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一棵高大粗壮的杨树后面，鲁青枝呆呆地坐在地上，手中的猪草篮子咕噜咕噜的滚下护城河去，惊起了一群乱飞乱舞的苍蝇。
　　
　　 六
　　
　　 清河镇的街道一如以往的热闹繁华，每天杨算的早点铺子生意还是如火如荼，忙得从没有心思去计较那次常有把胡辣汤倒在他头上的事。常有照常每天去杨算那儿吃早点。开了春，天气逐渐热了起来，鲁青枝也像冬眠后睡醒的蚯蚓，开始早上爬起来做早饭。常有这才疏远了杨算的早点铺。
　　 街西乌龙庙门口的狮子自从被人偷去了一只，香火逐渐稀少，城隍庙的烟火倒旺盛起来。有人说，十年街西，十年街东啊。
　　 鲁青枝快半年没进庙门磕头上香，心里早被说不清的心神不宁憋得心烦意乱。这天她悄悄的来到城隍庙门口，看到人来人往的并没有人注意她。她偷偷从怀里掏出早已买好的香烛，把它点燃供奉在城隍塑像前一张宽大的石条桌子上，双膝前屈跪在了黄色缎布的蒲团上。口中喃喃自语：玉叶，好闺女，你领着一点二点快回来吧，我不该诬陷你说你闷死了三丫头三点，是我闷死的！我有罪！你回来和常有好好过日子，娘再也不逼你生男娃了。说着她抬起头，看着高高在上威武庄严目光如炬的城隍爷，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事，鲁青枝不由深深的低下头去，用力磕了十几个响头。等她再抬起头时，她看到城隍爷涂满釉彩的肚子开了一个大口，里面装满了凌乱的稻草和沙泥，稻草里面裹着刚刚出生的三点，挥舞着嫩白嫩白的小胳膊在一片慢慢蠕动的沙泥上面嚎啕大哭。沙泥越来越多，稻草里的三点慢慢沉了下去，最后，完全陷入了沙泥里面。鲁青枝打了一个寒颤，仿佛被电击了一般，站起身大声喊了一句：不……不，三点，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说着，鲁青枝满含眼泪不顾旁人诧异的目光扭转头快步跑了出去，刚跑出庙门不远，和迎面走来的常有撞了个满怀。
　　 “妈，你咋了？跑什么呢？”常有用力扶住鲁青枝问道。
　　 “常有啊，你来干啥呢？”鲁青枝抬起一双泪眼嗫嚅着嘴唇说道。
　　 “我来……我来祈求玉叶回来，这么多天了，还是连个音信也没有，她是从小被人贩子拐来的，家是哪里的都不知道，我连找她都不知去哪里找，她们娘仨是不是早就没命了呀！”常有说着咧开一嘴被烟熏的黄龅牙，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努力向上砸巴了一下眼睛，眼泪终于没有掉下来。
　　 “常有，你不能去上香，三点在城隍爷的肚子里，在里面哭呢，她出不来了，出不来了……快跑，快跑呀！”鲁青枝说着就要向前冲去。常有一把又拉住了她，说：“妈，说啥呢？三点被玉叶不小心闷死在了被窝里，我打了她两耳光，她就领着一点二点不见了人影，怎么会在城隍爷的肚子里呢？”“真的在城隍爷肚子里啊，是我闷死三点的，是我闷死三点的……”鲁青枝说着挣脱了常有，跌跌撞撞向前跑去。
　　 常有感觉脑袋“嗡”一声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对着鲁青枝跌跌撞撞的背影大声喊道：“娘，你个老熊猫，闺女也是人啊，她也是我常有的种，你咋这么糊涂啊！”
　　 鲁青枝疯了。
　　
　　 七
　　
　　 两年过去了。
　　 清河镇的大街越来越热闹了，古镇特有的风格气息吸引着外地来客，那雕梁画栋香烟缭绕的庙宇殿堂；刻着“耕读传家”的私宅古典高大门楼；斗拱交错，彩色琉璃曲瓦建造的家族祠堂；唐朝初期在华神寺旁修建的十四层的玲珑塔建筑。街上的外地游客多了起来，有骑着两只轮子的自行车，有开着四个轮子的小汽车，各式各样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十字型的清河镇临街道，呼啦啦在一个春天新盖了许多楼房，一栋连着一栋，又仿佛是在暗夜里进行了不为人知的秘密商议，一夜之间许多楼房的门匾上，冒出了清河茶馆、清河饭馆、清河香烛店、清河工艺店、清河杂货店……等眼花缭乱大气耀眼的门面招牌。清河镇名字的由来，其实也正是因为清河镇以前的护城河而命名。那时的护城河里的水，是澄清明净的，泛着像丝绸一样润滑的碧绿色，干净得像天空的蔚蓝没有杂质。
