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等(选择征文·中篇小说)
我说,你又不会吸痰,你还是看白天吧。白天医生护士多,妈情况不好,你就喊他们。
破天荒地,这次哥没凶我。我想,长时间守在病房,哥可能也是又累又急,才脾气坏,说话戗戗。
哥粗粗拉拉,其实心挺细。那天我看见床上摊着张地图,哪里到哪里,写着地名,标着距离。
是乌市的地图。问哥是不是想逛街给嫂子昕昕买东西。哥说你少管!收起地图,垮着脸就走了。把我气的,追着哥的影子嘟哝,不知好歹,谁要管你的破事!
我知道哥想妈快快好起来。妈好了,他好去跑车挣钱。
哥和嫂子原来的那个厂子倒闭了。这些年,哥开出租车,嫂子在超市打工。自从昕昕上了高中,哥就让嫂子辞了工作在家全陪昕昕。
嫂子说,胜利说了,昕昕一定要考上个好大学,压过昊昊。
你凶我也就算了,还想欺负我昊昊!把我气的。妈却乐咪咪的,连说好-好。昕昕压过昊昊就好?妈就是个偏心眼子。我嘘妈。
妈指头戳我脑袋,说你个没良心的,从小到大偏心你,还说这话!你爸打起人来吓死人,你是没看见你哥小时候受的罪,但你该看见他这些年岔着运,一家人张嘴等他养……
那次妈真生气了,收拾了东西要去哥那。免得给你哥一瓜两枣你眼红……妈发起脾气也够吓人。
幸亏顾开国拉住妈。
顾开国转脸劝我,咱家又不指着妈那几个钱过日子,她高兴给哥就给呗。老人就那样,见不得哪个儿女受苦。
我气得不行,说这都啥呀,从头到尾,我说一毛钱的事了嘛!
其实,妈一点退休金没少往哥家贴。嫂子那张嘴,他家的啥破事都跟妈叽咕。
胜利又被包车,昨晚三点还没回来;昕昕长高了,衣服又短了;出租车又要买保险了;昕昕又要订复习资料了……芝麻西瓜,乱七八糟,没她不说的。
嫂子说话,妈就听音。嫂子那嘴头子,把妈哄得像他们家的活银行。
顾开国这啤酒桶,就泡不出啥清爽东西。才在跟我说,哥为了妈哥停下出租车,哥真好,转脸他又对哥说,胜红为了妈,科里家里的事全撂下了。
这样说来说去有意思吗,妈是我妈,也是他施胜利的妈,我和他不看,谁看?气人得很!
五
坐时间久了,小椅子硌得屁股痛,腰断了似的。
隔壁老头又在骂,睡死呢嘛!老子花钱就是让你来睡的吗!听不到回嘴,只有悉悉索索的声音。
老头不骂了。静寞又铺天盖地罩下来,裹住我。
有一两次老头骂得厉害,我顺着门缝向病房里瞅了瞅。跟妈同样的一堆白土,只不过妈没声,他这个有响动。
唉,老头以前可能也不是这样乖张,他也是痛得没办法。我暗自叹一声,扭扭屁股,静寞也随我扭了扭。
那念头又在探头。妈没多少日子了,把妈接回家吧,让妈安安生生走完最后一程。
以前对自己的病人,也开过类似的“医嘱”。家属有的听劝,有的跟我吵架。
明明没有治疗价值,拖下去,浪费时间浪费钱,还弄得一家人不安宁,何苦呢。
治疗价值是对你们医生而言,对我们家人来说,人没了就什么也没了。你懂不懂感情!
家属跟我嘈嘈,我不以为然。人不能总是感情用事,要相信科学,要尊重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但这次“医嘱”下给自己,我发现我也感情用事,跟自己嘈嘈个不停。
每次一想到“放弃治疗”,脑仁就刺-刺地紧着痛。我按紧太阳穴嘈嘈自己,你是个啥人,妈没用了就不管了。
我委屈,瘪嘴想哭。哪是那样的?
妈有病不给治,你还想哪样!静寞像空谷,尖利的呵斥声回落其间。
脑仁刺-刺跳痛,貌似要挣破脑壳。不行,出去透透气!
