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酸菜娘子
　　 孤山山神庙内，星期八弯腰拣起脚下的纸团，小心展开，雪白的笺纸上，绢秀的小楷历历在目：
　　 八爷台鉴:
　　 近来安好？自君马帮一别，已逾二载。帮中兄妹无不挂牵。今托人寄书于君，望君寻阿妖同来总舵，雪儿有要事以帮主之职相托。此事关系大明危亡，信中实不便明言。素知君义薄云天，人在江湖，心系马帮，见信定会前來。雪儿已薄备羔羊美酒，惟待君来。切切。
　　 雪儿于马帮总舵拜上
　　 星期八读罢书信，把信纸揉作一团攥于掌心，潜运九阳神功，伸开手掌低头用嘴轻轻一吹，纸灰纷纷扬扬飞于庙门外，如数只灰色蝴蝶般随风而去，煞是好看。
　　 伸手抽出别在腰际的竹笛，掸净衣襟上的纸灰，星期八迈步走出庙门，脚尖点地，提气纵上了树梢，双臂摆动，如一只大鸟般往西南方向掠去。
　　 寿光胡家大院，酸菜娘子蒲公英正在摆弄她的辣疙瘩咸菜。她中等身材，人虽半老，风韵犹存。三月的春风里，阳光明媚。院南两棵三尺来粗的大槐树，树冠如两把大伞张开。雪白的槐花开的正盛，槐花的清香随风阵阵弥漫开来，蒲公英吸了吸鼻子，陶醉的神情溢于脸庞。她正想拽几句酸词吟哦一番，忽听门环响动，遂膩声问道：“谁呀，扰了姑奶奶的雅兴。”
　　 “你大爷，再不开门我可要踹了。”
　　 “还真是爷来了，大爷稍等，容奴家稍微梳妆一番。”蒲公英听出是星期八的声音，赶紧地把咸菜瓮挨个盖上、上锁。她知道这星期八可不是好相与的，准是又惦记她的咸菜了。
　　 正手忙脚乱间，只听“咣当”一声，门环已是被星期八抬掌震断。门开处，星期八斜里晃荡，一脸坏笑走了进来。
　　 蒲公英赶紧转过身去，抓起瓮盖上的十几个辣疙瘩咸菜塞进怀里。草草系好衣襟，尴尬地回过身来，抖了抖手上的盐水，双手不自然的搓着：“爷，今天刮啥风，把您老给吹来了？多日不见，您可是愈发清健了。”
　　 “你才是轻贱呢，人道是‘惟有牡丹真国色，孰知咸菜是天香。’看把你得瑟的，小身板挺丰满呀。”
　　 “哈哈、哈，爷又取笑奴家了，您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有话就请直言。奴这儿也没啥您看上眼的，除了咸菜疙瘩，看上啥了您尽管拿。”
　　 “瞧把你给吓得，爷今儿不拿你的咸菜，把你后院的汗血宝马借爷用半个月。”
　　 蒲公英闻言懊恼不已，后悔自己刚才说了大话。正忸怩间，星期八伸手从衣袋中摸出一把明晃晃的金叶子塞进她怀里，顺手掏出了一个咸菜疙瘩，朗声大笑：“爷不白用你的，这样可以了吧？这个疙瘩，就是爷路上的下酒菜了。”
　　 蒲公英转忧为喜，一边领星期八去后院牵马，一边呲着细碎的白牙说道：“爷这次可是要出远门？方便的话，英子陪您同往吧，路上也好歹有个照应。”
　　 星期八跟在蒲公英身后，一股馊咸的味道直冲鼻腔，不由皱了皱眉头：“还是免了吧，就凭你咸菜点穴的三脚猫功夫，爷还要一路照顾你，好好在家伺弄你的咸菜吧。”
　　
　　 【五】 心仪阿妖
　　 武汉三镇之汉阳，其来历与汉水甚密，古语“水北为阳、山南为阳”，汉阳处汉水之北、龟山之南，又因得日照多处亦称为阳，故名汉阳。
　　 公元六零六年，即隋大业二年，改汉津县为汉阳县，至唐，将县治移至汉阳市区后，才迅速发展起来。
