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题】放弃
田老汉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活到这把年纪,一直如脚下的泥土般卑微得未遭人待见过,眼看脖子就要埋到泥土下了,居然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
那天,跟往常一样,田老汉去镇上赶完集,打了几斤散装老白干,就去董幺鸡开的夕阳红茶馆打麻将。这天手气实在太背,从晌午奋战到掌灯,不但把贴身衣兜里的全部家当输了个底朝天,还倒欠了董幺鸡两张老人头。
镇子离家十多里路,等田老汉回到自己那被遗忘在大山深处的村子里,四下已漆黑如墨了。如今山里人少,大白天也难得见到几个活物,到了晚上,灯一熄,山村完全成了一架骷髅。山峦重重,松涛滚滚,夹杂着几声猫头鹰的尖叫,愈发显得阴森恐怖。饶是田老汉自恃在这山里生活了七十多年,又仗着一股酒劲,还是心慌得高一脚低一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直踉跄。好在,山路虽然崎岖,铺了水泥,沿着路走,倒也不会有啥闪失。
好不容易连滚带爬地回到自己那断了半壁墙的家,田老汉喘着气扶住墙,正伸手去兜里掏钥匙,忽然,整个人像被电击了一样,僵住了。这时,在他正前方不远处,有一星微弱的火光一闪一闪的,在夜色中,如鬼火般魑魅。是鬼,还是贼?田老汉睁大醉熏熏的眼睛,脑子里连转几个念头,后背惊出一身冷汗。顿了一秒,他赶紧站起身,向屋旁走去,他记得那里放着一垛干柴,有的棍子还很粗大。
“老哥子,你可算是回来了!”田老汉才走出一步,那鬼火居然发出了声音。沙哑,低沉,却有点耳熟。
“你、你哪个?”田老汉收住脚,挺直背,声音提得很高,却有些飘忽。
“哎呀,你看你,这又是喝高了吧。我是乔书记啊!”随着声音,一束刺眼的手电筒光把田老头从黑暗中拽了出来。
“哦,乔、乔书记,怎么是你呀?这大半夜的……”田老汉突兀地站在光晕里,酒醒了一半,眨眨眼,他抬手边挡眼睛边咧开嘴囫囵地打招呼。
“这不,有点事找你老人家帮个忙!”乔书记向田老汉紧走几步,扶住了他瘦弱的肩膀。
堂堂一村的父母官,怎么会找我这个一无是处的糟老头子,还说帮忙?田老汉满腹狐疑地开了门,把乔书记请进了屋。
进屋后,乔书记边客套边四下张望,确定家里没人后,一把关上门,压低声音说明了来意。乔书记说:“哥啊,这换届选举过几天就要召开了,你晓得他们新提名了哪个吗?德胜。你说这娃,冒冒失失的,能当好一把手吗?就拿前年修路来说吧,资金迟到几天就跑到村委会大吵大闹,像啥话?他要是当了书记,那不是芝麻大一点事就要闹到乡长家去吗?官场的学问大着哩,就他那点斤两,当个队长都是捡了村里年轻人少的漏子。我们村已经拖了全乡的后腿了,要是再不知好歹,那可真成了爹不爱娘不疼的野孩子喽……按说,我也当了这么多年,该下了。可是,我舍不得咱村,舍不得你们哩!哥,他们糊涂,你最明事理,敢跟他德胜叫板,老弟我佩服你!”
乔书记说得言真意切,田老汉听得云里雾里。末了,乔书记还晃动着他那颗比灯泡还亮的秃头,从披着的夹克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塞到田老头手里,拍着他的手背,语重心长地说:“田叔啊,你看,我两个大侄子都住进了城里,你还一个人住在这山旮旯里。虽然你说是不习惯城里,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也晓得你有你的难处。一点心意,你拿着,爱咋花咋花!到时记得投我一票就成。”说完,又神秘兮兮地凑近田老汉的耳朵,以更低的声音说:“这全村上下啊,我只敬重老哥子你一个,这个钱,我也只给你一个人,千万莫说出去了哈!”然后,也不待田老头反应过来,那颗灯泡就从门缝里挤出去,消失在了夜色中。
在桔黄的灯光下,牛皮信封鼓鼓的,泛着诡异的光芒,像董幺鸡那对硕大的乳房——性感、饱满、立体,勾引着田老汉业已萎缩的欲望发酵般膨胀。
今天,董幺鸡给他借钱的时候,虽然胖脸上的肌肉极力地牵扯成一朵大菊花,话却不是那么好听。“田伯呀,我家大兄弟耳朵咋那么耙哟,挣的钱全拿去养婆娘了,也不管老汉死活。我这也是小本生意,再借下去,我可要关了门到大兄弟家讨稀饭喝喽!”董幺鸡的话说得不硬不软,但明白人都听得出,那是在下最后通牒了。当时,他黑灰的脸红得像未烧透的烙铁,恨不得有个地缝可以钻进去。可他只能死撑着嗫嚅:“不是,是我这些天没空进城。过几天,过几天一定还!”
