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多雄拉的右面(藏地小说)
她来到坟前。这里静得让她感觉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玉米密匝匝的,高山像是高不可攀的巨大狼头,把她和衣冠冢夹在中间,恍惚听见贡嘎这时候在高兴的叫她:“小骚货!你终于来看我啦!”一只黄色的大蝴蝶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了,在面前的坟头上飞舞。看着这只黄蝴蝶。她想起当初一个人抱着贡嘎的遗物来这里的情景,也有一个这样的蝴蝶陪着她。
贡嘎活着时,她一直认为他是拿她穷开心,心里并没有她。后来她越来越觉得贡嘎对她是真心的。她忍着膝盖的疼痛,摘采野花往坟头放,野花已经把坟墓淹没了,她还在不停的四处寻找着野花。
天黑了,她的手里还握着野花,在黑暗中寻找贡嘎的坟墓。终于,她累得支持不住,跌坐在一片土豆地里。
……
梅朵从小日子虽不富裕但是自由自在。她天性爱唱爱跳,她更喜欢穿漂亮的衣服;她上小学读书那阵,小学校的老师就是一个大地方来的支教女老师。这个女老师给学生们讲童话故事,讲外面的世界,教女孩子们跳舞。小学毕业后,梅朵可以说是村子里有学问的女孩子了,后来,妈妈努力让梅朵上了县城的初中。但是,就在她初二那年,妈妈得病死了。没有了妈妈,哥嫂当然是要让她下地干活的,幸亏还有个姐姐。到了姐姐家,她和姐姐进城去过,还在城里的亲戚家住过,看过亲戚家的电视。如果不是姐姐家的小孩没有人带,她差点留在城里当保姆了。她向往城里人的生活,希望自己长大了嫁给一个有钱的、性格温和的男人
她怀着缤纷的梦想,嫁给一个比自己大二十三岁的有钱男人罗布旺堆,这时候她发现生活真的很不如意。虽然罗布旺堆刚开始对她很好,但是,他并没有让她过上城里人那样的生活,山还是山连山,山路还是高又陡,只是人与人生活习惯不同,说话的声调不一样。姐姐说这里和家乡的山不一样,这里的日子好过,这里离城市很近。梅朵没有怪姐姐,只是失望自己怎么会遇到罗布旺堆这样的男人呢?难道自己也要像姐姐那样灰头土脸给男人生儿育女生活一辈子?
姐姐开导她说:“好日子是自己挣来的,不是等着别人送来的,找个会挣钱的男人就是福气。”
仔细想想姐姐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她就强迫自己接受这个看不上眼的男人。罗布旺堆高兴了也带着她到处去,去得最多的是县城,去县城基本都是她一个人满大街到处游荡,罗布旺堆与三五狐朋狗友喝酒打牌,有时候又不想让她跟着,好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编个谎话就把梅朵甩在家里,或者是带她进城再把她丢在大街上让她自己随便玩,说是找个人马上就过来一块儿回家。
一个人在家闷得慌,她独自去爬山,站在山顶看山看天,想念雪山那边从小生活的地方,想念去世的阿妈。她就这么无聊地站在村口,村子里的人还笑她一会儿也离不开男人。其实,她不是在等出门的男人。她只是觉得穿得如此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呆在家里太没意思,一个人站在风景里,心情比在家里好得多。很快,她就发现河边上有一个大大的院子,院子里住着几个当兵的男人,那里勾起了她很多遐想。在梅朵的记忆当中,被称作金珠玛米的人都是值得尊重的。她六岁的那年夏天,家乡遭了水灾,来了很多金珠玛米,把她们村子里的人背的背着,搀扶的搀扶着,抱的抱着,在瓢泼大雨中,他们就那样跑来跑去转移村里的老人和孩子,还有牲畜。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没有忘记抱着自己的那个金珠玛米,那个金珠玛米强壮而温暖的胸怀。那一刻,她觉得洪水不可怕了,有从天而降的救星在呢。正是这样的经历,在她的心目中,当兵的都是与普通男人不一样的男人。如果一个女子有幸做了金珠玛米的妻子,是这个世上最有福气的人了。在她们家乡若是谁家的孩子当了兵,这一家人在村子里都是受到尊重的。
村子里一些女人见此情景,偷偷地嘲笑:“旺堆家的梅朵又想男人了!想当兵的男人了!”但更多的时候,她是锁上家门,去姐姐家里,帮助姐姐干活。姐姐家从天明到天黑有干不完的活,从没有听见满头木屑的姐姐说一声累。梅朵理解不了姐姐。
从女儿渐渐会跑了,过起没钱的日子,她现在明白一些道理了。
从桃花沟到姐姐家来回十里路程,每一次走个来回需要时间,如果有人陪着还没什么,一个人走着,都是土路,年轻的她觉得特别寂寞。于是,梅朵决定学骑自行车,骑自行车去姐姐家就快多了。想到做到,她把姐姐的自行车要来,就要付诸于行动。村口这段路是个下坡,开始,她在这段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跤,引得两个抱孩子的妇女站在路口,看她怎么摔到又怎么爬起来。每次连人带车摔倒地上,两个妇女就失声喊叫:“倒了!又倒了!”怀抱里哑哑学语的娃儿,也高兴得手舞足蹈。摔得再疼她也一声不吭。在旁观者惊讶的目光中,她终于骑上车子并且还可以走一段路。可是,后来,她发现自己怎么也下不来车子了,自行车眼看就要掉到路沟里去。她急中生智把车头拐进路边的大院里,院子里正有一个战士在晾晒衣服,她对那个战士喊道:“解放军——!快让我下来,我下不来了!”