　　 立于龟山南麓，极目长江，万顷碧波奔流直下，江心一座沙洲，树木葱茏，云遮雾绕。置身其间，听风敲竹韵，清泉漱石，青鸟啼烟， 间或有山鹿越涧，松鸡觅食。不免使人如置仙境，心旷神怡，诗仙李太白曾有文赞曰：
　　 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
　　 鹦鹉西飞陇山去，芳州云树何青青！
　　 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
　　 迁客此时徒极目，长州孤月向谁明？
　　 星期八立于江边，摆手呼过船夫，将汗血宝马牵到船尾，船夫竹篙轻点，径往鹦鹉洲渡去。
　　 停船上岸，星期八甩手丢给船家一锭官银，牵马循路往林深处走去。
　　 行不至二十丈，一围竹篱荡入眼帘，篱内东西向六七间白墙红瓦小舍依塘而建，竹影婆娑间甚是雅致。
　　 星期八伸手轻拍马背，将马缰松手，由它篱外草地上啃食。刚想提气唤门，忽闻瓦舍内有娇滴滴的媚声传来：“院外是哪里来的小拐子（哥哥），耍拉（汉口方言、麻利）进来撒，小女子听你气息就知你蛮扎实啦（厉害）。”
　　 声音腻到了极致，星期八赶紧收拢心神，推开篱门走了进去。他一边暗叹阿妖耳力之好，一边开口说道：“臭阿妖、南夜叉，你家八爷来了，还不赶紧出来接驾，难道你在屋内现下打挑瓜（全裸）不成？”
　　 门帘挑处，阿妖袅袅婷婷飘了出来。但见她身着紫花长裙，身材细挑，面若桃花，鼻梁高挺，眉若弯黛，眸含秋水。发间簪了一枚海棠，端的是花衬人娇，人比花瘦。
　　 阿妖正要开口，星期八赶紧说道：“阿妖，别尽吐噜你汉口的鸟语，本大爷可听不懂。”
　　 阿妖再不答话，足尖轻点石径，人若飞鸿般径直往星期八怀中扑来。
　　 星期八足下斜塌梅花，但觉一缕香风从身侧掠过，他左手反掌往后一掠，轻轻印在了阿妖背上。
　　 阿妖扑了个空，知背上这一掌星期八并未用真力，借力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人已出了篱外。她左脚尖往竹节上一点，身子折返回来、如箭矢般冲星期八背后扑来。
　　 星期八并未回头，左手成拳，仅食指伸出指向阿妖，这一指笼罩阿妖身前人迎、太乙、天鼎、梁门四道大穴。
　　 阿妖身在空中，知道星期八这一指避无可避，双手成掌往星期八背上虚印，借反力稍滞去势，身体上仰，左足尖往右足背上一点，身子攸地拨起丈余，轻飘飘落在了星期八身前。
　　 “好手段。”两人几乎同时喊了一句。
　　 阿妖梨涡带醉，腮染浅红，嗔道：“臭老八，经年未见，妖本想与你温存一番，你倒是矜持起来了。”
　　 “江湖中早有传言，本大爷卖萌不卖身。”星期八轻轻地坏笑了几声。
　　 此时已是近晚光景，斜阳下的篱舍分外幽静。二人进入舍内，有侍童奉上香茗。星期八轻吮了一口，未及开言，阿妖的贴身侍女走近她身侧，双手捧一摞竹节绿牌，躬身轻语：“主人，今晚侍寝的牌子，还请您示下。”
　　 星期八一口茶水含在口中，未及下咽，噗的一声喷了出来，狂笑道：“妖娘娘，您还是先翻牌子吧。”
　　 阿妖虽一贯狂放，也立时双颊晕红，恨不得找条地缝钻将进去。恼羞之下，左掌如风往那侍女腰际拍去。
　　 那侍女与阿妖近在咫尺，星期八怕是相救不及，情急之下，左手食指摁出，嗤嗤声中，一阳神功夹带着风声激射而出。