可是,过几天真能还得了吗?他心里直犯怵。
两个儿子虽说都在城里买了房,可是他们要还房贷、车贷、要供孩子上学、还要生活,日子也不见得多好过。每次给生活费的时候,媳妇的脸都黑得像被雷公抓过一样,吓得他拿过钱不知放哪才暖和。其实,他身子骨还算硬朗,种点瓜果蔬菜喂头猪,加上国家的那点补贴,也能过活。只是,自从迷上麻将,他就没心思管庄稼,钱也不够用了。
田老汉迷上麻将,还是三年前的事。那时,他老伴走了,跟儿子们住了段时间,受不了媳妇的闲气,就赌气住回了山上。满以为媳妇会来跟他下矮桩,不想儿子干脆一个月甩给他两百块生活费了事,他又不好意思给孩子低头,就一个人过上了。但是,空寂寂的山村空荡荡的老屋,总让他感觉白天黑夜都有无数双手从看不见地地方伸出来拽他、挠他,搅得他不得安生。于是,就特喜欢往人多的地方钻,打麻将就是那时候学会的。村里人少,又好土里那点活,很难凑到场子,他就往镇上跑。不想,一跑进了董幺鸡的茶馆,就再也走不动了。
董幺鸡真名叫啥他不晓得,听到别个都这么叫,他就跟着叫罢了。董幺鸡五十出头,一张冬瓜脸又白又胖,嗓门大,爱笑,一笑起来肆无忌惮,眼睛都挤到了肉堆里。尤其是胸前那对炸弹,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没事就在老头们中间晃,晃得一个个尖利的钩子从浑浊的眼睛里弹出来,在狭窄污浊的空间里撞击。
田老头成天守着一排空房子,感觉自己都成半个活死人了,只有听到董幺鸡的笑声,看到董幺鸡鼓胀胀的胸,才能嗅到一丝人的气息。至于儿子们给的生活费怎么输掉的,怎么牌是怎么输掉的,儿子们给的生活费怎么没了的,自从欠上董幺鸡上千块赌债,他就稀里糊涂地说不清楚了。
输多了,他也曾赌咒发誓地戒过赌。可是,每到赶场天,他的双脚就像中了邪一样,不听使换地往镇上跑。麻将,就跟董幺鸡那对乳房一样,无时无刻不散发着迷人的香味,诱惑着他全身的感观神经,欲罢不能。
家徒四壁,欠着外债,儿子们又几个月没给生活费,他正为油盐钱发愁呢。乔书记这笔钱,无异于雪中送炭。
掂量着手中的信封,他知道份量不轻。到底几百呢?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但是,不知为何,他的手直打哆嗦。他这辈子,除了姑表舅子村邻家办酒席送份子钱,从来没给其它人送过钱,也没收到过别人的钱。如今,堂堂村长亲自给他送钱来,让他在受宠若惊的同时,无来由地有些恐慌。但是,他太需要钱了。有了钱,他可以吃李胖子家的羊肉蒸碗,可以了清董幺鸡的债务再翻本,甚至可以说点下流话揩揩董幺鸡的油……对他来说,那信封里装的,不是钱,而是他的地位和尊严。
他颤抖着手,犹豫不决,那信封像董幺鸡的乳房一样活色生香,又像李胖子的羊肉蒸碗一样酥软腻滑,令他馋诞欲滴。他感觉这诱惑纯粹就是一种折磨,是对他意志力的挑战。僵持了不久,他败下阵来,深吸口气,一点点地将牛皮信封拆开了来。其实,信封根本就没封口,但他却拆得很慢很慢,仿佛那真是董幺鸡的乳房,生怕一下剥开就破坏了心中的美好;又仿佛信封里不是他渴望的宝贝,而是装着枚定时炸弹。当他的手从信封里取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叠老人头。红通通的老人头被他枯槁的手拽得变了形,但脸上依然牵强地笑着。他看着那些歪嘴斜眼的老人,瞳孔张得很大,眼珠子都突出来了,仿佛看着一个个鬼怪。他没想到,乔书记会给他这么多。他以为自己酒醉眼花产生幻觉,使劲揉揉眼睛,把手举到眼前一张张地看过,才半信半疑地把食指伸进嘴里蘸着口水连点了三遍。
两千!
这是个不小的数目。对于种了一辈子庄稼的田老汉来讲,那几乎是他大半年的收成。即使现在老了,身子骨不好使,儿女们不让他种田,那也相当于他半年的生活费。
不就投个票嘛,鸡毛大点事,乔书记怎么这么破费?一个小小的村支书,哪来这么多钱?一个穷山村,乔书记这么卖力地拉选票,到底图个啥?
一连串的问号像闪电一样在他脑子里闪过,再看老人头时,他就觉得那些老人眼里、嘴里都喷着火,火熊熊燃烧着,烫得他的手直哆嗦。“哗!”突然,老人头从田老汉手上滑落,如天女撒花般飘落到地上。声音很轻,在寂静的夜里,却很清脆。
田老汉的眼睛像被针刺了一样地疼了一下,赶紧弯下腰,舞动着双手去捡那些散落的老人头。同时喃喃自语:“管它呢,有钱不花,对不住爹妈!”