大门才开了条缝,冷风就蹿上来。我打个寒战,想起今天是元旦。
咋给忘了。中午我还特意从饭馆端了两个菜去病房。哥戗戗我,妈都这样了,还有心过节!
我知道哥不愿沾我一毛钱。他跟我算得清。白天他在医院吃,晚上我吃好了到病房。宾馆的钱,这星期我交,下星期他续费。
其实每天下午我可以早点到病房,买了晚饭和哥一起吃。想给哥省点钱。可哥垮个脸,我进门他抬脚就走。
死要面子!我在心里嘘哥。转脸还是心疼哥。哥眼袋都熬出来了,走就走吧,早点回宾馆补觉。
可今天是过节,他还摆出一毛钱不沾我的样子。我把嘴塞得鼓鼓囊囊,挑衅似地瞪着菜说,不知好歹,你不吃我自己吃!
哥被我的样子逗得难得一笑,说你以为你还小,还有妈惯着……话尾巴被啥掐掉,哥望望妈,又是一副黑脸子。唉,也不知妈什么时候能好----
哥的声音湿重,惹得我也心里泛潮。妈好不了了……刚吃下的饭,硬硬凉凉地顶在心口。
新年,今天是新的一年了,妈能撑过今年不?我仰头望天,眼泪又往外涌。
扑到脸上的风里,夹着雪粒。这个冬天怪得很,没下过一场像样的雪,却天天都要飘点雪花。
脸上湿漉漉的。我抹抹脸,抡抡胳膊晃晃腰,又抬头望天。
夜空黑黢黢的像个无底洞,一点也不像新年。我肚子里说。新年该哪样?我黑眼睛看黑夜,啥都黑黢黢的。
妈在黑黢黢的无底洞里飘着,脑袋铮亮,脚下没根。
冲无底洞,我瘪嘴哭道,妈,你说你这样,我该咋办?
妈笑笑地说,没事,我死不了。
我像小时候一样,可怜巴巴地拽住妈的衣角,说那我们就回家吧----
妈一闪,不见了。
眼前只有路灯,只有夜空,哪儿有妈!
脑仁儿又在刺-刺跳痛。我突然害怕,难不成我脑子里也长了癌?!
妈有病不给治,你个没良心的不长癌才怪。谁在说话!心突突跳,像被鬼撵,我跑回病房。
妈安安静静地躺着。我靠在门边,按住胸膛,怕心脏跳出来。
六
早晨哥来换我,脸比外面的天阴,眼袋更大,像是一夜没睡。
知道哥为昕昕的事烦,我不想招惹他,赶紧溜出病房。
穿过小门来到公园。还是公园空气好。猛吸几口,凉沁沁的空气,醒脑清肺。
前些天,嫂子打电话跟我说,这次考试成绩不理想,昕昕闹着要换学校。也不知你哥啥时候能回来,我们这边的学校都不行,看你哥回来能不能托托关系,把昕昕搞到市四中去……
我怔半晌,不知该咋接她的话。暗自嘟囔,昕昕是你和哥的眼珠子,但她不是所有的人眼珠子。不是我说,就昕昕那成绩,能顺顺当当考个一本就行了,还想这想那的。
可哥和嫂子不这么想,有啥办法?依我看,是嫂子怕哥凶她,在家守着,还没把女儿守进985。
985、985,985学校是随便哪个人都能上的?嫂子叨叨个不停,我烦得不行。你老公也就是一的哥,你让他到哪找门子上市四中?
在心里跟嫂子斗气。现在就你是闲人,有本事你自己去找嘛!你也就占了个嘴甜、能说,也就昕昕、胜利两片天。几个月了,我和哥都快累死了,也没见你来换换,还今儿这明儿那地找事。唉----我连连叹气。
我现在也跟妈一样,越来越爱叹气了。叹气有用吗!白说话有用吗!满腔郁忿,只能说给寒风中瑟立的白杨。
感觉阴沉沉的天又矮下几寸。起风了,树枝哗哗响。天气预报今明两天有暴雪,看来这次是真要下点像样的雪了。
我缩缩脖子,见公园边小笼包子店腾着热汽,便朝那边走去。
刚走两步,手机又响。掏出一看,是护士长。
又啥事。我有点烦,接通电话就问,到下午了?