那个战士一点也没有犹豫,冲过来伸手拉住自行车的后座。
总算使自行车停了下来。看到这一幕,看热闹的妇女和路过的一个放羊的男人更加兴奋。梅朵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对那个战士用四川话说:“谢谢!谢谢你救了我!”
小战士脸红红的,急忙摆手说:“没……什么!没什么!”他说话的时候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梅朵为这洁白的牙齿而心跳。罗布旺堆爱抽烟牙齿不但黄还有口臭。
不知为什么,她不放小战士走,缠着让他教自己骑自行车。小战士开始还有些犹豫,但还是十分耐心的示范给她看,她骑上自行车,在院子的空地上转了一会,很快就学会下车了。小战士这才客气的说,一会班长要回来,看见院里有老百姓是要批评他的。她虽然舍不得离开,但还是很听话的推车子走了。
那个牙齿白白的,说话腼腼腆腆的兵,给梅朵留下一个很深的印象。她经常站在村口向库房院里张望,或者骑着自行车一遍又一遍从库房门口经过,希望每次都可以看见那个小战士。刚过罢年,天气很冷,她穿着一件大红羽绒衣,围着一条白色的手工织的围巾,十分耀眼的出了村,这一次终于看见小战士走出来了。他拿着水桶去河里提水。梅朵很激动,大声说:“解放军!你好——!”
那个战士吓了一跳,抬头看见路边的花枝招展的梅朵,脸马上显出窘态,忙说道:“你好!你新年好!”
梅朵问他过年回家了没有,他说自己是新兵没有探亲假。她问:“你想不想家?”兵说,很想!接着又说好男儿要志在四方。后来他们就没有话可说了。她看着他把水桶放进河水里,河水太浅,只打了半桶水,他就用带着的搪瓷缸子,一下,一下往桶里舀水。他舀水的动作很慢,好大一会儿,桶里才舀满了。
他提着水桶走上岸,说:“再见。”
她说:“有空去家里玩耍,我家就是村子这边的第二家。”
他答应着,提着水桶进了库房大院。他并没有去她家玩耍。她等待已久也没有等到小战士来家里玩耍。因为怕小战士挨训,她又不敢去库房院里找他。
梅朵心里从此更加失落了。
她是真的喜欢那种与社会上的男人不一样的风度气质,还有那种朝气蓬勃的男儿们的面孔,可是,近在咫尺,却不能追求。她时不时地骑着自行车,去那个开着大门的大院里转一圈,有时候是窗口探出一个兵娃子的脑袋,如果是那个他,他很快就缩回头去,连房门也不出;如果是那个老兵,老兵就站在房门口,对着自行车上的她轻轻的吹口哨,一条腿还抖动着;如果是那个自愿兵,自愿兵站在门口先是用手整理一下自己一丝不乱的头发,才说:“这里不是你随便可以进来的……”
自愿兵越是这样说,她越是在院子里多转几圈,停在他面前用挑衅的眼神看着他。
自愿兵又说:“你怎么这么不守规矩呢?这是我们的纪律知道吗?”
“我又不是当兵的!你管得着吗?”
“这里是军事重地,不能随便进!”
“什么叫军事重地?”
“不能随便出入的地方。”
“我们家里也是不能随便去的,你怎么经常去?”
“你们家我去过吗?我怎么不认识你啊?”
“呸——”面对志愿兵色眯眯地眼神,梅朵撅着嘴对着志愿兵呸了一下。
那么一段时间,那个住着解放军的院子,成为梅朵内心最重要的风景。
梅朵学会骑自行车了,并且还骑着车子和姐姐一块到县城赶集。城里让她着迷的东西太多。
这几天,梅朵好像是感冒了,她感觉浑身乏力,怕冷,吃了几天的感冒药都不见效。今天,罗布旺堆放下饭碗就要骑上摩托车进城谈生意。梅朵也要进城,说要去医院看病。他说梅朵是懒病,若是像别家的女人,从早到晚不停地劳动就啥病也没有。再就是不要整天往姐姐家里跑,自己家扔下不管。小心哪一天惹他心烦,他不要她,找其它女人——他有的是钱,想要女人可以用鞭子成群往家里赶哩!
梅朵听了在心里看不起他。只有牛羊才能用鞭子成群赶,女人是人!就你那样子,除了我梅朵有眼无珠跟了你!
