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没事的时候，去城隍庙看那父子俩艺人为城隍重塑金身。在用红砖垒砌的高台上，根据人的形体树立了几根木桩作为支柱，中间那根粗壮高大，然后用许多红土混合着稻黍稷皮掺杂其中，调和匀称为其造型，五官轮廓栩栩如生，隔数日待其干个八九成上釉上彩，披上黄缎披风，便赫然成了一尊气质威严佑护众生的雕像。城隍爷高高在上，目光迥异，一时间许多信奉者纷至沓来，香烟缭绕，络绎不绝，慷慨解囊以保佑家人免灾祛病，洪福齐天。常有目睹过塑像的过程，心中不由戚戚然，但是无形中感觉高高在上的城隍爷塑像就是保佑清河镇人们的神。在城隍庙正式开光典礼仪式上，常有和众多的男人女人一样，深深地埋下头去，对着塑像磕了好几个响头。常有的娘不愿去城隍庙，每逢初一十五总是要去街西口的乌龙庙上香叩拜，她说乌龙庙的香最灵验，当初常有爹的病就是在那儿磕了几个响头烧了三柱香好起来的。虽然后来活了五个月死了，但是常有娘认为得了红斑狼疮那样的恶病活了五个月就是奇迹。鲁青枝觉得不是医生说的只活两个月，而是活了五个月，把命又延长了三个月，让她的丈夫和他多说了百十天的话，也让她在这几个月里做了很多该做的事，尽心的伺候常有的爹，是她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很幸福。等把丈夫埋到土里的时候，她的心一下没有了着落，病床上再也看不到那个伸手要她搀扶的男人，端着粥端着药一口一口喂他的男人。即便他不能动，但是他躺着还是她的男人，一下走了，走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她内心犹如被什么东西抓扯着缠绕着怎么也掰不开的恐惧感。
　　 她常常去乌龙庙上香，以前她去上香想为王家求来一个能续香火像龙一样霸气凶猛的男娃；丈夫病了想祈求男人的病彻底好。可现在，男人早死了多年，儿媳玉叶也不见了踪影，她不知为了什么要去，跪在那儿去祈求什么，但是跪在那儿心里就安静许多。自从儿媳玉叶突然离家出走，她更是初一十五的从不间断。她心想，玉叶是跟人跑了，这个被人贩子卖给常有的女人过门后就没有安生过。她曾经在心里暗暗骂玉叶是个野女人，是野女人就爱野、爱浪，爱找野男人，而且还是只会生女娃的野女人。
　　 常有心里想，老娘去也白去，去了那么多回，玉叶不是照样没有回来么？其实鲁青枝每次去上香，常有都希望老娘的祈愿能如愿，仿佛冥冥之中这种寄托是可以实现的。他希望有一天他扛活回来，玉叶正在院里烧火做饭。但是，这种画面一直没有出现过。这下庙门的狮子“飞”了一只，就像以往给人希望和安全的东西倏忽不见，心里空落落的抓不住目标。这会不会是一种不祥的预兆呢？常有正在想着心事的时候，孙大喜光着脚丫过来在他肩上用力拍了一下，大喜是清河镇有名的铁脚板，一年中很少穿鞋，更别提穿袜子。清河镇的天空开始飘雪花的时候，大喜才会套上一双帆布棉鞋，而这双棉鞋他会穿五个冬天还是完好如初。常有被人猛不丁拍打了一下，不由跳将起来，看到是孙大喜，又耷拉下脑袋。
　　 “常有，想媳妇了吧？”大喜用手抠着鼻屎问道。
　　 “大喜，你说那庙堂里的小鬼和神仙咋就不显灵呢？”常有说着顺手掏出荷包里的烟锅子，挖了一锅烟叶嘴里啪嗒起来。
　　 “没女人就不过不活了吗？告诉你常有，我媳妇都跑了十年了，我把闺女不是照样养大了！”大喜瞪着常有，因为有点激动嘴里的唾沫星子溅到常有的脸上。
