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掏出那把首饰来苦笑着：“你现在要是能变成一桌盛宴也行，你现在要是能变成一辆宝马也行，你现在要是能变成一座楼房也行，你现在要是能变成一位美女也行，可你现在什么也变不成呀！你这害苦了我的混蛋！”就狠狠地把首饰摔在了地上，啪一声四溅开来，惊的马叶呀一声。他吃惊地看着马叶，仿佛才发现她。他忽然明白了过来：“是呀，她就是人质，她是和这些首饰一起害苦了我的凶手！她为什么要在金店里呢？要不然我怎么会弄个人质呢？！嗨！后悔也白搭！这个女人还算白嫩，瞧她露出来的半个奶子多逗人呀！我临死也得尝一尝老婆以外的女人是什么滋味！嗨！早知如此，还不如把那个女孩堵在店里呢！”他就狞笑着向马叶逼过去。喇叭声又传进他的耳朵里，他骂一声：“别骗人了！共产党就骗人！”
　　 马叶一直在又像局内人又像旁观者这两种角色之间摇来摆去，这使她一直像在梦游一样，又觉得是在拍电影。是惊骇过度还是积极配合演戏，从她被绑架开始，就像绵羊一样一声不吭任屠夫摆布着那样任王兵摆布着。尤其是和王兵呆在房间里后，她觉得是在另一个世界里似的，觉得眼前的自己是以前的自己的影子，眼里的一切都是影子，一切声音都是幻觉。直到王兵凶狠地一摔首饰的动作，和首饰拿啪一声响，她才好像弄懂了自己的处境。直到这人狞笑着向她走来，她才明白自己确实是局内人，才被真实的恐惧攫住了！她本能地后退着，靠在了墙上就不会动了，绝望的小鸡一样任这个人抓住了自己，把自己按倒在地上，撕扯自己的衣服，她只会像小鸡那样惊恐地嚎哭着……忽然这男人伏在自己身上不动了，脑袋耷拉在她的肩膀上。她一动也不敢动，这个人也一动不动。脸上热乎乎粘腻腻的东西蠕动着让她越来越难以忍受，壮起胆子用手一摸，一看，红红的，像什么呢？……血！她就晕了过去。
　　
　　 七
　　 马叶像遭了不幸的孩子盼着大人快来那样盼着丈夫快来，可又像给大人蒙羞的孩子怕见大人那样怕见丈夫。
　　 所以当丈夫一出现在病房门口，她就紧张惶恐激烈地盯着丈夫的脸判断着，就如同电影里演的，要在十几秒内判断出剪断哪根引线才能阻止定时炸弹爆炸那样。丈夫的脸上显得那样的焦急心疼，如同老农民看见了自己辛辛苦苦积攒了几十年的钱着了火，可偏偏当时自己不在眼前，事后才奔过来的焦急心疼。
　　 于是马叶断定丈夫不怪罪自己，这更使她觉得愧对丈夫，把脸别过一边哽咽起来，可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冤枉，因为这不能怪她呀，是一只她根本无法看见的手握着她的手腕使她糊里糊涂把羞蒙在了丈夫的脸上了，可不管怎么说，自己总是有责任的，苍蝇不盯没缝的蛋嘛！你如果不喜欢首饰，再鬼使神差也不可能把你弄进那个金店的！所以不管她怎么开脱自己，也觉得欠着丈夫，不由得敬丈夫，也就是说她把自己的地位降了一阶。
　　 丈夫是比以前更关心自己了，可是以前的有些东西却少了，添补进来的却是客气，说的准确一点儿也是一种敬，是不得不屈就一点儿，和自己站齐的敬，是因为自己把自己降了一阶，丈夫不这样两人之间就有了距离，也就是说丈夫不愿使自己难堪，可越是这样自己越愧疚，也就是说自己对丈夫的敬和丈夫对自己的敬是不同的，但敬字却是一样的，也就是说这个敬字使自己的家看上去很完美，可实际上两颗心却疏远了，有了距离，也因为有了距离，才互相揣摩着。