　　 阿妖左掌不敢再往前递，只听“噗、噗”两声轻响，衣袖上赫然被刺出了两个圆洞。
　　 她见星期八出手相阻，只好对那侍女说道：“不长眼的贱蹄子，还不快谢过八爷相救，给我退了下去。”
　　 那侍女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脸若金纸般，已是吓得呆在了当地，双手一抖，竹节牌子哗啦啦散落了一地。她转身朝星期八盈盈一福，也不言语，弯腰把地上的牌子拢在手中，直起身来，悻悻地走了出去。
　　 星期八本想再挪揄阿妖几句，见她调皮地朝自己扮着鬼脸，不由微微一笑，正色说道：“妖，爷这次来找你不为叙旧，是雪儿来信，请我俩一同回马帮总舵，她说是有要事相托。”
　　 阿妖不好再闹，详尽地问了信中所写的细节，沉思片刻，问道：“八爷，信中这句 ‘雪儿有要事以帮主之职相托’，大有深意啊。”
　　 星期八也若有所觉：“妖，个中玄机，且说与爷听听。”
　　 “八爷，此言应有两层意思，其一是说她雪儿以帮主之身份，托你办这件要事。”阿妖淡淡地说道。
　　 星期八点了点头：“其二呢？”
　　 阿妖祟拜的眼神看着星期八，眸子忽地一亮：“其二吗，想来雪儿深知八爷之威名久播于江湖，她怕是请你不动，言明了只要您把这件要事给办成，她将马帮帮主之位托之于爷。”
　　 阿妖的眼神不觉转为炽烈，柔声续道：“只不过雪儿不知，八爷若想办之事从来不计报酬；八爷若不想办之事，纵是当今圣上亲自来请，也会拒之门外。”
　　 “知我者，妖也。”星期八淡然一笑：“马帮有事用我，莫说是雪儿亲自信邀，纵是托三岁黄口小儿捎来口信，爷也会百死莫辞。”
　　 阿妖此时对星期八之景仰犹如涛涛江水、连绵不绝。她只觉得周身燥热，双颊之上已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呼吸急促地说道：“爷，时已不早，不如今晚且歇在妖处，明儿一早，妖会随你赶赴马帮。”
　　 星期八抬手轻拂了一下阿妖的脸颊：“从雪儿信中推断，马帮之事必是极急。爷岂敢因儿女私情相误，你收拾一下，即刻与我前往孤鸟的秃鹫帮走一趟。”
　　 阿妖听星期八的口气不容分辩，刚刚燃起的热情瞬时消褪，幽怨地问道：“爷，马帮总舵在河北沧州，没来由去他秃鹫帮干么？”
　　 “妖，江湖上行走，你还是嫩了些，想爷离开马帮已近两年，纵是雪儿求爷，爷岂能厚着脸皮空手而去？”
　　 阿妖更是不解：“爷，难道你想拉上孤鸟一起帮马帮办事。莫忘了，秃鹫帮近年来在江湖中口碑极差，有多少仁人志士，都作了他的掌下之魂。”
　　 星期八不由仰天狂笑：“爷这次与你去秃鹫帮，定会拧下孤鸟的人头，提去给雪儿当球踢。”
　　
　　 【六】 寒江孤鸿
　　 长江入海口的崇明岛上，一座江南风格的园林傍水而筑。置身其间，但见曲榭回廊连小桥流水，碧波弯塘游七色锦鳞，怪石嶙峋接曲径通幽，竹影婆娑摇白墙红瓦，花枝乱颤飞紫蝶黄峰，苔钱青藤绕白玉井栏。真个是：看过此中景，无心游江南。
　　 如此绝妙的所在，其主人应是风流倜傥之流。
　　 这主人确是骨骼出奇，一表人材；今年五十来岁，身形挺拨，四肢修长，其唇白齿红，双目有神。着一身青色长袍，腰系黄色丝带，发髻高绾，端的有玉树临风之态。更兼善诗文，通宫商，一管玉箫别于腰际黄丝带间，常于暇时吹奏一曲。
