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归(同题征文·小说)
西北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口琴,午后的阳光剪影着他的侧脸,他凝神地吹着,舒缓的调子从口琴里传出来。
《一座城池上的风琴手》,陈青偶尔也听到过的曲子,这曲调在西北的口琴里吹出来时,显出了一股沉寂的味道。这是一种孤独,亦或是怀念?陈青说不出来,她只默默地听着西北口琴里的城池。
“西北,这是一座城池吧,能给我说说这座城吗?”
“呵呵,你要听什么?”西北苦笑笑。
“我当然想听一座城池的故事,男人,女人。”
“可惜,这座城空了。”
“城里的人呢?”
“她已睡在了不远处,就是那个九道弯的山坡上。”
“什么!她?”陈青惊愕地大张着嘴巴。
“她死在离开汶川的路上,她是第一批救援队的,第二批人员替换他们回来,不想,让山体滑下来的石头击中头部。”
“是汶川大地震时候吗?”
“是5·12。”
西北把头深埋进了手掌里。
陈青缓缓站起来,她走到西北身边,把手放在西北的肩上,拢住了西北,她想用自己的温度,暖一暖他。
西北的头深埋着,时光的影子浮现,让他拢在手掌里,而或,在他的指缝间,那些影子哗哗啦啦地陨落,散碎了一地。
『六』
他踯躅于她的门外,好长时间才鼓起勇气敲那道门。从他走出那道门,他已很久没踏进这个门了。他走得很决绝,什么也没带,甚至他心爱的书都没带出来一本。
他向她索要,她冷冷的腔调:“你什么都不在乎了,还在乎那几本书吗?”他哑言,他想申辩,然而他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词。
事情就这么搁浅着,但他并未淡忘这些书,这如那些带刺的花,又让他惦念,又无法去触碰。
他再小心翼翼地向她提起取书时,她和婉了许多:“留给儿子读一读吧,等他上寄宿学校了,你再拿。”
儿子住校了,他打给她电话,说要取走那些书。她沉吟良久,还是同意了。
她打开了门,他进来,她帮着他收拾那些书。当他把最后一摞书捧起,他看见她有些愣愣的眼神,望着被腾空的书架,她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他放下那摞书,有些手足无措地想帮她擦眼泪,又不知该不该伸出手。
“坐下来说说话吧。”她的鼻音重重的。
“哎。”他应着。
“我们医院要派医疗队去汶川,我报名了,明天就出发。空了,你就看看儿子去,我来不及去了。别告诉儿子我去汶川,也别让咱爸妈知道,免得他们替我担心。”
他沉吟了很久,低着头说:“不能不去吗?那里很危险。”
“已经定了的事,怎么能改呢。”
“带上胃药,别总不关照自己的身体,还当医生的呢。”
“嗯,你也照顾好自己……”
有些插曲不能抹去,因为这其中有很浓重的意味,说不清道不明的浓重。他在这许多说不清的意味中,也步了她的后尘去了汶川,那是他以记者的身份现身那里的。其实她与他的生活重叠的地方让他感到苍白,她是省城医院的专家医生,最年轻的胸外科医学博士,而他,则是名不见经传的小报副刊栏编辑,尤其是纸媒大幅删减副刊,许多娱乐广告充斥,几乎要取代副刊时,他便幽闲得发慌。时时,医院的一个电话,就抽走他身边的她,哪怕他与她正如胶似漆地纠缠在一起呢。
她时常不在家,空撩撩的他也出走了,他喜欢上了摄影,而歪打正着,他的什么狗屎文章没有泛滥,他文中的插图倒热火了起来,于是这势态蔓延,他开始讨厌起酸不拉叽的拽文,一门心思搞起了摄影,他办的摄影个展,居然招来众多粉。他便一点点抽离她的身边,这座城也开始空落了。
“别拖了,书都拿尽了,还留什么呢………等我回来,就给你出离婚手续。”她平静而惨淡地笑。他也想笑,便咧了咧嘴,只是他没有笑出来。
其实他很想张开手臂抱一抱她,她也等着他将自己拢在怀里,哪怕几秒钟,然而没有。他们就这么僵直地站了几许,他便抱起那摞书,走出门。
阳光不知不觉斜斜着了,映在山坡上愈加浓郁,浓郁得要渲染点剧情似的,山坡下的那条河流仍旧不厌烦地湍急着不尽的绿,水的澄碧与河滩的白有着天然的界限,水与岸相互讨扰,却也相安无事。河道中央停泊着一只采沙石的船,那只水车的巨大的轮叶停停摆摆,陈青不知这水车的用途,关于这支河道中的典故她说不出来。陈青有些茫然眼前的一切,她也茫然身边的西北,她更茫然让她屏蔽了两日的何添。
她又将手机掏出来,她滑开锁屏,楞楞怔怔地看着那个号码。
“拨过去吧,别拗着自己。”西北站起来,拍拍陈青的头。
那电话这时竟在陈青手中响了,是何添。弹拨儿乐不厌其烦震颤着手机的屏幕,陈青接起来。
