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宇鼓掌道，明白了。上次看见的，跟社区大厅的那条影子，应该同属另一个主人。
　　 老头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略带兴奋地说，爱因斯坦生前作的最后一项研究，就是关于光与影子的课题，人影也是其研究内容之一。可能因为无法将人的影子收集起来在实验里研究，所以他花费了很多精力，最终却半途而废。
　　 早知道你什么都清楚，当初就该来请教你，省得今天在图书馆看了一整天的书。阿兰打了个哈欠，下午还查阅了一篇叫《最怕人类知道的秘密》的文章。里面说，霍金从黑洞的研中发现，人的影子如果一旦脱离主人，便有类似黑洞的吸附现象，不过这只对声波有效。这一点解答了我们之前提出的第三个疑点。
　　 孟宇咂了下舌头，看来，图书馆确实是一个知识成堆的地方。如此说来，苹果砸中万有引力，黑洞找到影子的吸附现象。又瞥了眼老头说，没想到，影子的秘密却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
　　 老头的脸抽搐了几下，呼吸变得杂乱无章。
　　 我想，图书馆里的史料里一定还记载有石塔的秘密。不过直接请教这位学者，会省事得多。孟宇有意刺激老头。
　　 阿兰盯住老头说，是啊，一条影子弄得小镇百姓寝食难安，原来秘密全都藏在这里。
　　 可笑！你们该说，小镇的百姓遭到洗劫，这全是我干的。老头一下暴躁道。
　　 阿兰马上和颜悦色道，伯伯，我们相信，你，或许那个影子，都不是有意作奸犯科。
　　 相信？真的相信？
　　 其实，大家只是希望弄清真相。孟宇说。
　　 老头转身回屋，孟宇和阿兰紧跟其后。老头冷静下来，混乱的意识得以恢复，对着两人端视良久，眼里饱含谜一般的纵深感。房间静如海底，只有彼此的意识无声地控制着这奇妙的氛围。
　　 半晌，老头像是浮出海面般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有关影子的一些猜想也罢，知识也罢，秘密也罢，的确能在石塔这里都得以验证。
　　 那是说，刚才讲到的影子特性都真实存在？孟宇问。
　　 你们实实在在看到了影子，当然不会有假。只是影子一旦脱离主人，便如同离开土壤的植物，生命会一天比一天衰弱，至到消亡。如果受到光照，还会加速消亡，所以影子只能在夜间出来活动。至于它会做些什么，旁人无法摆布，只受其自身意识的控制。
　　 现在这个影子每晚都造次民宅，它意识里倒底装些什么？孟宇又问。
　　 或许在寻找什么丢失的东西吧。这一点我也无从得知，更无法阻止。如果一定要知道原因，除非……老头摇摇头，欲言又止的样子。
　　 除非什么？孟宇追问。
　　 除非它回到主人身边。不过，主人失去影子，记忆全失，找回影子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阿兰微蹙眉头，你的意思是说，影子离开主人后，会带走主人的记忆？
　　 是的。如果记忆里还存留什么任务，影子可能会受到意识支配去完成它。
　　 孟宇仰头，石塔又扮演什么角色呢？
　　 石塔和影子，它们之间应该有着某种联系。阿兰说。
　　 如果影子浓度过高，石塔会让影子摆脱主人的控制。我也是偶然间发现此玄机的。
　　 短暂的沉默。
　　 孟宇再次抱臂说，愿闻其详。
　　 老头点了一截烟子叶，呷了一口，这才缓缓说道，几年前，这里来了个满脸阴郁的妇女。她的影子看起来特别滞重，这引起我的注意。她上楼的速度极快，仿佛身体失去控制一般。当她返回塔底，影子消失了。我问她，影子哪去了？她一脸茫然，再问下去，我发现她几乎失忆。那时便开始研究有关石塔的历史，也养成观察别人影子的习惯。根据光线的强弱，我能很准确地识别出与之相对应的影子浓度是否正常，由此推断主人的内心状态。换言之，影子的浓度由心的状态决定，也只能由心的状态改变。
　　 孟宇和阿兰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烟雾在灯光下缭绕。
　　 老头继续说，那个妇女离开后，我立刻跑上楼，在顶层找到了影子。它正在慢慢变小，至到缩成一点，然后移到佛翕里躲起来了。是的，变小，然后把自己藏起来，大概是为了避开阳光。
　　 孟宇略加思索后说，如此说来，它如今又从佛翕钻出来，跑到民宅作祟？
　　 不，它早死掉了。所谓死，其实就是什么也不存在了，或者说，消失在尘世。现在这个影子，是前些天另一个小子留下的。或者说，是影子在这里离开了主人。
　　 孟宇和阿兰紧抿嘴唇，消化着老头的话。
　　 老头掐灭叶子烟，对阿兰说，那天凌晨，影子从外面返回来，你刚好找钥匙下楼，它便溜到我脚下，扮成我的影子。其实当时我自己的影子以正确的位置跟在我身后，只是你们没有注意罢了。
　　 阿兰将左手放在眉心，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再则，几天以来，影子总是在深夜溜出去，体力消耗很大，生命已经很虚弱。
　　 难怪在大厅里，影子的行动看起来很迟钝。我们该上楼看望看望这个不断衰弱的影子了，不然一会儿它又要溜出去。孟宇说。
　　 三人来到塔顶，借着的月光，老头捧出佛翕里的石像，用手指指底部说，影子就蜷缩在这里。