护士长没理我的话中话,径自说她自己的。院里让写年终总结。
我不是把U盘留给你了吗,你照着去年的,大概改改数字就行了嘛。我想快快说完,快快挂电话,免得她又提那我办不了的事。
护士长偏偏又提那事。主任,你能不能抽空回来几天,看着把年终考评搞完?
我口鼻被冷风灌满,说不了话。
护士长还在说,考评时你要是不在,我们科的先进名额肯定要被挤掉几个。
我问,今年院里给我们几个?
护士长说,还不知道。不知道说啥说!一口气顶上来。不及我发泄出来,护士长赶忙又说,院里从来都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那几个事妈主任,最近天天往院长室跑。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说完就挂了电话,我怕接着冲出来的话伤着护士长。我妈还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哪有时间管你那些破事。
脸皮冻得僵硬,我搓着脸,跑进包子店。
点了笼包子、要了碗豆浆,我吃得很急,一会儿鼻尖就冒汗星子了。
回到宾馆,横竖睡不着。一会是哥家的事,一会是科里的事,咋想都是没招。
昕昕的事肯定是大事,可是让哥回去,我一个人一天到晚守在病房?不不,不行。想来就心慌。再说了,哥回去肯定也攻不下四中那高门槛。
先进的事也是大事。一年到头忙得要死累得要命,咋也要多争取几个名额,宽宽医生护士们的心。可我咋回去?就算回去,院长也未必听我的。
唉!乱七八糟的事全搅一起了。
七
晚上,给妈洗脸洗牙、翻身叩背,拾掇清楚,就坐在床边。不想躺到床上。一躺下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就满脑子钻。
妈的肺炎总算解决了,像是躲过了一劫,妈躺在那儿,睡得安逸。
妈有一个习惯,要是白天遇上高兴事,晚上睡着就打小呼。
妈打呼噜不是顾开国那种,碱滩地里拔野草似的没章法。妈高兴起来睡相特别馋人。眼眉下弯,嘴角上弯,喉咙里打颤儿,唔--唔—唔----
妈睡得得意时,跟嘴嘴特像。说给妈听。妈嗔怪我,挺大的一个人,咋不会说话呢?嘴嘴听到我们提它的名儿,高兴得直往墙上扑跳。
妈脸瘦成条,嘴半张,今天睡相还是特别好看。又是我熟悉的那个妈。
我随妈,也是个乐呵的人。就不知哥像谁,一天到晚凶巴巴的。我跟妈嘟哝。
好像听妈在说,你哥那个犟怂,跟你爸一模一样。
又是爸。我嘟着嘴,离开床边。
病房里只亮着夜灯。我和衣倚在被子上,想爸、想哥,想小时候的事。
老连长是“英雄”,爸对于我,就是个故事里的人物。
我的记忆里,只有妈和哥。
我大学毕业后,到巴音市工作,妈也正好退休,就把整个家搬过来。
哥离我们二百里路,只在年节回来。我跟妈一直在一起,对哥,只是些晃来晃去的影子。
我出生,哥已上小学,我没出托儿所,哥已去团部读中学,然后,上山下乡,然后返城……总之,我长大以后,很少见哥。
对哥,只记得一些小时候的事。
有天晚上,哥带我去藏猫猫。哥拽着我钻进一个大草垛子。苇毛毛撩得我鼻子痒,我想打喷嚏,哥就用手死死捂住我的嘴。差点把我捂死。回家告妈。哥就凶我,吃不了一丁点苦,看你就是个叛徒!
那时每天吃了晚饭,哥老想拽我出去。我才不去呢。哥说是带我去玩,每次一出去,他就把我扔一边,跟一大帮子男孩子去野。
我不去哥就凶我,你去不去!我就吓哭了。妈就骂哥,你个犟怂,你妹不愿去就不去。哥强拽了我就走,边走边凶我,妈累了要休息,你少在家吵她!