　　 此君即寒江孤鸿。
　　 别看寒江孤鸿貌似文弱书生，其家传窝心毒掌之歹辣、当世无出其右者，掌风到处，逢人立倒。他向来以“紫箫魔君”自诩，江湖人却不买这个帐，称他“窝心掌孤鸟”。
　　 半月前，近晚时分，满清皇帝皇太极之子豪格前来拜访，甫落座即随手甩出一张百万两的银票，二十根黄澄澄的金条。利欲熏心之下，还未等豪格开口，孤鸟已是拍着胸膛言道：“豪阿哥果真是皇家气势，出手大度。但有所遣，孤鸿纵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豪格抬眼看了看立在一边的荞麦粒儿，孤鸟见状，朝她挥了挥手，她便对来客福了一下，知趣地退了出去。
　　 荞麦粒儿本是大户人家的女子，模样甚是娇俏。前年随母亲去明华寺进香，途中被几个地痞所缠。正没法子处，恰遇孤鸟跨马而来，未及下马，掌风已将带头的痞子虚空劈死，其余几个小子哪见过这等阵势，纷纷作了鸟兽散。
　　 荞麦粒儿常年养在深闺，哪见过如此倜傥人物，不由被孤鸟气度所折，惹动少女情怀、芳心暗许。一个月后，被孤鸟一顶花轿抬进了祟明岛茗华轩。
　　 她心地良善，待到识透孤鸟的为人，已是晚矣。好在孤鸟人虽歹恶，对她可是真心地疼爱，从不舍得让她受丁点委屈。
　　 她走出门外，将门顺手掩上，走出十几步后，蹑足折回，屏息将耳贴于门缝，将豪格与孤鸟的话语听了个一清二楚，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虽一介女流，实乃深明大义之人。孤鸟平素所为她己是多有不屑，平日里时常埋怨孤鸟。孤鸟爱屋及乌，也的确收敛了些，少做了不少恶行。
　　 她眼见孤鸟被巨财所迷，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谋害国家栋梁袁崇焕，这次想是劝他不住，心中打定主意，轻轻折回了自己房间。
　　 第二天，荞麦粒儿托故回了娘家，跟爹爹荞白桐讲了此事。荞白桐闻言，当时以掌击头，对孤鸟破口大骂。想到事关重大，欲将此事相告朝廷，又知现下朝廷正忙于剿除李自成，又兼阉党乱政，怕是走漏了消息反而不好。
　　 父女二人计谋了半天，正愁无计间，听门外官路上骏马长嘶而过，荞白桐不由脱口而出：“马帮，我现在就去告知马帮。麦儿，你午后即回夫家，千万莫让那厮看出了破绽。搭上我父女性命倒没什么，咱大明的社稷、可不能没有袁大帅啊。”
　　 孤鸟这几天是踌躇满志，一会盘算着该如何杀死袁崇焕，想必山海关定会禁壁森严。一会又想到清兵破关入主中原后，豪格许给自己做武林盟主。一会又思忖凭自己在江湖中的威望，怕是有许多门派不服，该如何借助朝廷的力量将他们一一剪除。
　　 这夜三更时分，他正在思前想后，耳闻院中有脚步声轻轻移动，正向书房靠近。他悄然起身走近窗边，听那人脚步已是到了窗外，猛地运起双掌击破窗户，和身窜了出去。
　　 月光下，寒江孤鸿未及站稳，一簇剑光明晃晃堪堪刺到胸口，孤鸟收腹抬手，左手二指已是捏住了剑刃。
　　 来人右手用力往前一送，剑身竞是未动分毫。情急间左手一扬，呼啸声中，七颗铁蒺藜分别射向孤鸟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