忙于办事的罗布旺堆,把梅朵一个人留在县医院门口,他骑着摩托车就跑了。
梅朵只好一个人去看病。罗布旺堆不会像姐夫体贴姐姐那样体贴女人。唉!梅朵想着这些事情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医院检查的结果是:她怀孕了!
梅朵要做妈妈了!十七岁的女子要做妈妈了,她又心慌又烦恼。这会儿,她想快快的找到罗布旺堆。可是,她找遍县城里熟人家,转了县城的两条大街也没有看见自己男人的影子。一家美发厅门口的录音机里播放着一首流行歌曲,歌曲的一开头就唱:
长长的头发黑黑的眼睛
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山上的格桑花开的好美丽
我要摘一朵亲手送给你
纯纯的笑容,傻傻的话语
烙印在我的心头难忘记
头上的彩蝶啊飞的好甜蜜
想要对你说我已爱上你
亲爱的姑娘,我爱你
让我走进你的世界和你在一起
亲爱的姑娘,我爱你
生生世世为你付出一切我也愿意
……
——歌手:索朗扎西《姑娘我爱你》
梅朵很喜欢这首歌,可是在村子里听不到,只有进了城她才能听到歌唱爱情的歌曲。城里有这么动听的歌曲,她喜欢到城里来。在她的内心深处,就有这么一个愿望:有一个多情英俊的男人爱上她。跟了罗布旺堆这个愿望更加强烈了,而且无时无刻不在翻腾。
梅朵的身体一天一天地变化着,这时,她多少品味出一些做女人的滋味来。罗布旺堆也不那么往外跑了,还帮助她做点家务,对她也不那么粗鲁。雇工贡嘎说她像个卵蛋的小母鸡。在外人眼里,贡嘎和罗布旺堆和梅朵,他们三人组成了一个有点特殊的家庭,梅朵和贡嘎真正像两口儿,罗布旺堆倒像是他们俩的父亲。人们经常看见梅朵和贡嘎热热闹闹地说话、吵嘴、干活儿。
外人是这么看的,事实上梅朵每次都躲避着贡嘎那直烁烁的目光。
贡嘎只有十九岁,他血气方刚,他情窦初开,他整日看上去无忧无虑又嘻嘻哈哈,一看就是那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愣头青。他对梅朵这么说,自己要想找女人结婚,必须靠自己艰苦奋斗。他是听一个亲戚说山外挣钱比较容易,放弃做背夫的活儿就来了。他教训梅朵,这世上就是没有男人也不能嫁给罗布呀!好歹等他两三年,等他挣了钱,好娶她做老婆——,“你嫁给罗布莫不是中了什么魔?”他有充足的青春,有过剩的精力,他看见了梅朵就像原始的荒野上,一个持枪的猎人面对到手的猎物那种贪婪的样子。
贡嘎看梅朵的眼神,叫梅朵总是浑身不自在,她感觉自己像是不小心撞到了一窝嗡嗡的马蜂。有一次,他从沟里干活回来,打了一盆水在院子里擦汗,他要梅朵给自己擦脊背。梅朵不情愿,但又没办法推辞,接过毛巾胡乱给他擦了几下。他大声说:“真舒服!舒服得像人刚生下来落地似的。”梅朵看见他的腰有伤,伤口上有刚凝结不久的血痂,就问他啥时候弄伤的,还痛不痛?他满不在乎说不痛,男人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
她女人之心油然而生,开始认真地给他擦背。
他闭着眼睛,扭着身子享受着这不可多得的温柔擦拭。他胳膊和肩膀上的肌肉像石头块一样隆起,像刷了一层油的脊背上的皮肉结实而有弹性。梅朵心中有异样的东西被牵动了一下,手不由得慢了下来。贡嘎喊道:“小骚货!快点用劲儿擦啊!你打算折磨死我呀?”
听见他又叫自己“小骚货”,她气得把毛巾狠狠扔在水盆里,就要走开,贡嘎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让她走。她又看见他眼里那熊熊的野火了。她不喜欢这种不顾一切的粗鲁目光。罗布旺堆压迫她的时候也是这么类型的目光。
“你敢把我怎样?你还挣钱讨女人,哪个敢嫁给你这恶狼?”
看见梅朵真的生气了,贡嘎脸上挂不住那团野火了,松了手。
晚上,贡嘎饭也没多吃,那盘平日里他爱吃的回锅肉一筷子也没有动。他有点伤面子了。梅朵坐在他的对面,也没有往日的泼辣随便,耷拉着眼睛,一个劲用筷子拨拉那盘回锅肉。罗布旺堆问贡嘎,咋了?贡嘎低着头说自己累了,腰伤还有些疼。
讲述这些女子,是像表达我本人内心一种震撼和对生存的思考。在不同的生活中,幸福也是不同样的。
写藏地题材总是有点力不从心,毕竟只是看到和感受到的别人的生活。想写的不能写的,看上去是主流的,可能只是一些生活的皮毛……
我真诚的恳请文友和读者朋友们多提意见和建议,使我在这样一个文学平台上有所进步。祝福大家吉祥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