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炮响
“你个驴日的田二狗子,你他妈的是想找死啊!赶紧给俺趴下……放炮啦!”田志平冲着田二狗子撕心裂肺地喊叫着,却全然忘记了田二狗子的耳朵早就失聪了。
田二狗子依旧跌跌撞撞地向前跑,而且,越来越接近作业区。此时此刻,田志平已经急得快要发疯了。
“妈的,再往前跑你就死定了!”田志平一边挥动手臂恶狠狠地咒骂,一边疯也似地朝田二狗子跑去。
连续不断的炮声响过之后,采石场周遭的大地也同时跟着颤栗起来。一时间,硝烟弥漫,碎石飞溅。在巨大的爆炸声中,一个敏捷的身影在快速奔跑中平地腾空鱼跃,划出一道绽放血色的美丽弧线,将已经呆若木鸡的放牛倌田二狗子扑倒在地。眼前的这一幕,恰好被刚刚拉完稀屎的姜大愣子看得真真切切。霎时间,他感觉有一股强电流击穿了他的大脑,紧接着,整个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自知此事跟他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于是,浑身一软,一屁股坐在身后的那一滩稀屎上了。
四、
震耳欲聋的炮声终于平息了下来,呛鼻的硝烟充斥着整个作业区。刚刚发生的所有一切,都被场长杨登科看得清清楚楚。这个突如其来的事故,让他的脑子一时之间变得混混沌沌,不知所措。短暂的宁静之后,场长杨登科跺着脚朝姜大愣子把守的地方厉声骂道:“狗日的姜大愣子,你他妈的作死啊!赶紧给俺滚出来啊!”说完,快速朝出事方向跑去。其余的人也都纷纷追了过去。
此时的田志平早已是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了。当场长杨登科哭喊着飞奔到他的身边,把他从田二狗子的身上轻轻搀扶起来时,他的魂灵已经依依不舍地游离了自己的躯体,开始向上升腾;他茫然地俯视着自己血肉模糊的躯体以及朝夕相处的兄弟们;他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来跟大家做最后的诀别;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的魂灵还能不能及时赶回青石砬子,跟自己的家人见上最后一面……
这当儿,陶春花的婆婆仍旧斜倚在窗户旁,呆呆地凝望院子里的光景。自从去年一不小心摔了一跤,这腿脚就一直觉得不太灵便。因此,儿媳妇陶春花就再也不让她做任何活计了。有时,她会故作嗔怒地对儿媳妇陶春花说:“你这也不让俺摸,那也不让俺做,你这是想独揽大权啊!”说完,连她自己都忍不住乐了。总之,对于儿媳妇陶春花,她是一千个知足,一万个满意,唯一让她感到不满意就是儿媳妇的肚子——她想孙子都快要想疯了。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感到胸口隐隐作痛,便用手轻轻揉了揉。
不一会儿,陶春花进了屋子。见婆婆正皱着眉头揉心口窝,便急忙问道:“妈,您哪里不舒服吗?”
陶春花的婆婆长吁了一口气道:“春花啊,俺也不知怎么了,刚才还好端端的,忽然间胸口就疼了起来。没事儿,俺这会儿工夫觉得好些了。”说完,又接连打了几个嗝。
“您没事就好,俺去给您倒一碗热水过来。”陶春花刚要转身出屋,就听院门咣当一声响,紧接着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陶春花出门一看,原来是采石场的仓库保管王有智。当她看到王有智气喘吁吁,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时,心里陡然间便慌乱不安起来。
“不好了,志平他……他出……出事了!”王有智上气不接下气地对陶春花说。
“啥?志平出事了!”陶春花顿觉五雷轰顶。她张着大嘴,怔怔地盯着王有智。
“赶紧去采石场!”王有智没时间跟陶春花做太多的解释,拉住陶春花的袖子就往门外走。刚刚迈出院门,陶春花就感觉到两条腿突然像是灌了铅一般,怎么也迈不出步子,冥冥之中依稀听见丈夫田志平在深情地召唤她:春花啊,你可千万别着急,也别害怕,俺就在你的身边呐……陶春花循声茫然四顾,周遭并无丈夫熟悉的身影。她开始绝望地呼喊着丈夫田志平的名字,跌跌撞撞地朝采石场方向跑去。
五、
眼下,已经是日上三竿的时候。橘红色的太阳把惬意的温暖毫不吝啬地奉献给了广袤无垠的大地。过不了多久,大自然将又会被葱葱茏茏的绿色植被所覆盖。
公社农机站里,正在维修拖拉机履带的田志安被师傅喊到办公室。刚刚进屋,就见师傅梁满仓一脸的凝重对他说:“志安啊,你赶紧骑车回家一趟,家里出事了!”
