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这些年来听的这些话早已经堆得像座大山，现在完全不为所动。他只是微微一笑地说道：“靠我这双老手来挣我的棺材本，怕是我这老胳膊老腿要被卷草席咯。”
　　 胡老八觉得自己的玩笑开得过头了，忙把头转了过去，用着十几年不变的腔调吆喝着——来咯，看看嘞。茄子，土豆，番茄，花菜，样样有嘞。这句吆喝原本毫无特色，但是胡老八认准了这个，一喊就是十几年，街上的人听惯了，也就形成了一种特色。爷爷休息了片刻，把两个袋子拆开，取出里面的货物摆在地上，等待那些走来走去的人能够停下来问个价。他也想像胡老八那样尽情地吆喝，没有一点拘谨，可他的脸上总是挂不住。
　　 “哎哎哎，这里不能摆摊了啊。已经到点了啊。大伙快散了吧。快走，快走！”说话的这个人是镇上唯一的巡逻城管小毛。对于那些摆地摊的商家们来说，这个小毛就是通风报信的主，他每次得到要突击检查的消息就会立马跑到街道上通知大家，这样大家就有了转移的时间，躲过了罚款，人们为了感谢小毛，并保证他下次还会报信，就把他喂得肥肥的。起初小毛还是个骨瘦如柴的俊小伙，几年下来他已经是壮硕如牛的一坨胖墩。
　　 大伙听到小毛的警报，纷纷收拾着东西准备撤退。爷爷却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走啊，老贵头。难道你想交罚款啊？”胡老八催促着爷爷，爷爷十分不情愿地收拾好货物，把它挑在肩上。沉重的担子压在爷爷的肩上，使爷爷佝偻着腰，艰难前行。
　　 经过整个夏天的灼烤，爷爷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这一天，他在心里想着，只要卖掉这些就可以给奶奶买一件新衣裳。以往他都是这样顺利，早晨出去傍晚回来，腰里夹着一件鼓鼓的包裹，奶奶打开一看满心欢喜。这一次爷爷恐怕要让奶奶失望了，他带出去的那些货物没有卖出去不说，还要损失一部分。爷爷丝毫不怕奶奶数落他，他们相濡以沫这么多年，奶奶从来没有责备过爷爷。
　　 有些失望的爷爷带着疲惫的身体走在萧索的水泥路上。胡老八开着三轮路过他身旁，问道：“贵老头，要不要我载你啊？”“不了，你那玩意儿我坐不来。”胡老八加大了油门，一缕青烟飘过，三轮消失在爷爷的视野中。
　　 六
　　 刚进入初冬时节，给人的感受就是一个字：干。到处都是干的，树已经干得流不出汁液；大灰已经干得身体脱毛；道路已经干得扬起漫天灰尘。唯独小河是湿的，河原本就是湿的，只不过它周围的水草在冬季显得更加旺盛。道路扬起漫天灰尘的原因在于一些外来的小贩子整天开着像胡老八那样的三轮车在村子里转悠，想要收购一些农民家里的存货。那吆喝声清脆且高亢，颇具特色，讲的都是一些外地话，其中以北方的居多。
　　 爷爷在秋季没有卖掉多余的存粮，每天都在盼着这些小贩子上门收购。等到这些小贩子来的时候，爷爷不会第一个扑上去，他以为在别人之后的价格会高得多。其实恰恰相反，小贩子在收购了大量的存货之后，对爷爷的货便不屑一顾，持一副可要可不要的态度。爷爷见到别人家的货一件件被收走，心里开始着急。可他还是在等，等到小贩子准备离开了，爷爷又不得不自己挑着货去找这些贩子。小贩子便在这个时候压价，而且狠压。起初爷爷还与他们争吵，但是很快便败下阵来。小贩子最终给爷爷的货打了八折，爷爷因此脸上挂了不愉快的表情，这个表情一直到他戴上军大帽才渐渐消逝。
　　 军大帽是爷爷的哥哥，也就是我的大爷爷送给他的。大爷爷在年轻的时候是村子里的先生，识文断字，受得村民们钦佩。这顶军大帽是他在文化大革命时期一个矿场工人送给他的，那个工人希望大爷爷可以得到党的保护，让他不被打倒。结果在第二天那个工人下井之后就再也没有上来。大爷爷就把那顶帽子挂在家里的毛主席挂像下面。几年后，爷爷生了我的父亲，大爷爷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把那顶帽子送给了爷爷。
　　 被压在箱子里一年的军大帽被奶奶拿了出来，她放在鼻子前嗅了嗅，发现帽子里略带些霉味。趁着柔软的阳光，奶奶把它挂在了门前的树梢上。冷风飘过，奶奶感觉到寒意，把手插在了口袋里，天上的大雁形成“人”字形向着南方飞去。
　　 到了冬天，农作物都被收了回来，再也没有事情可干。爷爷也在家闲适了一阵子，每天就是拿着我买给他的收音机靠在墙角晒着太阳。他把收音机的天线拽得很长，直到拽不动为止。那台原本沙哑的收音机这会儿却尖声尖气地播放着老电影的声音——
　　 “连长，鬼子从后山摸上来了！咱们的弹药快用尽了！”
　　 “慌什么？咱们不是还有刺刀吗？命令全连战……士士士士士……”爷爷拿着像复读机似的收音机反复端详着，敲打了半天那收音机还是如此。此后爷爷的劳动热情再一次涌现。
　　 屋前的那一片空地在去年的时候被国家收了去，说是要种上银杏树，连屋后的整座山林也被开采光了。那半年的日子里，大型的载重车每天在村子里跑几十趟，每一趟都是满满的。妇女们每天趁着傍晚卡车休息的当去山上捡些树枝细柴，放在自家的地里捆好，等着他们的男人下班从镇上回来后用板车或者拖拉机运回自家的院子里。这些柴火足够他们烧上一年，男人们会把这些柴晒干之后搭成一个小柴堆，下雨天也不用着急。
　　 那一年，爷爷每天都会被这些嘈杂的电锯声惊醒，醒来后就破口大骂：“这些个有钱人，就知道造孽！”其实他不是气愤每天早上睡不好觉，他是看着那些朝夕相处的大树被一颗颗放倒，心里动了恻隐之心。当大半个山头都被伐光了，爷爷再也按捺不住了。每天日暮西山，他就扛着一把锄头在西南方向的山坡上挖一个个小的坑，然后把一些秧苗放进去，再填上土，最后不忘记跺上几脚。
　　 时至今日，那片山坡上依然像胡老八二舅害过癞痢的头顶，却见爷爷的小树苗生机盎然，迎着风在向坐在大门口的爷爷点头，爷爷会意地笑了，两撇胡子微微上翘。收音机捕捉到了信号，呼啦地叫嚷着——
　　 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