嘎嘎汤,吃起来那叫一个美,可惜这些妈妈都不做,为何不做,无解!
妈妈喜欢吃米饭,还是干饭,不喜欢喝粥,更不喜欢什么酸汤子,叉子。她说那些做法费时费力还浪费粮食,她说:我不是她女儿,将来长大了,一定不会过日子。
妈妈有点后悔让我吃百家饭了。但看我食欲大增,也长肉了,还是很欣慰。真是利弊并行,隐忧与兴奋同在,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她不知道未来我会变成什么样,有时为我的人生未来担忧,女孩子不能贪吃,吃饱不饿就行。其实妈妈冤枉我,我不喜欢吃大鱼大肉,就喜欢那些新奇的东西,酸汤子也好,叉子也好,嘎嘎汤也罢,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吃起来确实比妈妈做的大米饭,猪肉炖粉条好吃。
吃百家饭,吃的东西太多了,我钟爱的嘎嘎汤至今常做,煎饼自家不能做,买来的不好吃,所以最近不常吃。叉子,菜市场有卖,买来几次,食之无味,只好作罢,酸汤子,那年去凤凰城,买了一碗,和我自己做的嘎嘎汤味道差不多,都是快餐,没有将面发酵好,没有原来的味道!
六十年代初。某天,邻居阿姨要做酸汤子,邀请我去她家吃。她好像知道妈妈不喜欢那酸溜溜的东西,我欣然前往,要目睹阿姨做酸汤的风采。小的时候,特别喜欢凑热闹,三四岁的孩子大多如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喜欢跟在妈妈身后捣乱,妈妈不喜欢我在身旁,所以妈妈在厨房做饭拒绝我在身边。
今天,被邀请,自然要看阿姨做饭。阿姨已经打好卤,什么卤?好像是鸡蛋炒西红柿,还有肉末炒青椒,东北传统菜大酱、小葱、小菠菜,小茼蒿之类的蘸酱菜。
大锅里的水已经翻花儿,咕嘟嘟地冒泡,厨房已经有了雾气,阿姨身穿碎花小袄,白色的底图,天蓝色的花纹,披肩发垂在肩上,腰间系一条花围裙,一条深蓝色裤子,显得腿修长,一双黑布鞋,将白色的袜子衬托得一尘不染。阿姨比妈妈年龄小,喜欢打扮,女孩儿家家喜欢美,喜欢阿姨把自己打扮得像朵花儿,妈妈缺乏这个,她太朴素了。
阿姨在烟雾缭绕中,仿佛传说的仙女逃离仙境降临人间,她打开大锅盖,任由水蒸气在厨房肆虐。她拿过一个盆,盆里有发酵好的玉米面,散发酸酸的味道。她揪下一块面,正好能握在手里,用两只手,不停地揉捏,感觉揉好了,将面团放在左手上,右手拿起酸汤套子,大拇指伸进去,酸汤套子带好了,她像魔术师那样,用手轻轻地一挤,胳膊轮圆了,沿着大锅走一圈,一个长长的条,从汤套子里涌出来,落在沸水的大锅里,圆圆的长条在大锅里上下起伏,阿姨开始第二轮,打三轮……手里的面团挤完了。她用笊篱捞出圆圆的条,放入冷水浸泡一下,再捞出,盛在碗里,让我和叔叔先吃,她接着甩汤子。
那一刻,我被阿姨做酸汤子摸样惊呆了,才知道女人最美不是逛街,也不是在理发店,而是在厨房。阿姨的头发被厨房雾气絪染得潮湿了,额前的刘海粘嗒嗒地垂下,霎时如仙女下凡,也如刚出浴的仙子。
“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长花儿了?快进去和叔叔一起吃,阿姨再做点马上上桌。”阿姨端着碗进屋,叔叔和爸爸一样不干活,连碗都不端,阿姨是全职主妇,妈妈可是有工作的人!那一刻为妈妈和阿姨鸣不平!
走进叔叔身旁,看他扒在炕上看什么?原来也是图纸。图纸我认识,家里不缺那东西,爸爸整天都在家看,有时还在那画。妈妈说:那里有仙女,有我的红妈妈!
红妈妈什么样?我很好奇,是不是也会做酸汤子?
叔叔磨磨蹭蹭的,不肯离开图纸。阿姨又作了一锅酸汤子,他才在阿姨的数落中,放下手里的图纸,坐在饭桌上,说:丫头来了,听说你爱吃酸汤子,你阿姨积极地做,爱吃,多吃点,长点肉,给你爸爸妈妈争点气,咱不缺吃不缺喝,为何不长肉?
“明天我找你妈妈,让她给你打虫子,也许你肚子里的虫子泛滥成灾了!”叔叔也是好心,他看见别人家的孩子都胖嘟嘟的,唯有我瘦骨嶙峋,惨不忍睹。
“好容易在家吃顿饭,净说些恶心的话,不愿吃拉到,嫂子那屋做大米饭,土豆炖芸豆,愿意吃去那边吃,不愿意去,吃饭别说话。”阿姨有些不高兴,挺高兴的事,叔叔说扫兴的话。
我才不管呢,他们愿意吵就使劲吵好啦,我喝一口酸汤子,真是爽口,叔叔虽然那么说,阿姨再怎么挤兑他,他才不离饭桌,吃得比我都香。
九)塔糖
自从在饭桌上叔叔说着那恶心的话,我没当回事,妈妈却放在心上。她没去叔叔家,没吃姨做的酸汤子,她怎么知道我肚子里有虫子?