“出……出啥事了?”田志安惊慌地问师傅梁满仓。
“别问了,你先赶紧回去吧!”梁满仓拍了拍田志安的肩膀,催促着田志安赶紧回家。
此时此刻,田志安的心在毫无规则地狂跳,似乎马上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来不及再做任何形式的思考,跃上自行车,向青石砬子一路狂奔……
不多会儿,田志安的自行车便撞开了自家的院门。奇怪,院子里面静悄悄的,好像根本就不曾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他赶忙翻身下车,匆匆走进屋子里。
嫂子陶春花不在家里,去哪了呢?不会是嫂子出啥事情了吧?田志安一边寻思着,一边快步走进西屋。见母亲两眼茫然地看着外面,便急切地问:“家里出啥事了?”
“俺也不知道啊!”田志安母亲的眼睛里开始掠过疑惑和迷茫。
“俺嫂子呐?”田志安又赶紧追问了一句。
“哦,刚才让采石场的王有智给叫走了;也没跟俺打声招呼。”
田志安一听这话便毛了,心想:坏了,肯定是哥哥志平出事了。
于是,田志安故作镇定地安慰了一下母亲之后,便又匆匆走出屋子,骑车赶往采石场。一路上,除了拼命地蹬着脚踏板,田志安的脑子里一直都在胡思乱想,好几次差点从自行车上跌落下来。快到采石场时,自行车链条终于在田志安的猛烈蹬踏下断掉了。无奈,他只好扔下自行车,喘着粗气朝采石场跑去。
这时候的采石场,硝烟似乎还未散尽,残存的刺鼻气味仍在作业区附近弥漫着。暂时的静谧使得周遭所有一切,突然之间都凝住了。间或,从不远处的山谷里偶尔传来布谷鸟婉转的啼鸣声。紧接着,一阵令人感到揪心的哭喊声划破整个作业区上空,萦绕在空旷的山谷中……
六、
当田志安筋疲力尽地跑到出事地点时,嫂子陶春花已经泣不成声地瘫软在哥哥田志平的尸体旁。场长杨登科和他手下的那帮采石工们也都低着头,围在一旁默然肃立着。此刻的田志安,大脑一片空白,他甚至不敢走上前去,看一眼哥哥田志平溅满鲜血的遗容。
过了一会儿,场长杨登科开始安排善后工作。他先是让一名腿脚麻利的工人赶紧骑车去一趟靠山屯,通知他们暂时不要过来拉石料了,然后,又让王有智去趟大队部,把采石场这边发生的事情,跟大队书记齐向东汇报一下。当他回头发现呆立在一旁的田志安时,便赶紧走上前去握住田志安的手,长叹了一口气,说:“事已至此,你就节哀顺变吧——志安,你哥他是个好样的!尽管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将田志平舍身救人的英雄行为,如实向上级有关部门反映的。”接着,杨登科神情肃然地将当时所发生的一切告诉了田志安。
眼下,田志安悲恸的心情逐渐开始平复了下来。他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开始考虑如何应对后面即将发生的未知的事情;其中,最为关键的是他该如何将哥哥志平不幸罹难的噩耗告知家中多病的老母。对于田志安而言,这既是目前的一桩头等大事,也正是他最为感到头痛的。直到大队书记齐向东等人急三火四感到采石场时,他也没能想出个妥善的应对方案来。不过,当他偶尔将目光停留在一旁伤心欲绝的嫂子陶春花身上时,他的心里顿时觉得豁然开朗了。是的,只有嫂子才能搞定这件棘手的事情;只有嫂子沁人肺腑、金玉良言的安慰,才能抚平母亲痛失长子的悲戚心情。想到这里,田志安的心多少有些释怀了。当然,前提是:他得首先安抚好嫂子陶春花。于是,他轻轻走到哥哥的遗体旁边,将已经欲哭无泪的嫂子陶春花搀扶起来。
……
不久,一阵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从远处传来。举目望去,山脚下崎岖不平的土路上,快速行驶的吉普车搅起田野上的滚滚黄土,瞬间形成一簇簇形态各异的团雾,在太阳强烈耀眼的光束映衬之下,显得有些变幻莫测。
不多会儿,伏龙山公社革委会主任张怀礼沉着脸,将肥硕的身体从吉普车里挪了出来。正在跟杨登科了解情况的大队书记齐向东赶紧迎上前去,自责地说:“对不起——张主任,出现这样的事故,全都是因为我们的安全防范工作没有做好;我们给公社领导脸上抹黑了。”
张怀礼黑着脸,没有理会齐向东,却径直朝田志安和陶春花那边走了过去。齐向东和杨登科也紧随其后。
未等张怀礼开口,齐向东便赶紧对田志安叔嫂俩人说:“公社领导张主任来看望你们了。”