　　 常有怔怔地看着他，心说我能跟你比么，你那个傻媳妇生了个傻闺女，被大喜说精不精、说傻不傻的娘整天拿着棍子撵得没地儿钻，是傻子也知道要跑了。常有用力背起一个麻袋，摇摇晃晃站起来，突然双腿一软，膝盖向前躬去，肩上的麻袋掉了下去，他一屁股坐了上去，半天没有起来。
　　
　　 四
　　
　　 鲁青枝到了半晌午头上才从被窝里爬起来，大儿子常来早就去附近的集市卖耗子药赶场子，二儿子常有去扛活了。她胡乱洗了把脸，又拿起梳子把已经花白的头发蘸着凉水梳得一丝不苟，围上蓝绒围巾走出了家门。她在街口老好婆娘的铺子里买了香烛，用报纸裹了挟在腋窝下向乌龙庙走去。一路上在心里默默念叨，玉叶你个狐狸精，你不回来就不回来，还把一点、二点给带走，你存的什么心啊。当初三点死的时候，我不是故意要她死的，是她不该来到这个世上啊。计划生育政策太紧不能怪我，只能怪你肚子不争气不给老王家生个带把的。正胡思乱想着，迎面看到本家的王鳖头牵着他的老黄牛迎面走来，黄牛的屁股后面，跟着一个铜铃般大眼的小黄牛。
　　 “鳖头兄弟，这大冷的天，你牵着牛出来干啥？”鲁青枝站定和王鳖头说话。
　　 “小黄牛的娘病了，我给牵兽医站瞧瞧去。嫂子，你这是干啥去呢？”王鳖头说着牵着牛绳脚步不停地走着。
　　 “哦，我来老杨这儿买几个包子。”鲁青枝说了谎，似乎说去上香就被王鳖头看中了心思。
　　 王鳖头走过去了，鲁青枝看着黄牛后面的牛崽，叹了口气，心说畜生都会生个公的，你玉叶咋就只会生母的。
　　 王鳖头走了几步，回过头朝地上啐了一口：呸，懒婆娘。
　　 鲁青枝走了几步，避开王鳖头，向乌龙庙走去。乌龙庙门口围满了人，鲁青枝不知发生了什么，不过很快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很显眼的，庙门口左边的狮子少了一只，右边那只高大的石狮子突兀的立在那里，看着是那么的不协调。人们议论着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周围看不到明显凌乱的痕迹，昨夜的一场大风掩盖了一切。鲁青枝感觉心里忽的沉了下去，她赖以寻求寄托的东西被人重重敲了一棍，这一棍击碎了心灵希冀的安宁平静，庙门没有了狮子，这个庙堂将不是完整的，也就失去了庇护众生的灵气，这是上天的惩罚吗？
　　 她没有进庙门，周围的人还在叽叽喳喳的议论着丢的狮子，但是，鲁青枝什么也没有听进去，站了一会，她悻悻地转过身，自言自语不停地说道：三点，三点啊，奶奶的小心肝儿啊，别怪奶奶心狠，以后我去别处给你上香，给你祈福，啊，好孩子。
　　 王鳖头牵着黄牛从兽医站出来，看到鲁青枝正从乌龙庙失神落魄的往回走，原来这婆娘撒了谎没有去杨算那儿买包子。王鳖头于是没有和鲁青枝打招呼，跟在鲁青枝的背后，把她说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不由心里暗暗吃了一惊。然后他看见鲁青枝把腋下的报纸使劲扔了出去，报纸落在地上散开来，王鳖头看到了土黄色的香把和几根红彤彤的蜡烛。
