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梦中沉浸在爱情之中年轻时的自己，此刻的陶红心急如焚。她知道，对于自己来说，这场爱情就是噩梦。很快，到了让她洞悉一切的时候了。
　　 高考结束后，小陶红勉强考上一所师专。她执拗地选择中文系，她只想为邢浩然写歌，和他琴瑟和鸣。
　　 邢浩然比小陶红高一届，没有考上大学的他，为了他的音乐梦，一直在酒吧混迹。这天，小陶红逃过家人的监视，跟随邢浩然来到酒吧。她喜欢站在邢浩然身边唱歌，略显稚嫩的歌声，仿佛酒吧的浑噩中的一缕清风。
　　 两曲唱罢，邢浩然牵着她的手来到吧台旁，递给她一杯果汁。口渴的小陶红一饮而尽。她感觉头昏沉沉的，对邢浩然说，“我头好晕。”逐渐，她失去了知觉。
　　 梦里，陶红看到失去知觉的小陶红被邢浩然抱到一个包厢，就在包厢看不出本色的沙发上，他亲吻着小陶红，将手伸入到她的衣衫内。
　　 陶红的眼泪如瀑而下，她看到那个年轻的脸庞，沉睡在梦境之中，她知道，一切都无法逃避。
　　 “陶红，陶红，你醒醒，你醒醒！”
　　 “不，我不想醒来，不，我不想面对。”
　　 “陶红，陶红，醒醒，醒醒！”一双手，轻拍陶红的脸颊，她睁开眼睛，仿佛刚刚从深陷的沼泽中挣脱出来一般，喘着粗气。
　　 陶红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顾正东坐在床边。她伸出双手，却在还没有搭到顾正东的肩时，无力地垂下去。
　　 她再次陷入无尽的梦境。
　　
　　 『四』
　　 小陶红迷迷蒙蒙地坐起来，看着四周的环境，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突然惊觉自己身上衣服不对劲，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包厢，如鬼魅般狂舞的人群，穿透耳膜的摇滚乐，像水蛭一样吸附着她，她急于逃离。陶红看到如此的小陶红，她知道，一切都无可避免，所有的悲剧早在与邢浩然相见的那一刻，就已经启程。
　　 小陶红故作镇静地回到家，在没有引起家人注意的前提下，换下所有的衣服，在洗手间用冷水清洗自己，她感觉自己好脏。之前引以为傲的爱情，瞬时拧转成意欲摆脱的噩梦。
　　 惊吓加上受凉，小陶红连续高烧三天，卧病在床半个月才勉强可以爬起来。
　　 这时，已经临近开学了。过去发生的事情，带走了她所有的快乐。她变得安静，忧郁。两年的大专生活，她仿佛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与环境完全隔离。
　　 但她躲不过邢浩然的纠缠，邢浩然的道歉，让她像吃了苍蝇一般恶心。见到邢浩然，就像见到鬼一样，满面惊恐，仓皇躲避。
　　 很快，学生时代结束了。小陶红被分配到一所普通中学，她选择图书室，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邢浩然不知怎的，突然消失了。她的生活终于有了暂时的平静。
　　 但平静的生活，宛如平静的湖面，湖面下隐藏的漩涡，别人谁能懂得呢！
　　 小陶红与顾正东的相识很偶然，颇有英雄救美的意味。那天，她失神地走在路上，她的挎包突然被人抢走，她呆立原地。这时，一个矫健的身影从她身边窜过去，迅速将那个仓皇逃跑的小偷按住，不仅夺回了挎包，还将他扭送到派出所。
　　 这个人就是顾正东。看到年轻时的顾正东，陶红的心迅即暖了，不管现在的顾正东如何对待自己，她都不会忘记顾正东曾经给她的爱情。是曾经吗？现在爱已经不再了吗？
　　 顾正东为何喜欢上她，她并不清楚，面对顾正东的追求，小陶红只想拒绝。也许在顾正东的眼里，她是一块美玉，但她却感觉自己带着永远不能洗刷的污渍。她甚至在想，人的一生能有多长，孤独终老也不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顾正东大小陶红四岁。干部家庭，他的成长可谓中规中矩，一路保送重点。大学毕业时，他坚持自己的选择，自主创业。
　　 遇到小陶红时，顾正东的公司依然在艰难地爬坡。他拒绝家人的帮助，凡事亲力亲为。他最初并不想在事业还没有成功之前，考虑家庭。但看到陶红清秀的面孔上那一缕无法化开的忧郁时，他怦然心动。
　　 小陶红的拒绝，在他意料之中。她的心，锁着不想与人分享的秘密，他也预想得到，他不想融入到她的过去，只想把握住这个女孩的未来。
　　 辛苦一天，可以接她下班，是他最放松的时刻。即便什么都不说，只是和她肩并肩走着，他就感觉很快乐。小陶红对顾正东的陪伴，逐渐无力拒绝。
