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二狗子并不理睬杨登科对他这般无礼，他心里明白，其实这事儿也不能完全怨他田二狗子，因为他耳朵聋，听不见，要怪也要怪把风放哨的那个人。对啦，当时把守南面道口的那个人是谁呢？等俺查明了是谁，绝饶不了他，俺一定得跟他拼命不可。于是，田二狗子抹了两把鼻涕眼泪，慢腾腾从地上爬了起来。
　　
　　 八、
　　 接近中午的时候，田志安跟嫂子陶春花俩人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家里。尽管一路上俩人商量好了如何安抚家中母亲，但是，当俩人拖着沉重的双脚惴惴不安地迈入家中，看见坐在炕上病怏怏的母亲正用一种惊悸不安的眼神凝视着他们时，叔嫂两人的精神便顿时崩溃了，双双失声痛哭起来。
　　 “志安……春花，你俩这是咋啦？到底出啥事啦？”田志安的母亲浑身开始不停地抖动着。她迅速地爬到炕沿边，一把拽住儿媳妇陶春花的手，嘴角哆哆嗦嗦地问道。
　　 此时的陶春花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下子扑在婆婆的怀里。“妈啊，志平他……不在了！”话音刚落，婆婆仰面大喊了一声：“志平——我的儿啊！”旋即，便昏厥过去。
　　 当田志安的母亲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了公社卫生院打点滴。儿媳妇陶春花默默守护在病榻旁，一双红肿的眼窝里噙满了泪水。
　　 下午，田志安从哥哥的衣柜里翻出一套只有节日才穿的服装和几件干净的内衣内裤。又跑了一趟大队供销社，扯了几米白布、黑布；买了一双千层底布鞋，一顶蓝色卡其布帽子和一条毛巾。之后，便匆匆赶往采石场。
　　 ……
　　 伏龙山公社的食堂里面人声鼎沸，热闹非常；觥筹交错、大快朵颐的午宴还在继续——这是每年一度的春播生产誓师大会，与会者来自各个大队和下属生产队的领导班子成员。当然，羊毛出在羊身上，这是妇孺皆知的硬道理。因此，午宴所有的费用支出均由这些大队和生产队来分摊，这既是一项惯例，也是约定俗成的政治任务。一般来说，像这样一种颇具规模、这样一种令人视觉和味蕾都难以抵御的垂涎欲滴的大会餐，从伏龙山公社的历史到现在，都未曾有人缺席过，除非有天大的事情牵绊，否则，哪怕是天上下刀子也要顶着锅盖冒死参加的；尤其是在贫穷落后的乡下、在青黄不接的月份里，这无疑是一场空前绝后、胜过春节年饭的饕餮盛宴。然而，今天却出现了一个例外情况——青石砬子大队书记齐向东没有来。
　　 在誓师大会上，公社革委会主任张怀礼作了一次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口号式的冗长发言。会议期间，张主任的表情极具多样化，像是在主持一场个人脱口秀节目。他的每一句话都尽显抑扬顿挫之能事，如诵诗词古韵之状态。以至于发言至高潮迭起时，嘴角两边不断地冒出白沫来。尽管如此，张主任充满激情的发言却并没有因此而赢得与会者们的热烈掌声，甚至会场下面还有人在小声嘀咕：少放两句臭屁吧！再这么继续放下去，俺们大伙的哈喇子都要流到裤裆下面了。
　　 ……
　　 伏龙山下的青石砬子采石场一片寂静，除了偶尔传来鸟儿婉约美妙的啼鸣声外，平日里叮当作响的锤声、爆破声以及采石工们搬运石材的吆喝声也都在上午惊心动魄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了。工棚外面，田二狗子和两个守灵的采石工缄默无语坐在地上，场长杨登科则呆呆地凝望着伏龙山发愣。过了一会儿，被派去挖墓穴的那帮采石工们回来了。杨登科收起发呆发愣的目光，有气无力地问道：“都弄好了？”“弄好了。”不知是谁回答了一句。
　　 这时，田志安跟王有智俩人气喘吁吁回到了采石场。
　　 王有智对场长杨登科说：“你们先回去吃饭吧，我跟志安在这里守着。”
　　 杨登科踌躇了一会儿，说：“也好，我吃完饭后再过来，其他的人就别回来了。”正准备离开时，忽然像是忘记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便问王有智：“狗日的姜大愣子哪去了？”王有智皱着眉头沉吟了片刻后说：“也是的啊，这个姜大愣子跑哪去了？”
　　 杨登科又朝那帮采石工们扫了一眼：“你们也都没有看见这个狗日的跑哪去了？”