哥初二就吵着要去“上山下乡”。妈不让。哥偷偷报了名。
妈气得又哭又骂,一个月几块钱,还不够你抽烟,你个犟怂,你就着吧!妈咒不好的事,叫“着”。哥一拗脖子说,那你也少养张嘴!
哥下乡的地方离家几十里路,偶尔骑车回来。每次回来,车笼头上都挂着东西,有时是只野兔,有时是串麻雀。
妈紧赶紧地拾掇出来,哥却只吃脖子爪子。妈要给他搛脯子、大腿,哥按住妈的筷子。妈筷头弄不过哥,就骂他,犟怂,像你爸一样!哥照常甩一句,谁要像那家伙!
哥大半张脸胡茬子青黑,面相凶,又爱戗戗人,我是怕跟他打照面。妈却说,你哥心好,知道顾家,你大学就是你哥供的。
最不愿听妈说我是被哥养的。我说,妈你也有工资呀。妈就呼拉一下我的脑袋,说我拿几个钱?不是你哥每月拿回工资,你当不了医生。我也犯犟,说反正哥从来没给过我钱。一毛钱也没给过。
知道我这样“白眼狼”,哥肯定又要凶我。我晃晃脑袋,赶走哥。哥的黑脸子是不在了,但哥家的事还在。咋办呢?愁得很。
要不,还是把妈搬回去吧?那个念头又在闪。我重重地侧转身,压住念头。
念头跟哥一样死犟,又翻身出来。妈回去,我守着,妈少受罪,哥也有时间去办昕昕的事……
哥手里掂着皮带,斜睨着我说,你再说一个把妈搬回家试试!
八
眼见就要期末考试了,哥天天垮个脸。我闷着头,不看哥。
要是哥在家,肯定要“跑学校”了。哥比嫂子还可怜,哥就昕昕一片天。
哥结婚晚,昕昕出生时,我家昊昊都上幼儿园了。昊昊上的是985大学,哥就记住个985,就要昕昕考985。
嫂子跟我们说,胜利说,昕昕要比昊昊考得好,才行。嫂子还说,胜利说,妈你一辈子都偏心眼,胜红啥都压他一头,我们昕昕考学得压过胜红。
妈扑嗤乐了,说嫂子,就你拿你家胜利的话当圣旨。
以为是玩笑,现在看,哥真在较劲。
妈确实对我偏心眼。我小时候,家里吃的用的,啥都先尽着我。
谢谢作家的精彩文字,编辑您的文字,也是编者学习的机会!
祝你写作愉快!
尤其喜欢文中对主人公思想和情感变化的描写,既细致又形象,把一个患病家属的难过和无可奈何刻画得淋漓尽致。
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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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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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此文应该向江山申报绝品!
一时间就想到了过年时,我照顾生病的婆婆的事。
但是,坦白讲,我照顾婆婆,没有司药的这份用心。
虽然静月没有用心,但是,我尽心了,那么,也是可以原谅的,对不。(嘿嘿)
有时想想,一生的路太平太直了,就少了些停驻思索的机缘,而挫折和生病会让人行走得慢些,或者在岁月里稍稍伫立一会儿,瞻前而顾后,反思自己,省察自己。
快节奏的时代,有时,只有生病或者照顾病人才能让我们慢下来一些,只有生病或者照顾病人才能让我们思想的坑里多渗出一些感受之水。
一个谁都承认的事实是:一些没有照顾过病人的人,可能心会更粗糙、更鲁莽、更坚硬;而照顾过病人的人,会更能体会自己和别人的苦痛,心会更柔软、更细腻、更敏感、更善良、更丰富。
几乎可以这样说,人的思想主要是在病中、挫折中、坎坷中产生和积累的。
因祸得福,病痛可能会是一场幸运。
在这些特殊的日子里,我们不特别沮丧,也不自怨倒霉,那么,之后的日子里,我们会借此让自己变得厚重和深刻一些。 对么?
问候司药,静月深深地喜欢着你的文字,愿你多写,并祝夏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