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宇把车停在对面，熄火关灯后说，等等再走，看老头什么时候出来。
　　 两人静静注视着塔口。一小时以后，塔门打开，老头探出身子，拿起扫帚，挥舞起来。
　　 两人一脸失望。孟宇驱车而去。
　　 快中午的时候，两个年轻人来到青石板上街的公示栏下。黑西装，系斜条纹领带，胸前挂着工作吊牌，其模样一看便知是政府社区人员。他们煞有介事地往栏板贴上一纸，端视片刻后扬身而去。很快，一些闲来无事的人凑上前来围观，栏板前挤得一塌糊涂。
　　 那位山羊老头也被吸引过来，却因一时人多难以挤入。见到有人钻出来，正是他隔壁的女人，便立刻拉住她问，今天小镇喜气洋洋的，有什么新鲜事？
　　 大家只是议论纷纷，喜气洋洋是你老人家的判断而已。
　　 案子有了进展？
　　 和案子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只是一张失物招领而已。
　　 哦，吸引这么多人，想必物品价值一定可观。
　　 女人不置可否地说，社区弄得神神秘秘的，什么东西只字不提，只让失主前去认领。
　　 老头摸摸胡须，摇头晃脑地说，以我看来，招领之物，正是窃贼连日之所寻啊。
　　 此时，人群出现一条缝隙，老头马上钻进去，站在公示板前念道，青石板社区办事处收到小镇居民交来物件一样，请失主前来认领……又嘀咕道，该不会是我去年丢掉的手表吧？
　　 消息很快从上街传遍下街。居民得出三种不同看法：一是前后两件事都显得扑朔迷离，但彼此毫无关系，小镇是屋漏又遇北来风；二是可以肯定，窃贼一直在寻找重要之物，现在失物现身，但派出所必定会设下天罗地网，请君入瓮，破案指日可待；三是窃贼作案来无影去无踪，必然会夜闯社区办事处，轻松盗走所寻之物，了却心头事。小镇可得安宁。
　　 夜幕降临，谈论渐渐消停。孟宇和阿兰待在社区大厅里的值班室，不停看墙上的时钟。凌晨四点时分，两人身边的红外报警器闪动起来，阿兰赶忙按下开关，大厅一下通亮。两人四下环顾，却空无一人，只是文件柜的门敞开着。阿兰定睛扫视，一条影子贴在文件柜上，正滑向地面。
　　 踩住它！阿兰嚷道。可大厅里并没响起她的声音。阿兰清清嗓子，再次喊话，依然如故。
　　 孟宇从阿兰嚷叫的嘴型猜测出意思，立刻跨步向前，踩向影子。影子舒解酸胀感似的扭动几下脖颈，钻过他的鞋底，从卷帘门的缝儿溜了出去。孟宇拉开大门，开闸泄水般的声音哗地打破了夜的沉寂。影子混在暗色里，全然辨不出轮廓。孟宇和阿兰搜寻半晌，无果而终。
　　 返回大厅，阿兰这才缓过神，惊讶道，居然是条光溜溜的影子。她声音已然恢复正常。
　　 孟宇摇头又点头，半张着嘴接不出话。
　　 两人来回踱着步子，脸上凝固着惊愕的表情，努力消化着眼前的事实。
　　 过了好一会儿，阿兰这才长叹一口气，妥协似的说，或许，影子本身具有独立的意识和生命，只是平时关注太少。想来，其实它和我们的身体一直同在。
　　 那是说……孟宇困惑道，影子和它的主人多数时间和睦相处，可是一旦弄不好，便会分道扬镳？
　　 沉默。时间顺着各自的思绪无声流淌。
　　 孟宇忽地指着文件柜说，影子爬过服务台，贴在柜子上，红外线报警器全然没有反应。
　　 阿兰沉吟片刻，如此说来，影子应该没有厚度。报警灯闪亮，是因为打开的柜门阻断红外线引起的。不仅如此，影子出现时，我们说话全无声响。
　　 不可思议！孟宇舔舔干涩的嘴唇，影子在光照下会显身，混于黑暗则无从辨认，它深夜作祟，堪称来无影去无踪。
　　 阿兰将目光投向门外的夜空深处，那影子倒底藏身何处？即使找到它，如何制服？他的主人又是谁？下一步该怎么办？
　　 孟宇抱臂说，影子多次造次民宅，却不图钱财，也不知道它主人是干什么的。还有，影子好像没有想像的那么敏捷……他还想说点什么，终究作罢。
　　 阿兰眼神略微闪动一下，上次你说小镇市民图书馆里收藏了许多书籍，我想去看看。
　　 市民图书馆是一幢三层高的仿古建筑。在小镇湿地公园旁边。阿兰进入馆门，一个苗条女子刚把今天的晨报摆在大厅的报架上。阿兰亮出警官证，和她低声寒暄片刻。女子恭恭敬敬地引她上楼。
　　 阿兰走出馆门，天色已经暗下来。他穿过草坪中间的碎石小径，返回警车旁，用力敲了几下玻窗。
　　 孟宇从主驾座弹起来问，现在去哪儿？
　　 趁时间还早，去一趟石塔。
　　 又去石塔？
　　 阿兰不置可否地抿嘴一笑。
　　
　　 8.
