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条笑得满脸横肉直打颤，说：“肚子这么大了还来事？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
　　 柳似水又嗲声嗲气地撒娇道：“你等我再想想嘛，这么急干什么呀？”只好又用缓兵之计。
　　 米条又要说什么，突然听到一声忽哨，便转身回了去。米条是头，那些人等他安排“工作”。他吩咐了几句，那几个人便出发了。五个人，一个跟着一个。在他们的前边，是在火车站二楼走廊上被 “钓”到三个人，这些人跟在那些旗袍小姐的后面走，谈笑风生，迫不及待，像迎亲一样新鲜和甜蜜呵！柳似水目送着那些背影，叹了一口气，又是一些飞娥扑火的臭男人……她的心里突然一紧：自己的那个“老鼠脸” ，会不会也是这样的情形下无缘无故地“失踪的”？也许，正孤苦伶仃地关在牛棚等家人送钱，也许已经被撕“票”了。如果与他们有关，她倒想弄个水落石出。她努力镇自己，然后过去打听。她反复地说了特征：一米六八、头发稀疏、左手六个指头、走路头趋、睡觉打呼噜。
　　 米条警觉得像一条猎狗，鼓起眼盯她：“你、你问这干什么？”
　　 柳似水及时满上一眶泪水，可怜巴巴地摸着肚子，凄楚地说：“他放了东西就跑了。”
　　 米条立刻放松了警惕，打量了她一会，说：“这家伙溜得挺快，好会借秧地下谷种呢！”
　　 “你究竟知道他在哪儿不？”柳似水拉拉他的手。
　　 米条冷冷一笑：“我怎么要告诉你？”
　　 柳似水心里一凉，猜想“老鼠脸”是在他们手上了，他一天没女人不行的，落入圈套也是很正常的事，只、只是千万别要害了他的性命呀？她慌忙问：“他、他他在哪儿？怎么样了？”
　　 米条的眼睛在她的身上扫来扫去：“你有什么表示？”
　　 柳似水明白到了什么，为了“老鼠脸”，牺牲一些代价她感到并没什么，便跟着米条，到了一间出租屋，极尽了自己所能做到的。米条心满意足，却说：“我没见到过你说的男人。”
　　 这就是她得到的消息！
　　 柳似水强忍着泪水出来，又走到通往香格里拉酒店的天桥上，鼻子一阵又一阵发酸。尽管心里很痛苦，她还是去----不去行吗？她已经一无所有，今天的午餐不知在哪儿呢。
　　 到了香格里拉，她的感觉完全和过去来这里不同。以前，她曾被这些豪华得不沾染土的地方所眩惑，想：着这真是天上才有的胜地呵！尤其是倚在“老鼠脸”的肩上，她想着这是世界最快乐的所在，流连在无边的锦绣玉石之中，那些外国音乐漫步而来，妙不可言，像花朵一样开放，她多么不愿离开这种景致啊！可是今天呢，这个地方好象已经与她无关了，要不是朱由聪心血来潮约她到这儿，她真怀疑这是自己与狗不能进的。她踩着地毡无声地行走，服务员敏捷，灵巧地从身边穿棱往来，他们轻松，繁忙，他们忙而不乱，他们脸上井然有序地洋溢着谨慎而又自如微笑。他们看到她来了，都向点头致意，把她领到二楼的餐厅。她一眼就看到了朱由聪，他坐在临窗的椅子上，逍遥地吹着口哨，若无其事地看着天花板。头上的灯光像繁密的星辰，温柔地罩在他周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他居然约自己到这么高档的地方见面。
　　 柳似水溜到洗手间去了一会，躲在里面把头梳了又梳，像一个田野间的兔子似的一蹦一跳到朱由聪面前，让白色的长裙就更飘飘晃动。她和他一块玩泥沙长大的，从小就是个调皮贪玩的姑娘，她想努力保持一些以前的水平线形象。
　　 朱由聪摇摇头：“留着，等人的！”把她当作服务员，以为要收对面别一套碗碟。他显然一下子没认出她是谁。是的，她现在不再像以往那样白净，而且挺着个大肚子----他时常打电话约她出来，她都拒绝的原因，就是不想以这个面目出现。这个样子他怎么认得出来呢？能不能接受呢？她突然不想再见到他了，她感到自己是一个挨了打的狗，刚要落荒而逃，却听到朱由聪的声音：“你找谁？”
　　 这一瞬间，她猛然不畏缩了，展开笑容，把一切忧郁、怯懦以及不如意压在快乐的下面。从她的笑容，从她脸上的酒窝，朱由聪一下子知道她是谁了，他果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惊讶，愣了一会，才失望地望着她在对面坐了下来。
　　 柳似水眼眶热热的发湿，她用手偷偷地擦，却越擦越湿。
　　 “给你！”朱由聪送过一块纸巾。