“青儿,你怎么了,怎么不接我的电话!我都打到你单位了,你们头说你请假了,怎么回事?都急死我了!”何添在电话里急切不断地一连珠发问。
陈青的喉咙像堵住了什么,酸涩味直涌,她想哭。她捧着电话却轻描淡写得让自己都吃惊。“没什么,就是有点感冒,现在好了。”
“这么不小心,我才离开两天你就病了!老婆,再耐心几天哈,等我回家给你下荷包面……”
听着电话里何添殷勤的话,陈青的思绪翻卷。很奇怪,她嘴上竟只字不提动荡的两日。西北在不远处,他原本不想探究陈青的秘密,而陈青的回话他却回避不开似的。
『七』
再回到碉楼,天已大黑了。
西北忙着拷贝像机里的片子,陈青忙过了一阵,便跑过来看,两人评论着片子。陈青很陶醉这样的气氛,西北的博学,让她很享受。
这一组秋景是西北随拍的,是陈青走过栈道时的一组镜头。陈青或俯首或仰面,与探进栈道空间的红黄叶子交织,有了一种沉稳,安和的韵味。陈青很喜欢,便把那组片子传进了空间。
似乎什么都毫无征兆,高原的夜依旧清冷,不过披着西北的外衣,陈青倒也觉着暖和。
猛然间,陈青觉出自已在晃,棚顶的吊灯也开始晃晃悠悠起来。
“啊,地震了!”陈青尖利地叫,她惊恐地扑向西北。西北张开双臂,一下子搂住了她,他感觉出怀中女子的颤栗,也感觉出她的柔软。他只会用更为紧密的拥抱安慰她。良久,这拥抱着的姿势没有分开,而那些让人惊心的颤动已经过去了。
西北就这么拥着陈青,在西北的怀里,她变得很安静。
“西北,你还有半段故事没讲呢。”
“讲什么?这半段故事也是地震。我不想讲,要做噩梦。”
“你是追随她来的?”
“说不清楚,反正是社里让我来的。”
“你做她的新闻,不怕别人说你假公济私?”
“不怕!她保住了那么多人的命。”
“你挺崇拜她的嘛,为什么要分手?”
“说不清。”
“你一直没放下她。”
“这个……也说不清。”
西北的声音很低,似在沉吟。
他的思绪回转。
那是他与她唯一一段独处的时候,来汶川的十多天里,即便他每天都能见到她,两人之间的话还是带不出私密味,而这时,他才与她在帐子外的空地里并肩站着。
“你怎么也来了?事先也不打个招呼?”她嗔怪的语气。“这里湿气那么重,我好几次看你在地上倒着睡,那怎么受得了!会生病的。”
“你都能来,我为什么不能!”
“你不会是怕我不给你出离婚手续撵这来要的吧!”她调侃起来。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西北摇头晃脑,一副忧心的可怜样。
“去你的吧,你哪是晨风鸟!我才是!”
“那我不做君子了,我要做北林,让晨风鸟停宿!”
他们就这样一边说笑着,一直走着。应该说这处的山川依然很美,尤其走出残垣断壁,那条临城的水还那么清碧。
“这地方可真美,像不上妆也很美的女人。”
“等一切都好起来,我带你再来这里,我带着你走遍川蜀,吃在重庆,玩在成都,行在阿坝。”
“好啊,别让我等到白头发了,到时候吃不动也走不动了。”她笑吟吟地望着他。
他亦对着她笑,她的脸部轮廓很生动,让他想起最初他们在一起的时候。
她上了车子。他看着她的车子驶去的方向,刺白的日光晃着,他眯缝起眼睛。
仅仅半个小时后,他再见到她,她被抬到滑坡的那座山的不远处。他抱起她的头,用手指给她擦拭眼角嘴角上的尘土,他轻声说着:“傻妞,你救了那么多人,你却救不了你自己……”
西北在那场回忆里沉浸着,而陈青似乎也进到了西北的角色中,她窥视着他。
“你来阿坝是为了她吧?”
“应该是。阿坝我已来过很多次了。”
“你以这种方式走近她吗?”
“如果能够走近,那还能弥补,可惜,晨风鸟再见不到它的君子。”
“这座藏楼离九寨挺远的啊,应该是路间小栈吧,你怎么住在这?”
“离她很近吧。”
“两个人的归巢,大概就是北林吧,西北,她应该很欣慰。”
西北没有言语,只是他把围着陈青的双臂再紧了紧。
『八』
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闹轰轰地响着,把陈青与西北从遥远的地方拉回到现实。陈青接起电话,是何添。
“你在哪儿?你在哪儿拍的照片?你不是在家吗?你不是生病了吗!”
何添的一连串问话里夹杂着许多情绪,陈青不会笨到听不出来。这几天压抑着的情绪一下子冲出了堤坝,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何添,我想让你知道,我这里刚刚发生了什么!我经历了一场地震,我经历了一场无助,我也经历一场明晃晃的背叛!我亲眼看见我爱的人揽着一个女人走进机场楼,而我爱的人却口口声声说是他一个人!”
“你……你知道什么?”