　　 于是她才认清了古人所推崇的夫妻生活的理想境界相敬如宾实在是夫妻生活的灾难，因为敬就说明了不平等，说明了有距离，也就没有了如胶似漆卿卿我我，甚至是轻薄，因为这才是夫妻生活的理想境界呀！
　　 她不由得琢磨促使丈夫敬自己的原因，她觉得主要原因是丈夫觉得他窝囊，因为明知道蒙羞却没办法雪耻，如果是妻子通奸，或者强奸老婆的那个人自己能亲手宰了他，或者亲手把他送进监狱，丈夫的羞也就洗去了，能扬眉吐气了，于是丈夫男人的尊严也就维持住了，可事实偏偏逼着丈夫咽下了这口窝囊气，所以每当她捕捉到丈夫无意之间流露出来的悒郁之色，心里就像在严肃的场合被人偷偷地抓了一把，发痛，却又不能让别人发觉；所以以前应酬很少喝醉的丈夫，后来一喝就醉，听着丈夫在卫生间里揪心扯肺般的呕吐，她的心就受着酷刑。
　　 她不敢笑话丈夫气量狭窄，她认为男人的宽宏大量都是表演给人看的，就因为人们认为男人就该这样，也正因为这样，男人把苦都沤在肚里，那苦里的毒素就慢慢地全渗透进了男人的心里了，但面子却是红光发亮的。也就是说在这敬字下面，两人的生活平静地寡淡下去了，尤其是夫妻生活的发动机性生活，对两人来说都是不得不强颜欢笑的例行公事了，因为两人觉得那个男人总是无声地站在他俩的床前，淫猥地讥屑地看着两人做爱——这是一种怎样的折磨呀！所以他俩的性生活不是有水没鱼，就是有鱼没水，再也没有了鱼水之欢。
　　 为了摆脱尴尬，马叶强迫着自己投入了营造窝的活动中去，可就像漏气的车胎，你停下打气筒不多一会儿，它又瘪了——她鼓足的劲头就是这样。因为她已没有了激情。
　　 这种外表完美内在苦闷的生活使马叶无处述说。她想到了离婚，可又舍不得丈夫，再说自己被溅上了这样的污点，还能再有丈夫这样的男人要自己吗？再说女儿怎么办？再说这个两人共同筑起来的窝咋拆开呢？再说社会的舆论能饶过自己吗？因为虽然现在世俗的力量已没有那么强大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仍是一股强大的势力，他俩不论谁提出离婚，谁就会成为舆论的靶子。如果是她提出来的，人们就会骂她忘恩负义，你出了这样的事，丈夫还对你这么好，你怎能离婚呢？如果是丈夫提出来的，人们就会骂他薄情寡义，这事又不能怪她，你怎么能这么做呢？总之以后会生活在世人的白眼里了，除非离开这座城市。可是离开谈何容易，因为你人生的基础都打在了这里，离开后一切都得从头再来，更何况两人都出三十了，一鼓作气开创局面的年龄已经过去了。
　　 马叶这才发觉以前不留意外界的自己，现在格外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目光。这实在是由不得自己。她从人们的眼睛里看出了对自己的同情，但正是这种同情，把自己从人堆里圈了出来，使自己总处于人们的关注之下，顶如被软禁了起来，使自己时时想起那个耻辱，也就变成了对她的羞辱作践。
　　 她推而广之留意起了别人对丈夫和女儿的目光，注视丈夫的目光是，同情里潺进了淡淡的讥嘲，也就是说丈夫比自己受的作践更重。而注视女儿的目光里深藏着人们的怀疑，仿佛女儿是自己与那个男人的私生子，或者是被别的还没有暴露出来的男人强奸后的私生子。也就是说留意别人的目光成了她的心理疾病，她才明白人是活在别人的目光里的，人活着就是无可奈何的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