　　
　　 阿吉走出院门，夜色再次降临。他环顾四周，一切变得格外陌生。这里俨然不是他生活两年的地方，或者说，置身于其中，他却不属于此处，更不属于这个世界。
　　 路过石塔，他忍不住又垂头打量自己的影子。影子也依葫芦画瓢地耷拉下脑袋，其摆动的幅度依然比他实际动作还要夸张。阿吉揉揉干涩的眼睛，睡意锐不可挡地席卷而来。
　　 你的影子走不动了，它需要休息。老人从塔底的窗口探出头说。
　　 阿吉转身回看，影子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他即刻停步，影子如同刚跑完马拉松比赛一般，踉踉跄跄地跟上前来。
　　 奇怪。阿吉应道。
　　 有什么奇怪。你影子积累的疲劳比你预想的多。
　　 所以浓度高？
　　 是的，所以浓度高！老头的语调给每个字加上了着重号。
　　 睡一觉，影子应该会恢复正常吧？
　　 不，疲劳只是表象。究其原因，是由于影子沉积太多的压力、痛苦、失望……老头想再物色一些词语，却一时想不出，转而说道，总之，人们总是忽略了对影子的关注。
　　 呃，这倒是，影子是身外之物，难得关注一次。
　　 老头呵呵两声，影子与生俱来。
　　 听你这意思，影子就像人的心脏一样。
　　 这个嘛，区别大。心好比引擎，影子好比负荷，如若过重，就是浓度太高，引擎工作起来就特别累。
　　 那我们身体是？
　　 车的外壳而已。
　　 你好像对影子的事儿挺在行？
　　 知道一些常人不知道的知识。
　　 记得上次你说影子不能调淡，岂不是没法解决？
　　 差不多是这样。只能让引擎去适应它。老头说完，把臂肘拄在窗沿边，目光定定注视着灰乎乎的天空。
　　 让心变得更强大？阿吉若有所悟地问。
　　 对，正是如此。老头翘指赞道。
　　 别无它法？
　　 除非……抛弃影子。
　　 嗯？阿吉嗫嚅问，把痛苦甩掉？
　　 影子也罢，身体也罢，有时会摆脱意识的控制，各行其是。影子一旦离开，引擎将失去作用。
　　 阿吉听着似懂非懂，摇晃几下脑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望着摇摇欲坠的天空。老头亦陷入沉思，静静站在窗口，低头望着阿吉。
　　 片刻，阿吉的意识里下起雨来。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从雨雾里跑来，厉声质问，为什么还不回家？
　　 阿吉一愣，认出这是离别两年的妻子，一时语塞，迅即起身逃离。刚跑不远，见一个男子蹲在路上，捂着肚子说，阿吉，记得帮我从木匠那里换回工资欠条，年后到工地领钱。家里等着用。
　　 阿吉忙问，沈叔，木匠住在哪里？
　　 沈叔已瘫倒在地，毫无回应。
　　 阿吉蹲下身来，不停摇晃沈叔。忽地有手在他肩膀上一拍。回头一瞧，是个短发女子，脸上没有五官，辨不出模样。
　　 翠芳？
　　 我不能告诉你名字，只是来谢谢你和沈叔。那晚多亏你们搭救。
　　 知道了，是你？警察也在找你，需要你提供口证，两个假面人还逍遥法外。
　　 可女子已经匆匆离去，风一般消失在雨夜里。
　　 空洞洞的大街只剩下他一个人。
　　 你们为什么都不理我？！阿吉连声叫喊，忽地醒来，头痛如裂。
　　 雨还在下，打在地上，发出微量的爆炸声。他欠起身，积在外衣凹处的雨水掉在地上，立刻粉身碎骨。他见塔门虚掩着，便推开进入。一种异样的感觉瞬间涌入阿吉体内，他身体仿佛正在一点一点脱离引力，变得轻盈起来。但另一股强大的力量又拽住了他。阿吉握紧双拳，想稳住身体，然而倦怠的意识在这样的对抗中败下阵来，他双脚不由自主地向塔楼攀去。耳边有呼呼的风声响起，螺旋上升的梯步像倒转的齿轮，以让人头昏目眩的速度后退。少顷，他已置身塔的顶层，某股力量倏然消失，重量的感觉又重回体内。佛翕内的塑像威严地俯视着他。停留片刻，他返回了塔底。
　　 推开大门，外面的雨已渐次收兵。冰冷的空气给了阿吉一个鲜活的刺激。他伸了伸懒腰，身体如释重负般轻松起来。天色渐渐亮开，有单车从他身边擦身而过，刺耳的铃声使他内心隐隐不快，何以至此，却寻思不出原因。走出小镇，目力所及之处，工地也罢，棚户区也罢，似乎在记忆里总藏着之与有关的故事。闭目冥想，那些事情又仿佛是坠入大海的细针，躲在了意识里鞭长莫及的地方。
　　 阿吉放弃思索，信马由缰地逛荡起来。拐入一条窄巷，两个蓬头垢面的人，站在路灯下，正用异样的目光审视着他。阿吉报以同样的眼神。两人的五官和表情藏在厚厚的积垢里，目光皆如锈刀般迟钝。唯有通过身高对他们进行标识。
