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题】放弃
田老汉看着远处,已是春暮,满目新绿。前阵子满山桃红李白已经凋谢,现在树上长满了稠密的新叶,鹅黄淡绿,相映成辉,在蒙蒙烟雨中,萌动着一派生机和希望。透过雨雾,田老汉仿佛看到儿孙们正在树下赏花、摘果、奔跑、嬉戏……
回到家,田老汉从枕头夹层里拿出那个信封,在灯光下反复打量、掂量、抚摸。现在看,那信封扁扁的、方方的、长长的,像是一把宽尺。该如何用好这把尺,他心里有点亮光,却没完全散开迷雾。
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村官,会牵扯到这么多问题。他这辈子没当过官,他家的娃娃也没一个当官的,不晓得戴乌纱帽是啥滋味,也不稀罕。作为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唯一的指望就是修好自家那一亩三分地,填饱肚子、儿孙满堂。市场经济兴起后,他的愿望加多了一个,就是不缺钱花。再后来,村子荒废了,他的愿望又多了一个,就是儿孙们多回家看看。哪个当一把手,对他来说都一样,反正吃自家的饭,用自家的钱。
虽说新生活各管各,但作为老百姓,哪个不希望有个好政策好领导,跟着把日子过敞亮?就拿村里那条公路来说,那么多年,一直坑坑洼洼,烂路一条,一到下雨天,赶场进城就是一身泥。要不是德胜那年闹着跟村里要了钱,带领大家集资铺了水泥,恐怕到现在还是烂路一条。
作为一名老共产党员,他也晓得,收人好处是不对的,是犯政治错误,在过去,是要挨批斗的。
想到批斗,他不自禁地打了个冷噤,赶紧起身走到床头,搬开木衣柜旁边堆叠的三口木柜,把最下面那只残留着斑驳红漆的木柜打开,从最底层摸出了一个用胶袋包得严严实实的纸包。然后,他坐在床头,剥洋葱一样把纸包一层层打开,在一些票据纸张里拿出一个方形的红色小本本。灯光映照下,两排烫金的字《中国共产党党员证》特别刺眼。可能是年代有些久了,证书外壳虽没什么损坏,里面的纸张已有些泛黄,照片和字迹也很模糊。
田老汉抚摸着《党员证》,像抚摸婴孩一样温柔。他依稀还记得入党时的宣誓词——“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
但是,把票投给德胜,他实在不甘心。
和德胜一家的结,他到现在都解不开。不仅是他和德胜爹有旧愁,还有他对德胜的新恨。
德胜的爹是田老汉本家兄弟,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同宗同族,多少有些渊源。年轻的时候,田老汉和德胜爹关系很好,经常一起上山下田。德胜爹认得几个字,脑瓜精,让大字不识的田老汉很是崇拜和羡慕。可是,有一回,田老汉发现当保管员的德胜爹居然偷盗集体粮食。阶级立场分明的他不假思索地揭发了德胜爹,害得德胜爹蹲了一阵子监狱。而田老汉却因为大义灭亲,被破格吸收为党员。但是,自那后,两家就成了仇人,老死不相往来。
德胜这孩子倒也乖巧,从小见到他就叔叔长叔叔短地叫得亲热,也和他的两个儿子打得火热,可是他并不待见他。在他的观念里,贼的儿子能好到哪儿去?后来,德胜长大了,跑出去打工了,这一打就是十多年。想不到,几年前居然跑回村里,承包一大片废弃的荒山种起了果树。虽然没几年的功夫,家里就盖了新楼房,还带动留守村里的老人妇女赚了点钱,但田老汉依然不看好他。在他看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壮年,不在城里买房干事业,虚头巴脑地混在一帮老头老婆子中间充能耐,是投机。
最让田老汉耿耿于怀的,是去年他想申请个低保,老腿差点踏破他德胜家门槛,硬是没给批。德胜还振振有词地说他两儿子都在城里买了房生活有依靠,又是共产党员,应该把好处让给更多有需要的人。真他妈扯蛋!儿子有房又咋地?儿子是儿子老子是老子。那城里乱遭糟的,出个门分不清东南西北,喝口水都要钱,还老受气,哪有一个人住山上自在?这几年,他也看开了,山上有啥不好?好山好水,熟门熟路,空气中满满的啥离子氧气,城里人求都求不到哩。只是,自从迷上麻将后,输多赢少,儿子们那点生活费就捉襟见肘,他才想要低保补助。没想到,一个小小生产队长,硬是把他卡死了。啥共产党员,都是借口,分明是报老子的仇!