　　 未曾遇到顾正东时，不管身处何地，小陶红都感觉别人被阳光照耀，而自己却始终笼罩在狂风暴雨之中。她总感觉，她是不堪的，谁和她在一起，就是灾难。
　　 但顾正东的温情，一点点地渗入小陶红冰冷的心。尤其他的“正气”让她难以抗拒。很多次，在漆黑的胡同里，只有她和他。他只是默默地和她并肩而行，从不曾碰她一下。
　　 终于，有一次，顾正东轻声道别后，小陶红鼓足勇气，牵住了他的手。黑夜里，他闪亮的眸子，如星光一样，在她的心里熠熠生辉。
　　 “正东，正东……”
　　 “嗯，嗯，我在，小红，小红……”
　　 陶红循声凑过去，感觉到熟悉的暖，她贪婪地躲在他的怀抱中。额头被他冒出胡茬子的下巴蹭得痒痒的，听着他的心跳声，她再次坠入无梦的梦境。
　　
　　 『五』
　　 心和心理咨询事务所地处一个僻静的古色古香的小院。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里，找到这样的地方，可见创建者的独具匠心。
　　 撩开竹帘，坐在透过来的被竹帘切割成一条一条的阳光下，陶红看着坐在她对面的女子——安静。
　　 安静仿佛已经预知陶红的到来，她微微笑着，带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人如其名。这种初次见面却是无条件信任的，就像多年的老友般熟悉的感觉，真是出乎陶红的意料。
　　 之所以来这里，陶红第一次遵从了自己的心，她知道，这么多年，因为邢浩然的存在，因为那块不愿触碰的伤疤，她一直龟缩在自己的世界。而这种逃避，伤害的不仅仅是她自己，还有她的家人。
　　 一杯清茶在暗红的有着岁月痕迹的木桌上氤氲着香气，陶红仿佛被蛊惑一般，不由自主地主动说了很多，安静专注地倾听着，陶红总感觉安静的眼眸中，有一种她说不出的存在。仿佛，不管自己说还是不说，在安静的面前，自己都是透明的。安静适时地带陶红来到内间，内间的房间是淡绿色的墙面，一套木原色的架子上，布置了很多小摆件，房间正中，是一个以淡蓝色玻璃为边的沙盘，白如雪的细沙，如纸一般静默着。
　　 安静说：“陶小姐，您可以在这个沙盘上尽情地摆放，架子上所有的东西都可以选择，时间是20分钟。”
　　 说完，她坐到角落的椅子上。阳光透过纱帘印在她的身上，让她和环境巧妙融合。静谧若无。
　　 陶红面对那一盘细沙，发愣。在她的感觉里，这20分钟，浓缩了她20多年的时光，她不知道要如何将时光重现，或者说，将内心深处隐藏多年的秘密呈现。
　　 陶红突然想到大海，她用双手从一角将沙子推到中间，这样，这一角形成一个低洼地带。堆在中间的沙子像一座小山。陶红将它推平，从架子上选择红色小花摆放在低洼地带的边沿，营造出一片海滩美景。
　　 但陶红的脸上没有喜悦，她用手指狠狠地将小花摁到沙子中，反复将沙滩抚平。
　　 继之，她在沙盘的其它三个角落，都摆放了房子、栅栏、或三或俩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
　　 房子和海滩的中间，她推高沙子，做成丘陵的样子……
　　 时间在滴答滴答地流淌而过。不知觉，20分钟到了。
　　 安静走到陶红身边，陶红方惊觉到安静的存在。她脸上的汗水，顺着脸颊滚落，泪水大颗大颗地溢出眼眶。
　　 待陶红终于平静之后，太阳已经西沉，没有开灯的房间，充满昏黄的颜色。
　　 “陶小姐，你给你的沙盘命一下名字吧！”
　　 “嗯，我想叫它‘秘密’。”
　　 “嗯，很好，那么我开始顺着您的创作过程，来详细梳理一下您的心路历程。”
　　 “好的。”
　　 “您开始推出的这片，是海吗？”
　　 “对。”
　　 “那么这海边的小花，您认为是什么呢？”
　　 “是秘密，或者是不愿意回首的过去。”
　　 谈到秘密，陶红的脑海中，一幕幕地闪过过去的曾经，尤其近几年，邢浩然对她的纠缠、胁迫，那屈辱，真是难以言说。
　　 安静敏锐地捕捉到陶红迷离的眼神，继续说道：“每个人对待秘密的处理方式都是不同的，有的人愿意说出来，有的人愿意一直隐藏，这都是人的正常心理活动，您选择了哪一种，都无需自责。您首先将秘密摆放在沙滩上。您的想法应该是，期盼着海水可以将它带走。您之后将秘密藏在沙滩下，您的想法又是什么呢？”
　　 “我想将它们隐藏起来，一辈子都不愿意让别人发现。但你也知道，隐藏在沙滩中的秘密，不管被沙子或者海水如何消磨，它终究是存在的，就如一颗珍珠的心，也是一粒沙子。但这个隐藏的秘密，和我此刻的生活，就像珍珠一样。别人看着我好光鲜，很幸福，但我的心，是一颗沙，我所有的光鲜，都浸润着我的痛苦。”
　　 这样说出来，陶红仿佛虚脱了一般。
　　 她的耳畔又响起邢浩然的话：“你以为你逃得过我的手心吗？我有什么？我什么都不怕，你拥有的，你配拥有吗？你若不理我，我就去找你丈夫。我跟他有很多话题可以聊，比如……哈哈……”