　　 柳似水不接，只看朱由聪一眼，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朱由聪仍然像在村里一样，没一点特别的神气，也没一点特别的模样，十分亲切地拉着她的手，说：“我到处找你，怎么都找不到你？”
　　 柳似水的泪水便夺眶而出。她再也不能抑制住心里那种复杂的感情。
　　 朱由聪乘机坐到她的身边，把她的头放到肩上，听她说如何认识“老鼠脸”，如何有了孩子。朱由聪在烦恼中还是有了些宽慰：这些担心的事到底是发生了，可喜的是没有继续发生下去，这是他从来没有想到的。他不能不承认自己和她之间，还有着一层遥不可及的距离，就是她长得太美了，而自己确实是丑陋了一些，甚至他还有些暗自高兴：要不是这样，就是她一个手指头都别奢望拉得到呢？有了这些因素，也许就不用多所思虑了，比如：自己是一个捡垃圾的。他心里一亮，竟涌起了抑制不住的欢乐，把咬了一口的苹果往前一递。
　　 苹果被接住了。柳似水看他一眼，破涕一笑。小时候他们两小无猜，柳似水得到家里分到的糖果，就会放到袋子里玩够了，然后找朱由聪一齐吃；有次朱由聪得到了一个苹果，便和柳似水坐在废弃的断墙下你吃一口，我吃一口，此刻那情景使他们都陷入愉快而美妙的回忆之中，然而，仅仅是一瞬间，柳似水回到了现实中来，手一颤，那个苹果落到地上了，他弯腰下去拾到了苹果，那手也给另一双手拾到了，同时他听到一个温情的声音在耳边说：“我们还像过去那样，天天这样吃苹果好吗？”
　　 柳似水心里一紧张，说：“这苹果脏了。”
　　 “哈，”平时沉默寡言的朱由聪忽然成了爱说话的人，他笑道：“有什么要紧的，苹果脏了，用水洗洗不就可以吃了？以后我天天给你洗苹果行了，哈……”把她的手抓得更紧。
　　 柳似水感到心里的暖意像水一样满上来：“苹果太脏了，水洗不净的。”
　　 “水洗不净，眼不见为净了。”朱由聪幽默一笑。
　　 柳似水心一颤，竟敏感地想了一下：假如、假如自己是一个洗不净的苹果呢？他会不会不计较这个“苹果”遭受的污染？她仍然挣扎着说：“早就听说你在深圳找到漂亮的姑娘了，要不那么多标致的闺女，你都看不上眼。”
　　 朱由聪望着她，说：“我从来也不会看上谁的，就只有你一个。”
　　 这话柳似水不知听了多少次，以前总是无动于衷的，今天却感到耳热心跳，突然说：“我、我都这个样子了。”
　　 “不管你怎么样，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以前的。”
　　 这一句话，像一团的火焰在她心中燃烧。她的眼里开始转着泪花，心里说：我现在这么沧落，脸也再不是以前那样白净，肚子也不像以前那样好看，而且……，他一点也不嫌？她压抑着心里的感激和欢快，尽量语气平静地解释说：“考虑清楚再说吧，你会后悔的哩……”
　　 朱由聪另一个手也握住了她的手和那个脏苹果，说：“似水，你知不知道我一直等你？你来深圳，我也跟着你来，你到哪儿，我都跟你到哪儿，不到最后一刻，我是不会放弃的……”
　　 柳似水眼里的泪水流了下来，滴到两双紧抓着的手上，滴到苹果上，她想说什么，但最纷终还是说不出来，她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有情有义的人，做一个女人，她立刻明白无误：自己得好好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了，再也不能绑在那棵看不到摸不着的“香港树”上了，这一辈子，非要跟这样的男人不可。她怕失去似的把朱由聪的手也握紧了，什么也不说，点了点头。
　　 从香格里拉出来，朱由聪径自带柳似水回家。
　　 柳似水看朱由聪，看着他黑黝的脸面，饱经风霜的脸，看到着他紧抿的嘴唇和老实的表情，感到和自己的父亲是那么相似。那么多漂亮的车辆他也不屑一顾，那么美女从身边经过，尤其是那个胸口外露，香水擦得特别多的那个，许多男士都驻足回首，旁边还发生了交通事故，他望也懒得望一眼。而正在柳似水莫名其妙的时候，朱由聪异常兴奋地跃过栏杆。
　　 一声尖锐的刹车，司机探出头骂：“想赶着去投胎了？”
　　 朱由聪站定，满不在乎地向司机吐了一下口水，又若无其事地攀越马路中间的栏杆，挥手拦停了过往的车辆，大摇大摆地过去。
　　 又有司机探头骂：“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以为你是交通警呀？”