　　 乌龙庙的狮子有人报了案，县上还来了文物专家，但是，一个漫长的冬天过去了，狮子杳无音信。逐渐的，人们不再议论这件曾经轰动清河镇一时的新闻，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时间进入了腊月，连续下了两场大雪，清河镇被一片白得晃人眼的雪笼罩了，人们走在雪地上，嘎吱嘎吱的响。街上的积雪很快就融化了，无数双脚印重叠在一起，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车轮和车轮重叠在一起，粗的细的，曲的直的。积雪变成了水和泥掺杂在一起，逐渐的，也许有的升到了空气中，有的渗入了地表的罅隙里，不见了踪影。新年快到了，人们忙着过年，忙着购置年货，忙着杀猪宰羊，忙着缝做新衣，忙着清扫屋内各旮旯的灰尘，把一年的晦气都清扫出去，包括院子里猪圈、鸡圈、羊圈的粪便。因为忙，没有人再提起不会动弹不会说话乌龙庙前的石狮子。活人的事还忙不过来，怎么会记挂它呢。
　　 鲁青枝心里却一直惦念着那只石狮子，她多么希望有一天那尊狮子又返回了原地，她可以照常初一十五的去上香。但是，她隐隐的感到，石狮子就像玉叶一样，不会再回来了。
　　
　　 五
　　
　　 清河镇的人们过完了年，过完了正月十五十六最热闹的元宵节，年轻的后生开始背上简单的行李迈上了四处漂泊打工的生涯。
　　 清河镇四周的护城河，已经被居民填平盖成了大大小小的房子，只有东街口外面一截大约二百米的护城河还是河的模样，但是有水也不流通，是条死河，有时天上下的雨流到河里，让人看着还像是条河。通常的，河是干涸的，它宽大幽深的河床没有用武之地，慢慢的，河底被人扔进了各种各样的垃圾，有女人的长头发，男人的短裤衩，有大大小小的破烂鞋子，有不知谁半夜悄悄放进去用枕巾裹着的死婴。白天，会有人隔着老远奋力向河内抛过来一个塑料袋子，随着砰的一声响，袋子裂开口子，里面裸露出死鸡死猪仔儿，很快的，围上一群苍蝇，嗡嗡的爬满在了上面，散发出腐烂的腥臭味。河坡上的野草，也许因着这些奇异难闻的味道熏染着，竟长得青枝绿叶，繁茂旺盛；岸上一长溜的白杨树，互相攀比似的长得钻天眼儿的高，远远望去，是一处赏心悦目的风景。然而，那河道的底层，成了盛装人们各种“垃圾”的庇护所，不知腐烂了多少阴暗的故事。
　　 开春的第一场雨，就伴着一场惊雷，惊醒了土地里的生命，开始昼夜不停地向上生长。麦苗更绿了，护城河里的野草开始舒展四肢，羞羞答答地冒出了嫩黄绿的头。太阳一天一天的温暖起来，野草也跟着疯长起来，很快就覆盖了护城河底被人扔的各种垃圾。
　　 王鳖头总是牵着他的那头大黄牛来护城河让牛吃草。他以前养过一头大灰驴，是头叫驴。高高的个子，健壮魁梧，耕起地来，力气贼大，而且温顺好使唤。王鳖头总是和驴睡一个屋棚，没有老婆孩子，他一个人想怎样就怎样。王鳖头时常纳闷的是，自己不憨不傻，咋就一辈子没有女人愿意跟他？年轻时候因为家里太穷，爹娘都是被饿死的，他是过着四处流浪乞讨的日子长大的。五十岁那年有个中年女人被远房的表弟领着进了他的家门，呆了两天就没了踪影，后来别人说那个女人问王鳖头有多少存钱，王鳖头说我就一缸面一头驴，当天夜里，那个女人就走了。
　　 从此，王鳖头说不再想女人，也没有人给他领女人，但是他心里有时候还是会想女人，甚至有时面对这头大灰驴看着看着就把驴看成了女人。王鳖头和驴睡一个屋棚也不嫌臭嫌脏，半夜驴打个响鼻，他一骨碌爬起来去给驴添草。他夏天常常挎个大柳条篮子去地里割青草，带着露珠新鲜碧绿的青草他的驴最爱吃，满满一篮子青草，他背在肩上一颤一颤的，把草上的露珠都震了下来。到家后他再用铡刀把草铡碎了用水淘了喂给驴吃。但是，有一天他的大灰驴死了，是因为他的一篮子青草，那是一篮有毒的青草，是被别人家在地里打了农药的青草。