　　 采石工们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应声。
　　 “他姜大愣子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等忙完了志平的事，俺再找他算账！”说完，便招呼大家回去了。
　　 田二狗子没有跟着大家一同离开，仍旧呆坐在地上。王有智走过去，蹲在田二狗子的耳边大声吼道：“你咋不回去呢？”田二狗子看了一眼王有智，执拗地说：“俺不回去，俺要在这里陪着志平兄弟。”站在一旁的田志安被田二狗子的这番话感动得鼻子有些发酸。
　　 于是，三个人走进工棚，开始擦洗田志平身上的血渍和泥污，之后，又费了好一番工夫，将带来的新衣、新鞋和新帽，一丝不苟地为田志平穿戴好。最后，在遗体上面覆盖了一块白布。忙完了这一切后，时间差不多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
　　
　　 九、
　　 四月开始的第二日上午，灰蒙蒙的天空开始洒落霏霏细雨，青石砬子采石场周遭充斥着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压抑氛围。原本为田志平举办的追悼大会被临时取消了。一是因为在前天的午宴当中，革委会主任张怀礼喝多了酒，身体不适，无法参加追悼会；二是逝者家属陶春花也不希望丈夫的后事办得太过张扬，惊扰了亡夫的魂灵。于是，大队书记齐向东跟杨登科简单商量了一下，决定取消追悼会。之后，他们和十几个采石工一起，肃然站立在田志平的灵柩前，低头默哀了三分钟。
　　 没有响器班子吹奏的断肠哀乐；没有三亲六故们的悲戚送别，在这样一个清冷的春日上午，采石工们轮番抬着田志平的灵柩，缓慢地朝着伏龙山南坡行进。
　　 正如圣经所言：尘归尘，土归土，灰归灰。自然界所有的生灵都在生与死的更迭交替中置换角色；而前日清晨的那个鲜活、硬朗，浑身充满荷尔蒙能量的生命符号，眼下已然入土为安。只有浩瀚深邃的苍穹和广袤无垠的大地才是永恒的、亘古不变的。
　　 在葬礼即将结束时，突然从山脚下传来一阵瘆人的喊叫声：“放炮啦……放炮啦！”紧接着，又传来一阵急促的哨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蓬首垢面、赤裸着下半身的汉子，不断挥舞着手臂，边跑边喊：“放炮啦……放炮啦……”
　　 “这不是狗日的姜大愣子吗？”杨登科惊讶地张着大嘴，心想：怎么会是这样？
　　 “姜大愣子不会是真的疯了吧？”王有智随声附和道。
　　 事实证明，姜大愣子的确真的疯了，而且疯得厉害；疯得可怜；疯得让人不忍目睹。
　　 ……
　　 四月下旬的伏龙山，已是绿意葱茏，山花烂漫了。山上山下，尽显生机盎然、鸟语花香的怡人景象。
　　 尽管青石砬子采石场的那次事故已经过去半个多月的光景，但直到今天也没有得到公社领导下达的允许复工的指令，这让大队书记齐向东感到万分着急；因为这采石场是青石砬子大队最重要的产业链和资金来源，停产就意味着掐住了整个大队的经济命脉。还有采石场的那十几号工人，他们怎么办？就这么一直遥遥无期地等下去吗？他们得吃饭；他们得养家糊口啊！一想到这些，齐向东便感到寝食难安。为这事儿，他跟场长于登科没少费心思，三天两头去公社找革委会主任张怀礼，比蜜还甜的好话说了一箩筐，就差给他跪下磕头了，结果，屁都没用。让齐向东头痛的还不止这些，就拿田志平的事情来说，先前张怀礼主任还信誓旦旦地承诺：要按照烈士抚恤金的发放标准补偿死者家属，可是到了后来，他又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说田志平英勇救人的行为有瑕疵，原因是被救的田二狗子是个富农子弟。按照张怀礼的个人观点：阶级斗争的弦时刻要绷紧，一刻都不能松，尤其是对待地、富、反、坏、右分子。所以说，在田志平救人的问题上，至少说明他的无产阶级立场还不够坚定，缺乏人民群众应有的革命意志和斗争精神。像这样的人物，能作为英雄楷模来广泛宣传吗？
　　 眼下，青石砬子贫下中农的掌舵人——大队书记齐向东，陷入了一种深深地自责中，他觉得自己愧对了乡亲们对他的信任和依赖。
　　 也许所有的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糟糕；也许事情会在遥遥无期的等待中发生转机。齐向东企盼着这一天尽早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