　　 常来背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拄着拐杖笃笃笃每天在清河镇的大街小巷来回穿梭，嘴里不停地叫卖着：“大力老鼠药，大力老鼠药来了……”街上人早已司空见惯，而骑车的开车的总是给他自动让路，有时旁人看他走偏了道，会指引他避开障碍物；人们买他的老鼠药从不给假钱，常来总是按照买老鼠药的人说的按钱给物。有人打趣他说：瞎常来，卖老鼠药卖了这么多年还卖呀？你一个瞎子整天早出晚归的，小心脚下的路呀。常有眨巴眨巴鱼肚皮眼，说：“清河镇变化再大，变成大城市，变成中国首都，还是会有老鼠的。这种东西杀不完斩不绝啊，有人的地方就有它。至于路嘛，清河镇的十字大街到家多少步，我心里记得清楚的很呐，一共一千零五十九步。来人吐吐舌头，风一样赶快溜走了。常来继续柱着拐杖笃笃笃的沿街叫卖，洪亮浑厚的大嗓门在清河镇上空飘荡得很远。
　　 常有没了活干，镇粮食库实行了改革，扛活的挣钱门路没有了。他要照顾精神一会清醒一会疯癫的老娘，还有瞎子常来，一日三餐的事落到他的身上。一天的忙碌过后，晚上躺在床上，唯一的事情就是倚在床头，嘴里不停吐着烟圈，让烟雾慢慢弥漫整个房间。他想女人，想玉叶，想一点二点，想埋在护城河里的三点，其实玉叶刚不见的时候常有就去街上印制了厚厚一沓寻人启事传单，印上了玉叶的照片，去方圆几十里的村庄发放、寻找，但是玉叶和一点二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直杳无音讯。他想老娘说是她杀了三点的话，想起老娘常对他说，死后把我埋在三点的身旁，我要和三丫头做个伴……常有想得头大头疼心里无法抑制的烦躁。
　　 这天天还没有大亮，常来在院子里走了声调哭哑地大喊起来：“常有，快来呀，妈吃了我的老鼠药，老鼠药啊……”常有一个激灵迅速从床上爬了起来，光着身子和脚板，只穿了条短裤就跑了出来。鲁青枝住的东厢房的地上，鲁青枝穿得挺挺括括的，大热的天，脖子里却围着蓝绒围巾，身子弯曲着弓成虾米样躺在地上，身边的地上散落着几颗老鼠药，已死去了多时。常有扑在鲁青枝的身上大哭起来，鼻涕和眼泪滴落在鲁青枝僵硬的胳膊上、肚子上。常来一边哭一边念叨：“娘啊，你偷吃我的老鼠药干啥呀，你咋就想去死呀娘？”汹涌的眼泪从常来的眼里流出来，顺着下巴落在了鲁青枝的身上，泅湿了一片紫色碎花对襟单袄。
　　 常有常来兄弟俩哭了个死去活来。接下来，令常来不解的是，常有没有把娘葬在王家祖坟，非要把鲁青枝埋在护城河底三点的身边，比三点的墓坑大出许多。只有常有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鲁青枝葬后的第二天，清河镇爆出一则新闻，清河镇作为历史悠久的古镇，上级决定扩建清河镇，让清河镇变成一处风景优美有着历史沉淀的文化旅游古镇。而清河镇的护城河将会被土填平，上面将会矗立起一座座仿古建筑，或者是人工山坡与植被。
　　 常有听闻这个消息，去街上买了一大捆冥纸钱，去到鲁青枝的坟墓前。坟墓在护城河底起了个坟头，在护城河里显得尤为突兀，与王鳖头的驴坟遥遥相望，更露出一种阴森诡异的古怪。天阴沉得厉害，一长溜杨树纹丝不动，杨树叶也纹丝不动，空气中仿佛已被浸透了湿漉漉的气味，令人感觉深深的极其不舒服。
　　 常有把冥纸钱点燃，绿色的火焰跳动着，慢慢变成了红色，照耀着常有不符合年纪古铜沧桑的脸。常有趴在地上开始磕头，边磕边说：“娘，娘啊，我满足了你的心愿，把你和三闺女埋在了一起。你就好好照顾三点，弥补你的罪行吧。过不了多久，这里就是一片繁华的旅游区，上面是美丽风光的旅游景点，你就好好看吧，看吧……”
　　 下雨了，很轻微细小的雨点，落在常有流泪的脸上，雨点和着泪水，一并流了下来，滴落在正在闪烁挣扎的火焰上，滴落在脚下的坟土里。
　　 一大片乌云急速的翻滚着压了过来，凭空一声响雷夹杂着一道刺目的闪电在不远处的天空炸开，瞬间伴随着忽来的大风天立刻阴暗下来，刚才还纹丝不动的杨树杨叶子都纷纷摆动起来，吹乱了正在燃烧的冥纸，一团还带着火的冥纸像一团火球一样跑到了三点的坟顶。“哗”……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瞬间浇灭了冥纸燃烧着的火焰。常有急忙站起身，匆匆向护城河顶爬去，因为雨大坡滑，他爬了五六次才爬上了护城河顶。等他回身看时，密集急骤的雨水淋湿了鲁青枝的坟头，淋湿了三点的坟头，也淋湿了王鳖头灰驴的坟头……
　　 整个大地一片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