他现在不敢去地里割青草喂牛，只有这护城河里的草，没有人会花费票子喷农药。驴死了，王鳖头哭了，两天没吃饭。最后，常有去他家报喜说玉叶又生了一个丫头三点，这才发现这个事儿，给他上街杨算那儿买了几个包子，又安慰了几句，他才重新打起精神活下去。街北的万顺饭馆老板给王鳖头一百块，买他的死驴，他摇摇头不卖；街南的民以食为天饭馆老板给出了二百，他摇摇头还是不卖；开早点铺的杨算给他出到了二百五十元，并答应免费送他十个驴肉包子，他摇摇头还是不卖。杨算咬着牙狠狠地说：死性子的死鳖头，怪不得你这辈子没有女人，活该！
　　 王鳖头在护城河河床上给他的大灰驴挖了一个很深的坑，挖了一天一夜才挖好。坑底四平八稳，就像人的墓穴，但站在河堤上看去，仿佛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鬼怪。第二天，孙大喜帮他把死驴抬到了架子车上。王鳖头用平常驴拉他的那辆架子车拉着驴，以前是他经常坐在上面驴拉着他从清河镇的大街上走过，那天他拉着架子车灰驴四肢朝天躺在上面从清河镇的街上走过，引来了一群人的指指点点。王鳖头目不斜视，到了地点，他用力把大灰驴推进了坑里。开始埋的时候，边埋边哭。埋驴的当儿，常有怀抱着一个包裹也去了护城河，王鳖头问他你抱的啥来干啥。常有说，是三闺女三点，活了没几天死了，是被玉叶不小心用被子闷死的。说着，常有掉出了几滴眼泪。王鳖头说，我的驴是被我毒死的，唉，可怜的驴可怜的娃呀。王鳖头眼里也掉出来几滴泪。常有在河床距离王鳖头埋驴约三四米远的地方挖了一个不大的深坑，挖得四四方方的，然后小心翼翼的把三点放了进去。王鳖头把驴埋好抽出随身带的一沓黄纸在驴坟面前点燃，跳跃的火焰把王鳖头布满沧桑的刀子脸映衬得通红。常有看着王鳖头手中的纸，说：“鳖叔，给我两张，我送送三闺女。”
　　 不久后，王鳖头感觉一个人的日子太无趣无聊，他决定再买一头牲畜，觉得牲畜其实也懂人性，没有心机，甚至比人还温顺。一天，在青河镇的牲畜交易集市上，王鳖头牵回来一头瘦削的黄牛。他说，这是头母牛，会下崽呢。有人说王鳖头自从把黄牛牵回家，仿佛把牛当做了他的老婆对待。从大黄牛怀孕的那天起，王鳖头就没日没夜地守在黄牛身边，夜里他和黄牛照例睡一个屋棚。大黄牛生下的小黄牛仿佛是他的儿子，为此，他还专门跑了二十里地请一位放映员，在清河镇的大街上放映了两场露天电影，一时成了清河镇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说，王鳖头如果有个女人，这个女人是个有福的命啊，他对畜生都这么好，对女人还会差吗。
　　 这天王鳖头牵着大牛，大牛后面跟着小牛，来到了清河镇护城河边。他把大牛拴在一棵杨树上，缰绳留得长长的，可以让牛四处吃周围的青草，然后他坐在另一棵杨树下，看大牛吃草，看小牛撒欢。他看着看着，目光投向了埋葬灰驴的地方，那里已经长满了野草，和驴坟相隔不到五米，是常有的三闺女三点的小坟包，上面也长面了野草，还有几株开了小白花。王鳖头长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三点丫头啊，不是你娘闷死了你，是你奶奶害了你。你下辈子投胎别做人了，因为你，你娘走了一去不回啊，可怜了你的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