　　 朱由聪懒得理会他。他走向一条臭水沟，不，是沟边那棵树----那棵树从水沟那边横压了过来，倒在沟这边的另一棵树上，两棵树亲密地挨在一起，像冬日里两个老人搂抱着坐在自家门槛上晒太阳。两棵树已经有大半死去，只留下一根枝子，那上边却还意外长出一些新芽。柳似水看到朱由聪的背影矮下去，蹲到垃圾堆旁边，像个啄木鸟似的翻东西。他翻的是一堆垃圾。在深圳的这些年，柳似水知道他都是捡垃圾为生的。突然，她看到他抽出一朵残花，随后像个小孩子似的蹦蹦跳跳回来了。
　　 虽然，这束花的形状枯萎了一些，有一瓣打折了，这些倒垃圾的人，也太不小心了，花也沾着一些泥土，一些臭味，可是色彩在暗淡里还是挺有生气的，一丝香味也在臭味里倔强地透露了出来。
　　 经过一个工地的时候，远远就听到沙沙声音，水从破裂的水管溅出来，跟着在街道上流成了一条小溪，弯弯曲曲湿了那些车轮和各式各样的鞋子。朱由聪拿花跑过去，就着那些水，将花一点一点洗干净，笑嘻嘻放到柳似水手里，说：“今天第一次见面，也学浪漫，送你一朵花。”他一直就想给她送一朵玖瑰花，因为每次看到别人给女朋友送花的时候，他就想起自己如果见到柳似水，也要送上一朵花，学学这些城市人，出于一种浪漫，也出于一种纪念。
　　 “何必花这些个钱？…” 柳似水说着忙停了口，以前每次接受鲜花她都要客气几句的，可这不是以前了，不是以前那些虚情假意的花了，现在这花----他忙掩饰说：“谢谢你送花！”
　　 朱由聪说：“我不是穷买不起花，其实用买花的钱，可以吃一顿牛肉面，可以到罗湖图书馆旁边的天桥下吃一碗大斑鱼做的汕头鱼粥，这些城市人他妈的傻，傻到家了，农村人在泥土里种上些花，也白白地让他们乖乖掏钱，”
　　 柳似水转念一想，也是的，花这东西饿不能吃，冷不能穿，只是一个意思，只要有一点意思，传情达意就行了，新不新鲜，什么关系？过去那些想哄她上床的，送的花一个要比一个名贵漂亮，但会有哪个是真心实意的？ 便转移话题，说：“看到你刚才那样子，我好怕，你过马路可要带上眼睛呀。”
　　 朱由聪嘻嘻一笑，道：“我第一次听人说过马路要带眼睛的，从来都是车怕人的，哪有人怕车的？他们见到人过去，早怕出一身冷汗，吓得尿都尿不出呢？哪敢撞过来？撞伤了，出钱的是谁？
　　 柳似水说：“我听说有司机怕撞伤了人更麻烦，出不了那么多医药费，干脆撞死了的。”
　　 朱由聪说：“怕什么？我们怕什么？捡垃圾的，烂命一条。”
　　 柳似水一惊，他对垃圾已经十分亲切，感情深厚，好象已经融为一体似的。这是他的本色，一个垃圾人的本色。但此时此刻，即使是捡垃圾的，柳似水都不想错过了。有个实实在在的男人，过上些踏踏实实的日子，已经是她的最大心愿。
　　 朱由聪领着她往前走。柳似水知道，他们最后落脚的地方，应该是哪一座天桥的底下，那儿是这些“污秽人士”落脚的地方。只是城市人总是挖空心思在天桥下面做些突出的东西，不让他们在下面睡个安乐觉了，说他们影响市容。城市人就是坏，专拣乡下人欺负的！能和一个是男人的人在一起，不管是那儿，一种家的感觉始终在柳似水的心头。
　　 “到家了。”朱由聪突然说。
　　 随着他的手指，柳似水看到了一座崭新的大楼。那大楼十分气派的，挂着一幅红布，上面是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君临天下。这就是在电视上做广告做得十分红火的“君临大厦”。
　　 上到五楼，朱由呵呀一声，说：“请进请进！”
　　 柳似水挨着房门，缓缓地走了进来。走到面面，低声问道：“你好哪个朋友的？借住多久呢？”
　　 朱由聪笑道：“这是我自己的，上个月才入火。”
　　 柳似水不相信地看着他，良久才问：“你从哪儿弄得那么多钱？何必花那些个钱？”
　　 朱由聪得意地说：“我们捡圾的就是会过日子，这垃圾堆就象大海，你要什么有什么的，如果你留意，还可捡到金戒指呢。世界上没有哪一行比捡垃圾好的，等于白白坐在那儿拿东西，就是比个市长我也不干。放心，跟着我，你一辈子都不愁吃不愁喝的。”看到他手上那朵花还拿着，便又说：“”你要是喜欢，我每天都能给你捡一扎，让你插得满头都是。”
　　 当柳似水进入大厅，不由觉得朱由聪的屋子里太豪华了，已经是夏天了，在北方不用盖被，城市人还要用空调才睡得着呢，可他地上还铺着被子，她知道那是地毡。她第一次看到地毡时就不明白，城市人怎么搞的？人家被子用来睡的，他们却用来踩的？当然，踩得上这些“被子”的，当然不是一般的人。到了此时，柳似水才明白了，原来朱由聪有钱了，心里不由想：既然这样有钱，要天上的嫦娥，也许嫦娥也会下来呢，为什么和自己这样的人一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