人家乔书记,虽然名声不是那么好,但是老二家生二小子,人家二话没说就给上了户口。虽说收了几千块钱,人情在。
是为了钱投乔书记,还是为了村里的发展投德胜,他心里没个抓拿。但是他明白,如果投别人,那个钱就得退给乔书记。想到到嘴的鸭子将要飞了,他就不舒服。他看一眼信封,又看一眼红本本,心里像有两股绳子在相互拉扯着、对恃着、纠结着,令他坐立不安。
思来想去,田老汉眼睛一亮,想到了两个儿子。对呀,这两小子在外面跑了这么多年,啥场面没见过,问问他们,兴许能拿定主意。为了怕儿子们批评他,他决定先不说钱的事。
“大啊,我给你说个事,村里要换届选举了……”田老汉先给大儿打电话,他觉得大儿子做生意的,脑子最灵光。
“哎呀,老汉,我给你说过多少回了,我们又不回山上住,哪个当干部关我们啥事?除了征地补偿,其它事莫来烦我。我忙得很!”田老汉隐隐听到电话里有猜拳行令的声音,还没听得真切,老大就挂了电话。
他又打给老二。
“多大个事,不就选举嘛,哪个稀罕。你个人看到办嘛,喜欢哪个就选哪个喽。对了,那个生活费,我得过一阵子才能寄给你,工地开不起工,恼火得很……”
挂了电话,田老汉目光涣散,眉头打结。又对照着看了红本本和信封一会儿,长长吐出一口气,起身将红本本重新放回箱底,把信封装进了赶场才穿的那件灰色外套夹层里。
接下来两天,雨下得更大了。粗大的雨点像豆子一样从天上滚下来,气势汹汹,雨点砸在屋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金戈铁马在奋蹄扬鞭……
田老汉站在低矮的屋檐下,扳着手指踱来踱去,一会儿抬头看天,一会看看屋门前的水泥公路,嘴里直嘟哝:“咋这么大雨?啥时才停哦!唉……”兴许是太过憋闷的原因,他感觉自家的屋子在雨中变得矮了,压得他直不起腰来。尤其是坍塌那壁墙,恍惚中好像有咿呀的呻吟声在风中回旋……
夜里,田老汉做了个梦,梦见雨停了天晴了,他沿着那条公路到了镇上。他先去李胖子小食店,拿出两张老人头,先结清了以前的赊帐,又要了三碗羊肉蒸碗,一瓶泸州老窖。李胖子围着他又是扇风又是斟酒,嘴巴一滑,还把他喊成了爹。吃饱喝足,他打着酒嗝,晃荡到了对面街夕阳红茶馆。茶馆里还没啥人,他看到董幺鸡正在一张桌上凑角子。她两只手放在桌面上,挺着胸,一对硕大的乳房在镂空蕾丝衫的包裹下似要跳出来一样。田老汉手里拽着牛皮信封,眼睛直直地着董幺鸡的胸部,不知不觉就走到她旁边,把拽信封的手伸进了她的胸前。忽然,“啪”一声脆响,田老汉只觉面颊一热,眼冒金星,一阵眩晕,就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周围白得刺眼。董幺鸡呢?麻将呢?他蠕动着喉结,声音微弱得自己都听不到。他又使劲地抬起手去揉眼睛,懵懵懂懂听到几个声音交替重叠地在耳朵边响起。
“醒了,终于醒了!”