　　 阿兰掏出电筒，摩挲着按下开关，一股刺眼的光柱如同巨石般压在影点上。它微微挣扎几下，便定在那里。老头保护婴儿似的用手罩住它说，强光照射，它很快就会死亡。也许，它找回主人也未必不可能。
　　 阿兰把光柱移开说，新年就要到了，我们很难保证，它在余下的存活时间里不会继续扰乱大家的生活。
　　 一般说来，影子在消亡前，会挣扎着寻找主人。这就是意识，如同人离世前想回到故乡。影子如若在死前找到主人，便会复生。你们惩善除恶，最终目的并不是要消灭坏人，而是挽救他们，难道不是吗？老头哀求道。
　　 孟宇说，马上就除夕了，为了防止意外，必须得带回派出所监守起来。只是，该放在哪里它才不会跑掉？
　　 用盒子装上，趁天黑前带回去，用保险柜锁上。柜外用强灯照着，这样它跑不出来。阿兰说。
　　 老头沉默着，一脸失望。
　　 几天之后，除夕如期而至。孟宇在派出所值守夜班，铃声忽然响起。循声望去，电话依然如一只海底动物，爬在桌上瑟瑟发抖。
　　 他迟疑地托起话筒，用干涩的声音“喂”了一声。
　　 辛苦了，除夕还在值班。
　　 孟宇听出是阿兰的声音，轻松起来，谢谢问候，职责所在嘛。你也在警局值班？
　　 在家里。不过上次结案后，回到局上，一直放心不下影子的事。
　　 嗯，还在保险柜里，我每天都要看一次。如老头所说，它离消亡的时间已经不远了。
　　 其实……阿兰说，它应该找回自己的主人。
　　 嗯？
　　 以它现在的体力，连爬行也十分困难，与其让它消亡，不如给它一个重生的机会。
　　 重生？
　　 你想想，法律上，哪来处理影子的条例？
　　 所以，我们抓了影子，属于滥用职权？
　　 也不，扬善惩恶，无谓滥用权力。
　　 孟宇“唔”了一声，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应答。
　　 准备挂掉喽。你再想想吧。
　　 电话发出盲声，如一串求救的信号叩击着孟宇的神经。他放下电话，看看了窗外四散的烟花，犹豫地走到保险柜前……
　　
　　 10．
　　
　　 每次进入梦境，阿吉依然会从意识里走出来。但情况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他置身一片黑暗，没有方向，没有出口，没有边际，没有声音，甚至没有时间。他感到自己越来越微弱，几乎连坐以待毙的存在感也找不到了。
　　 那晚，阿吉又回到了“这儿”。我的影子快死了。他喃喃自语道，对梦境已心生抗拒，久久不愿闭目合眼。小镇渐渐喧闹起来，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
　　 我要去找影子。这样的想法强烈攫住阿吉的内心。他从地上翻身起来，走到高个头睡觉的“那儿”。高个头正蜷缩的身子，上面盖着芭蕉叶，与四周的杂草丛显得相得益彰。
　　 高个头。阿吉蹲下身，用力摇他。芭蕉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高个头嘴唇微微颤动。
　　 阿吉把耳朵凑上前，听到比蚊子还细弱的声音，我快要死了。
　　 阿吉点点头，不知如何回应。
　　 还，还有……高个头想撑起身体，但手上毫无力气，只得作罢。
　　 阿吉将高个头略微扶起。
　　 沈叔是我们杀死的。
　　 沈叔是谁？阿吉茫然道，哎，冷死、热死，不明不白地死，人总是要死的，不用大惊小怪。
　　 那两个假，假面人，就是我，我和矮个头。
　　 假面人？一高一矮？他大脑有什么一闪而逝，如同蜡烛被吹熄的一瞬间。
　　 去找回你影子吧。高个头说。
　　 阿吉心里呯呯直跳，却装着毫不介怀的样子，我们在一起很快乐。嗯，至于影子那玩意，既无重量又无用处，干嘛要找回来？
　　 高个头没有回应，安静得让人觉得不自然。又一只麻雀飞了！阿吉叹道。少顷，他缓缓站起来，向天空望去。此起彼伏的烟花炫目绽放，把四周闪耀得一如远古的梦幻。地面上，各种建筑的影子在一片绚丽中时隐时现，似乎在向人们昭示自己的存在。
　　 阿吉的意识如沉睡的婴儿开始慢慢舒醒，隐约感到自己正在被一种强大的力量召唤。谁在召唤我？他奔跑起来，不断改变行进的方向。每条街、每个巷、每处拐角，那股召唤的力量忽而出现，忽而消失，似乎与之相互追寻，又似相互对抗。目力所及之处，建筑、工地，还有困顿落魄的棚户区，似乎都在记忆里找到了与之对应的位置和往事。
　　 他驻足片刻，调整呼吸，重新确定新的行进坐标。烟花的啸叫、鞭炮的鸣响，以及种种来历不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宛如多彩的云层笼罩在上空。几个孩子像快乐的精灵与他擦身而过。转头循望，精灵远去，跟随其后的影子也随之消失。此时，阿吉的大脑忽然震动起来，记忆如同无数失散的纸片，从看不见的地方飞过来。一种温馨的现实感涌入体内。
　　 那是另一个自己，是思念已久的影子！
　　 他意识里有了两个自己，开始了愉悦地对话。
　　 你到哪里去了？阿吉问。
　　 我到小镇找欠条，是工地写给沈叔的工资欠条，那可是领回薪水的凭据啊。影子说。
　　 找到了吗？
　　 没有，我不知道沈叔的朋友住在哪里。后来听到大家议论说，社区收到什么东西，也去看过，还差点被逮住。
　　 明白了。我想想……其实不用找，沈叔写给木匠的借条在我这里，上面有他的名字。明天，我，不，我们到小镇打听一下木匠住哪儿，换回欠条即可。
　　 接下来怎么办？影子问。
　　 继续生活啊。阿吉说完，想起什么似的低头看看，脸上迅疾漾出笑容。