第二天,天上下起了小雨。这春天的雨,就像小媳妇的眼泪,总是滴答滴答地流个不停。
田老汉本来打算上街去把董幺鸡的钱还了,顺便过把瘾,但看到雨下个不停,估计也没几个人冒雨上街打牌,就作罢了。心情有些激动,一个人就坐不住,干脆跑到老书记家摆龙门阵。
老书记住田老汉家后背坡,爬过几块菜地就到了。田老汉家本来是个大院子,住着五六户人家,可是,这些年,院里的人要么钻了土要么进了城,诺大一个院子就剩下他一个人。闲得慌的时候,他就爱到老书记家坐坐,一来可以从老书记那儿听些新闻长点见识,二来打发时间快,时不时的还可以蹭顿饭吃。
老书记当了一辈子村官,做事公正,为人随和,深受众人拥戴。不知怎的,上两届主动退了下来,跟老伴一起在家种种庄稼养养鸡,过起了田园生活。尤其是这两年,跟德胜合伙搞果园,赚多赚少不得而知,但光看书记家的电器家私越来越现代化,就够令人羡慕了。老书记虽然退了下来,但他见多识广,又乐于帮助人,大家有了什么事都爱找他商量拿主意,自然的,他成了村里的百事通。
田老汉和老书记闲聊了一会,自然而然地就扯到了选举上。老书记告诉他,目前书记的提名有三个人,原副书记老许,乔书记,和德胜。老许这人实在,在党员中基础很好,德胜的呼声也很高,乔书记估计得下来了。临了,老书记忽然冒出一句:“这个老乔,当了一辈子官,我看是当疯了。居然为了能连任,花钱请人投票……”
田老汉正听得津津有味,嘴巴咧开半张着,笑容满面。陡然听到这里,心里一咯噔,那张着的嘴就像被鱼刺卡住一样僵住了,大气不敢出。
老书记继续说:“你说他多糊涂,居然来贿赂我,亏他想得出来!这德行,我在任上的时候就多次批评过他,想不到这么多年,还这个样子……”
田老汉长长地吁了口气,合上嘴,按捺住内心的不安,嗫嚅着问:“啥、啥时候?好多钱?”
“昨晚。多少我不晓得,反正我接都没接,狠狠批评了他一通。我说咱都是老共产党员,做事要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对得起良心……”老书记平时说话细声慢语,此时,语速又快,声音也大,显得很激动。
田老汉用力扯动着僵硬的面部肌肉,一边鸡啄米似地点头说是,一边在心里划拔开了。
乔书记昨晚说啥来着?说只敬重他,只给他送了钱,还让他不要告诉别人,乐得他一晚上没睡着,原来这些都是假把子。太滑头了。更让他坐立不安的,是老书记的话,句句有力,像锤子敲打着他的心脏,打得他心惊肉跳。自己也是个老共产党员,虽然当年入党条件没人家过硬,但是,那也是经得起考验的。这么多年,自己虽然渺小如蝼蚁,但一直严于律已,奉公守法,绝对对得起天地良心。可是,昨天晚上,居然,马什么蹄来着,唉……
正琢磨着,老书记探过头问他:“老哥,这回,你准备选哪个?”
“我,我……”田老汉不知如何作答,稍一迟疑,反问道:“那书记,你投哪个?你投哪个我就跟着投哪个。”
老书记打了个哈哈,笑着说:“你投哪个我可作不了主。不过,我嘛,投德胜。”
“哦?为啥?”
“德胜人年轻,有想法,有干劲,是个做大事的人。你也看到了,德胜当队长这几年,咱们队那条烂泥路搞好了,又成了附近知名的生态果林,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不全靠德胜嘛!”老书记说得高兴,站起身走到屋门口,指着对面坡的果林,大声感慨起来。
“那是!德胜这娃,跟他爹一样,脑子就是活。”田老汉也不由自主地点头附和。
“肯承认德胜了?”老书记看着田老头,调侃地笑道。
“这,这,一码归一码嘛。”田老头尴尬地搓着手。
“我说你呀,活了一大把年纪,一点没长进。人家德胜三番五次请你帮着管理果园,你甩都不甩人家,只晓得场场跑街上去输钱,让你后人咋看你?”
田老汉嘿嘿干笑两声,算是作答。
老书记顿了顿,转过了话题:“德胜跟我说,等条件成熟,他就去乡上申请贷款,扩大栽种面积和经济项目,种上无机蔬菜和水果,把咱们村弄成生态果园村。到时,跟旁边的犀牛山国家森林公园连成一片。春天赏花,夏秋卖果,既能美化环境,又能提高村民收入,还能吸引外地人游览投资,一举多得嘛。虽然咱村现在是贫困村,是荒山,但是,只要开发好了,一定会让走出去的人回来,让外面的人进来……”老书记越说越动情,眼里闪动着亮光,双手在空中有节奏地挥舞着,让田老汉想起了当年老书记站在台上开社员大会的情景。
全文语言优美舒展,修辞俯拾即是。构思完整、情节紧凑。这是它的艺术性。
充分反映农村换届选举的一些弊病和复杂的人性。这是社会性。
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