“醒了就放心了!”
“叔,你没事吧?”
在一阵喧闹声中,田老汉的意识逐渐恢复过来。他转过头,努力睁大眼睛,看到老书记和一个紫红脸膛的中年汉子站在他床头起,神色关切,嘴巴不停地翕动着。
“书记,我这是在哪,哪里?”田老汉意识逐渐清醒过来,转头看着四周,哑声问。
“叔,这是镇医院。”中年汉子弯腰将他扶起,轻声说。
“医院?我咋在医院?”他甩开汉子的手,转过头问旁边站着的老书记。
“老哥,你可是命大福大哟。昨晚下大雨,你家房子倒塌了,幸好我发现得及时,马上叫来德胜把你扒拉出来,连夜送到了医院。你得感谢人家德胜。”老书记说着,向中年汉子努了努嘴。
“叔,没事的。还好床头有个衣柜撑住,你夹在中间,只受了点皮外伤。医生说了,休息几天就没事了。”德胜憨憨地笑着说。
听到房子塌了,田老汉愣愣地看着德胜的嘴巴一张一合,脑子一片空白。没等德胜讲完,他就身子往后一仰,又倒下去了。
“叔,你放心,我已经跟两个兄弟沟通好了,等你一出院,他们就把你接回城里住。这儿啊,他们正在来的路上,估计一会儿你就可以见到他们啦!”德胜见田老汉脸色好了点,接着说:“你家的屋子,我早已作为危房上报村委备了案,等过阵子新农村集资房改造,可以享受一笔补贴的。我还跟两个兄弟联系过了,他们都同意出资在村里建集资房,等新房盖好了,你可以随时回村里住……”
田老汉定定地看着德胜,脸色像墙上那台电视机的画面一样不停地变幻。最后,表情定格,极其慌张地嘶吼起来:“外衣!柜子!”
“放心,我已叫我媳妇带着队上的人把你屋里的东西全部抢出来,放到老村长家里了,不会少了啥的。”德胜按住田老汉的肩膀,满面笑容地说。
几天后,村委换届选举党代会在村委办公室如期举行。狭窄的办公室里,挤挤挨挨地坐了十多个党员和干部,唯独不见田老汉。
选举进行得很顺利,候选人发表完就职演说,全体党员开始不计名投票。唱票时,一开始,乔书记的票数领先,他就得意地双手平放桌面,摇晃着头上的灯泡,晃得旁边的人直皱眉。后来,德胜的票一路高歌,居然跑到了第一,乔书记和许副书记的票持平了。乔书记再也坐不住了,绷直身子,脸色阴沉,连亮眼的光头也黯淡了。许副书记虽然也很紧张,倒是一直端着架子,显得平静多了。而德胜,至始至终表情淡然,一副处世不惊的样子。
唱票结束,出现了喜剧性的一幕。德胜领先,许副书记和乔书记票数相同,台上台下都陷入了僵局。
突然,办公室的门开了,从门口走进来一位七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人。老人披着一件灰色的旧夹克,一只手缠着绷带,另一只手托住了那只手的肘部。老人站在门口,挡住了门外的风景,但从他身旁挤进来的阳光明晃晃的,像给老人身上镀了一层金。
“老哥!”老书记率先叫出了声。
紧跟着,乔书记阴沉的脸一下子晴朗了,露出胜利者才有的得意表情,噌地一声站起来,快步向田老头走去。
“对,对不起,我来晚了!”田老头走到主席台前,尴尬地对着大家鞠了个躬,然后站起身,从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高举在手,镇定地说:“我来,是把这件还给主人的!”
乔书记笑眯眯地走到田老汉身边,刚把手伸向田老头的肩,一看到信封,脸上的笑容倏地凝固了。嘴半张眼外翻,手直直地伸在空中,像是表演中突然断了电的木偶。
全文语言优美舒展,修辞俯拾即是。构思完整、情节紧凑。这是它的艺术性。
充分反映农村换届选举的一些弊病和复杂的人性。这是社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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