“何添,你别紧张,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知道跟踪你很蠢,所以我从成都走出来了,我想走一段属于自己的路。可是你知道吗何添,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不去想你,我不想戳穿你……”
“青儿,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青儿,青儿……”
陈青已抑制不住自己,她狠狠地挂了机,背对着西北,一边看墙壁上的漆花装饰画,一边止不住地抽泣。
西北默默走过来,他拍拍陈青的肩。
陈青的电话再度响起,执着地响响停停,陈青接起来。
“青儿,对不起,原谅我……”
“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空气有些沉闷,甚至要冷凝下去。陈青默然立着,似乎要透过一朵朵的莲看穿那个墙壁。西北不知怎样打破这样的凝滞,他的电脑开始播放起代青塔娜的《迁徙》。草原正在消失,迷失的羔羊,路上行走着的、无根的人。陈青听着月下的故事,鼓声,弦音,诵经,木鱼儿敲击的夜,马头琴与女声吟唱。
陈青听出了提琴里举步维艰的行走,梦呓般的沉吟,也听到大梦醒来时那声嘶力竭的嚎叫。音乐也可以这样狂野至无法无天,也只有荒蛮至无稽之地才会生出这样的音调来。
《莽古斯》的音调再响起,西北去拉陈青,把陈青从沉梦中拽出来。
“哎,你跳舞的样子很好看。”
“是吗?很疯吧。”
“来吧,你跳啊。”西北笨拙地想带着陈青,而陈青的脚只在木板地上蹭,她跟着西北挪着步子。
西北的低低的语调在她耳际响起来。
“去成都找他吧,也许你误会他了?”
“怎么是误会!”
“就像他看到你的照片一样的误会吧。”
误会吗?陈青倒很喜欢这样的误会,她想松软,她想搭住一个肩。
“你不觉得吗?有时候人很难招架这样的误会。”
“唔?呵呵,好像吧。”陈青笑吟吟地,将头靠近西北,她叫不准这举动是不是也算误会,她忽然觉得,那个挽住何添的女子和自己很像。
西北也挽着陈青,他似乎要挽她更紧一些。《莽古斯》的怪腔怪调里,陈青觉出了一股躁动,她想笑,于是她便又和着那个怪腔怪调,放开了手脚,她顺势脱开西北的拥搂,与那个节奏摆动着。这腔调与异样的藏式碉楼混搭着,生出新奇的味道。
一条条微信传过来,是何添。
“青儿,你来吧,我不能没有你!”
“青儿,我等着你!”
“青儿,青儿……你在听么?”
陈青默然坐在长椅上,她压低了语调,但西北听见了:何添,看来我们都误会了。
西北默默转身,走进他的房间,再把门轻轻带上。
高原的天空依旧湛蓝,与路边清碧的水色相映,让人沉浸在辽远而安然的氛围中。陈青依然坐在副驾上,身旁的西北没有言语地把着方向盘。
又是经过那个九道弯了,陈青顿时又有些紧张,她叫西北慢下车速,她要他在那座山前停下。她跳下车子,蹲下,捧起一抔土,她把那抔土往上攒了攒。
车子在牟托寨子外停下,陈青要在这儿搭一辆旅游大巴去成都。
陈青总想再起个话题,她其实特别想听西北说话的调子,侃侃地,在她周围飞扬着,而西北这时却吝啬得不作声了。大巴车启动,低低的引擎声响起来,陈青伸出手拉了拉西北,便向远远停在那边的大巴车走去。
“哎,青儿……”
西北情急中喊出了她的名字。
已迈进车门的陈青听到了西北的声音,她转身飞奔回来,双手环住西北,在西北的耳边轻声说:“西北,我会想你的……”
西北伫立着,他看着陈青向他跑回来,又折返回去,红红的衣裙划过他的视线。他怔怔地看着时,最后的那一抹红,倏然掠过这湾澄碧的水,映出了一道清丽的影子。
雪飞,很喜欢这句话,犹如你的小说带给我的震撼、惊艳之美!
涌动着无处安放的灵魂
背着行囊的匆匆过客
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归宿
湛蓝的天空 纯净白云
倘若真能做到,来去无心,如此便也真的安然无恙
只是,即便被抛掷在红尘的千里之外,
却,终未料还会有一个渡口,叫重逢
岁月依旧长青,是凡尘中的你我令它蹉跎
从一个渡口归到启程的港湾,相遇,别离,是过客也是定格
林下相逢,不问因果
惟愿岁月安宁如水,慈悲简静
惟愿岁月安宁如水,慈悲简静
晓文,读着这样的诗评,真有说不出的感动!谢谢晓文的解读,也谢谢你的懂!
明儿再来细细品味其中的好滋味。
雪飞对人物内心世界拿捏得真的十分精准,而且对于小说所涉及的自然、人文环境深有研究,所以才会更好地渲染气氛烘托人物的心境,推动故事情节的自如流转。
雪飞,为你丰富的见识、驾驭文字高超的能力深感钦佩。
哈,才女雪飞,预祝又孕育出一枚绝品红蛋。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