　　 邢浩然的笑声将她的心生生地撕开。
　　 陶红指着另外三个角落的房子和人，说：“这是我的家，我的丈夫，我们度过了一年的二人世界。他不管多忙，都会回来陪我。这也是我的家，我和丈夫还有女儿，我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女儿健康快乐地长大，丈夫事业有成，我作为他们背后的女人，我很幸福。这还是我的家。你看，我和丈夫都老了，背也驼了，眼也花了。但我们依然在一起，我们身边也许没有女儿，但我们知道她是幸福的，就足够了。”
　　 “那这些沙丘是什么呢？”安静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缕笑容，这笑容中，仿佛有很多，有仿佛什么都没有。
　　 “我希望是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山，我永远也不想让家人面对那些秘密，不管是疼痛还是流血，我希望只有自己来面对。但此刻，我发现自己真的好无力，秘密守得好难，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终究还是会伤害到我爱着的家人。”
　　 “嗯，您的心情我可以理解，这个以‘秘密’为名的沙盘里，满满都是你对家人的爱。秘密跟你的家人息息相关，但你却独自承担痛苦，这样对于爱着你的家人来说也是不公平的。您可以想一下，你真的幸福吗？”
　　 听到安静的问询，陶红陷入了沉思：“我幸福吗？幸福吗？”因着自己曾经的遭遇，她对女儿的管教可谓事无巨细，可是，她付出了那么多，女儿却一直跟她保持距离。因为顾正东的愧疚，她自惭形秽，宁可当全职主妇，也不愿意抛头露面，始终躲在顾正东的背后，两个人总是若即若离。顾正东只有和女儿在一起时，他才会笑，跟她在一起，两个人则非常冷漠。
　　 “陶小姐，其实，你只看到了生活灰暗的一面，你始终被这个秘密所困顿，你的心一直走不出秘密的囚禁，你的心始终背负着枷锁。你对家人的爱，也已经变了味道。你难道没有发现吗？”
　　 “不是爱吗？”
　　 “是爱，但不是正确表达的爱。”
　　 “那我应该怎么办？”
　　 “问问你的心，你想怎么办？”安静握住陶红的手，陶红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六』
　　 “然园的桃花开了。”这条短信再次出现的时候，陶红正在从心理咨询事务所回家的路上。冬末的街道，风被高楼阻挡，变得非常细弱，却如一把软刀子一样，切割着她原本就很脆弱的心。
　　 陶红将电话回拨，对方很快接听，但却始终不说话。
　　 “你在哪儿？”
　　 沉默。
　　 “我不管你在哪儿？你毁我还不够吗？现在还想毁我的女儿，你不知道，我这些年过得多么痛苦，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忏悔吗？我有什么错？啊，我做错了什么？”
　　 沉默。
　　 “你是疯子，你一直想拿过去摧毁我的现在，夺走我拥有的，你做梦，我才不会让你欺负。哼，你走着瞧，我宁可死，也要守住我现在拥有的一切。”
　　 这样说着，陶红赶往然园，她想与他做最后的了断。
　　 时近傍晚，茂密的树，将细弱的光遮挡。行走在其中，陶红没有丝毫的恐惧。她径直来到然园中的桃树下。
　　 她终于看到了他。但却不是她以为的那个他，还有那个女孩。
　　 邢浩然抱着吉他坐在石凳上，弹奏着《橄榄树》。
　　 陶红一把将吉他抢过来，狠狠地摔到石桌上，她将手挥向邢浩然。却被身形高大的邢浩然一下子箍在怀里，动弹不得。
　　 她的脸伏在邢浩然的胸前，她闻到了以为已经忘记的味道，她感觉呼吸都被堵塞了，她呜咽着，说不出一句话。
　　 “陶红，然园的桃花开了。我要让你知道，是真开了。”
　　 说着，她感觉自己被拥得更紧了。邢浩然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陶红特后悔来这里，即便自己心中拥有再多的仇恨，依然无法改变自己是一个弱小女子的现实。为何自己如此懦弱，怎么就不能跟顾正东说呢？难道还能比此刻更差吗？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你放开她！”
　　 陶红拼命地挣扎，但却无法挣脱，她多么盼望时间就这样终止，这样，所有的疼痛，屈辱会就此埋葬。
　　 但时间依然在向前行走，不疾不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