　　 高个头拍拍手，欢迎加入我们的队伍。
　　 我干嘛要加入你们的队伍？
　　 你已经是我们中的一员了，你必须把这个事实输入大脑。矮个子郑重其事地说。
　　 凭什么这样说？
　　 因为你没有影子。高个头接过话头。
　　 阿吉低头确认，奇怪，我没有影子了。对，你们也没有。
　　 矮个子得意道，所以嘛，我们是同伙了。
　　 影子去哪了？
　　 跑掉了呗。高个子又接过话头。
　　 能找回来？
　　 矮个子说，影子早就死翘翘喽。
　　 我的影子也死了？阿吉用眼神向高个子打去一个问号，好像在说，这次该你回答了。
　　 不清楚。不过即使没死，也活不了多久。
　　 可惜。阿吉说。
　　 那玩意，既无重量又无用处，丢了一点不可惜。矮个头说。
　　 那是说，对身体没任何影响喽？
　　 当然。你看，我现在没影子，活得多快活。高个子扭扭身姿。
　　 阿吉跟着扭了扭，感觉真的很好。
　　 三个人就这样一扭一扭地并肩走着。高个头忽然指着路边垃圾堆，对阿吉说，去把那个破碗捡来。
　　 阿吉悉听尊令。
　　 看到有人，就把碗伸过去，这样每天会有不少收获。
　　 生活就这么简单。矮个头说。
　　 阿吉心里涌上一种妙不可言的感受，是啊，生活原来就这么简单。
　　 这儿，这儿，还有那儿，高个头指指对面的墙角，还有旁边几处杂草丛说，都可以躺下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到了晚上，阿吉来到了高个头说的“这儿”，心满意足地躺下，悠然而来的困意将他带到了梦境里。他恍若来到空无一人的青石板大街上，家家户户的大门板紧闭。任何一条门缝，他一侧身就轻轻穿入，在所到之处无所顾忌地翻箱倒柜。
　　 我在干什么？阿吉醒来后，反复问自己。
　　 我总是梦到自己跑到别人家里，好像在找什么。他又问高个头。
　　 是你的影子吧。刚开始都会这样。说明它还活着。不过，终究要死的。
　　 死掉就梦不见了？
　　 应该是的。晦气的影子，干嘛要去梦它。
　　 阿吉打了个冷颤。
　　 天越来越冷。阿吉和高个子坐在路灯下，分享着拾掇回来的残羹冷饭。
　　 好几天没见到矮个子了。阿吉问道。
　　 死了。高个头说，语气里没有一丝惊叹，好像在说，哦，那儿一只麻雀飞走了。
　　 怎么死的？
　　 冷死、热死，不明不白地死，总是要死的，用不着大惊小怪。
　　 阿吉又打了个冷颤。
　　
　　 9．
　　
　　 阿兰和孟宇再次来到石塔前。石阶前的杆灯已经亮起。孟宇走到塔底的侧窗下，轻轻叩击玻璃。
　　 大门打开。老人披着厚厚的冬衣，打量两人一番，两位好。
　　 您好，又见面了。阿兰说。
　　 上次说好的，要来听三国故事嘛。孟宇打个响指。
　　 老头似乎感到气氛不妙，语塞道，我，我的历史，开始打盹了。
　　 阿兰退到石阶外，在老头身边来回走动，嘴角浮出笑意说，妙极了，破绽就在这里。
　　 老头有些不知所措，我们每个人都是历史的一部分。
　　 阿兰侧头，对着孟宇说，还记得吗，前天老伯站在门口跟我们告别。然后指指老头的影子说，瞧，影子无处不在，但位置必须符合光的直线传播理论。比如现在，在灯光照射下，他的影子出现在他的身后。
　　 孟宇顺着阿兰的指向瞧去。影子、老头、杆灯三点一线，并无异常之处。
　　 老头眼神透出慌乱，不过，影子本身也是有意识的。
　　 看来，你对影子颇有研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阿兰指了指石阶，上次你站在这里，也就是和现在同样的位置，但影子却无端端地跑到你的前面了。至于原因嘛，这倒要向你请教。
　　 影子与生俱来，不过有时会摆脱意识控制，各行其是。老头望着漆黑的天空说。
　　 如此说来，上次看到你的影子时，它刚好不受控制，跑到你前面去了？孟宇抱臂问道。
　　 人的影子有别于固液气三种状态，它是以独特的形态存在，本身也具有重量。通过视觉系统辨识的指标便是浓度。浓度越高，影子越深，表明主人意识里承载的东西越多。老头答非所问。
　　 阿兰正色道，现在这个影子，它的位置和浓度都符合当下的灯光环境。但是上次在这里看到的影子，浓度比今天高了很多，应该不属于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