某个,阳光爬满窗台的早上,妈妈微笑地对我说:丫头,看妈妈给我你买来什么啦?
我看见妈妈手里的纸包里,包着粉红色的像跳棋似的东西,还以为是跳棋,忙说:妈妈给我买跳棋了?邻居家二小子有跳棋,看他们玩过。我也想玩跳棋,妈妈我也想。
“呵呵,丫头,不是跳棋,是塔糖,很甜的。”妈妈说。
“哦,塔糖,很甜的。我有糖吃了……”童年的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唯独对糖情有独钟!见到糖块不要命,忘记吃饭忘记睡觉,睡觉还含着糖,害得牙疼!
吃了一块塔糖,真的很甜,我细细地品味着它的味道,还想要,妈妈果然又给了我一块。大清早上吃到两块糖,心情不错。
家里的早饭是大米饭,还有我爱吃的咸菜。童年的我,除了喜欢吃糖,就是喜欢吃咸菜。我是既缺糖又要补盐。
看来我身体缺的东西很多,苦辣酸甜都需要。
糖和咸菜,这两样妈妈都控制,不让我敞开吃,真是小气,那会儿认为妈妈是世界上最小气的妈妈。牙疼脸肿了,去医院看医生,医生批评妈妈,妈妈低头不语,那一刻才知道是我连累了妈妈,让妈妈挨了医生的训斥!小孩子不听话,大人会抬不起头来,做大人难,做小孩子也不容易。
今天早上很顺,吃了两块糖,还吃了咸菜。到了张奶奶家也是,中午也是咸菜疙瘩,满足了我缺盐的愿望,中午饭吃的也香甜。
这样的生活持续一个星期。妈妈见我一点动静都没有,大便一条虫子都没有发现,怎么办?听人说塔糖不管用,她去医院给我开了驱虫片。
妈妈没带我去医院化验,私自开了药片,我不怕打针,就怕吃药,仿佛喉咙有个盖,药片被排斥在外,怎么也进不到胃里边。妈妈连哄带吓,好不容将两片药弄到肚子里,我的心情被妈妈搞得很坏,不吃不喝,没有精神,到了张奶奶家还沉浸在痛苦中。也许是着急上火,也许一个星期没吃到油水,大便干燥,便不出来。妈妈这会儿着急了,邻居阿姨说:驱虫片不能把虫子杀死,而是杀晕,它们留在肠子里会缓过来,等它们缓过来还了得。没准将肠子咬破,那样丫头就完了。
妈妈一时没有了主意,马上拿过香油让我喝,我不想喝,妈妈的眼神令我胆战心惊!爸爸没在家,没有人能帮助我,何况就是爸爸在家,我干燥得那么厉害,爸爸也不会站在我的立场上。身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被妈妈捏着鼻子,喝下一酒盅香油,过足了一个星期没见荤腥的瘾。折腾一阵子,我终于大解。妈妈没看到她希望看到的东西,认定我错过了将它们排出的时机。于是接着吃药,一个星期没见效,加大剂量也没有见效。
我成了另类,一个保护虫子的孩子。
接着一年二季打虫子,直到上初中,才结束。一条虫子也没打下,是我肚子没有虫子,还是那虫子太顽固,不肯离开我?
我一直迷惑不解,我怎么成了虫包了。
妈妈从来不带我去医院化验,她凭什么听邻居的话,就私自给我打虫子。我自小不随便乱吃东西,做到饭前便后洗手。个人卫生做得也很好,就是因为瘦,就成了被认为是虫子包的孩子。有的时候坐在角落里黯然神伤,我好像是一颗外表红的鲜艳的大山楂,里面却是一包虫卵,迟早被人丢弃。也幻想着某天肠子断了,被虫子咬破,我就一命呜呼了!
每天在恐惧中度过,越来越瘦,还时常失眠。夜里总能听到虫子咀嚼我的肠子,好像我吃进去的东西都让它们抢去,最后我气绝身亡。
抚摸自己的肚子,竟能摸到一条条虫子,突然很害怕,喊妈妈:我摸到虫子了,我肚子有虫子了。
妈妈被我喊醒,她迷迷糊糊地说:睡觉吧,过几天给你打虫子。你那么瘦,一定有虫子。
妈妈睡觉了,我浑身战抖,感觉不光是肚子,还有大脑,整个身体都有虫子,我快要崩溃了,大人们怎么能知道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被虫子吓得寝食不安?
这种噩梦一直做到上初中,妈妈才打消为我驱虫的念头,她也无奈怎么虫子那么顽固,换了好几种药都不管用。
感激的话不说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今后需努力!
有朋自远方来不一乐乎!上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