张怀礼乜了一眼齐向东,之后,凝目望着眼前这个梨花带雨、面容姣好的未亡人陶春花,心里不禁泛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怜花惜玉之情——真是一个招人喜欢的女人啊!张怀礼心里这么一想,便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扯住还在嘤嘤啜泣的陶春花的手,说:“别太难过了,人都已经走了,你就节哀顺变吧!如果有啥要求,你就尽管跟我说,我会尽量帮忙的。”张怀礼一边说着,一边抚摸着陶春花那双温暖的小手,感受着这个年轻寡妇柔软滑嫩的肌肤瞬间给他带来的美好感觉。
七、
在采石场简陋的工棚里,代表公社一级政府的革委会主任张怀礼主持召开了事故现场会。说是会议,其实也不过短短十几分钟的光景。之后,张主任还要马不停蹄地赶回到公社,参加中午在公社食堂举办的春播生产誓师大会和之后的午宴。
按照张主任的指示精神:采石场暂时停工,场长杨登科必须作出深刻检讨,并将事故过程写出书面报告,递交给公社革委会;妥善安置好死者,依照相关文件精神,尽量满足死者家属的合理要求;对于造成此次事故的主要责任人姜大愣子,他是难辞其咎的,必须严肃处理,择日由公社人保组移送到县劳改所,进行劳动教养。
望着渐渐远去的吉普车,杨登科和齐向东俩人几乎同时长叹了一口气。
此时此刻,陶春花伤心欲绝的悲痛情绪多少得到了一些缓解。不管怎样,她得跟小叔志安一起,把丈夫志平的后事料理得妥妥帖帖,这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至于其他方面的问题,也只能暂时搁置一旁了。还有,婆婆咋办啊?她心脏不好,若是知道了这个天塌下来的事情肯定会承受不了的。想到这里,陶春花禁不住又嘤嘤啜泣了起来。站在一旁的田志安赶紧凑上前去,轻声安慰了几句:“别哭了——嫂子,都快晌午了,咱得赶紧跟杨场长和齐书记他们商量一下我哥的后事啊。”
陶春花也觉得小叔志安的话有道理,便轻声“嗯”了一句,渐渐地止住了哭泣。于是,俩人一前一后走进工棚里。见杨登科正在跟大队书记齐向东研究田志平的事情,便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旁。少顷,大队书记齐向东用征询的口吻对田志安叔嫂俩人说:“你们看这样好不好,鉴于田志平同志舍身救人的英雄行为,大队准备为他打造一口上好的棺木,墓穴的位置由你们来选定。入殓之前,为田志平同志开个追悼会,以此缅怀他英勇救人的壮举。另外,抚恤金按照烈士标准发放,至于能否获取烈士荣誉,那还得经过公社革委会同意,然后,再报请县政府批准。如果你们还有什么其他方面的要求,就提出来,我们会尽量满足你们的要求。”说完,又对一旁愁眉苦脸的杨登科说:“毕竟田志平是你手下的人,你务必要把这件事情办好。”
杨登科沉吟片刻后,说:“齐书记尽管放心,俺若是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那就太对不起田志平了。”
按照当地的习俗,在外死于非命的亡故之人,一般情况下,遗体是不能运回村里的。因此,齐向东用征询的口吻问田志安和陶春花:“田志平同志的遗体如何安置?你们是否有其他的打算?”
田志安跟嫂子陶春花商量了之后说:“先停放在采石场这边吧,就算能拉回家去恐怕老人会受不了。再说,我们想把我哥葬在伏龙山南面的向阳坡地,到时候入殓也很方便。”
齐向东低头沉吟了一会儿,说:“那行,就按你们的意思去办!”之后,又对杨登科说:“你马上安排人去挖墓穴,一定要选一块好的地角。还有,田志平的遗体暂时就先停放在工棚里,你再安排几个人负责看护,一定不要出现任何纰漏。我马上回大队去找张木匠,让他抓紧时间打造棺木,以免耽搁了入殓。别的事情,咱们回头再说也不迟。”说完,跟大家打了招呼后便急匆匆地走了。
齐向东前脚刚走,后脚杨登科就安排了几个采石工去伏龙山南坡挖墓穴。同时,又亲自率领几个采石工,将田志平的遗体抬进工棚里。这时,外面出来一阵沙哑的哭声,接着,只见灰头土脸的一个人踉踉跄跄地闯进工棚里面,两只胳膊上各挽着一个用鲜艳芳香的迎春花扎成的大花圈,进来后便“咕咚”一声跪倒在田志平的遗体旁,大声嚎啕起来。原来是放牛倌田二狗子,只见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着:“志平兄弟,你傻啊?为何非要救俺呀!俺这条光棍汉命贱啊!不值得用你金贵的身子来换俺这条贱命啊!俺……俺田二狗子对不住你呀……”杨登科在一旁听得心烦,走过去,朝田二狗子的屁股蛋子踢了一脚。同时,又恨恨地斥责道:“你狗日的不知道今天开山放炮吗?要不是因为你,志平他会死吗!你个狗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